五娘的嗓子清脆地响了起来,阿芸婆忽然间有些想笑。尽管她内心深处并不喜欢五娘,可她也不得不承认五娘有时惹人怜爱,尤其在她孩子气发作的时候。像每次钟声响起,五娘都要喊铁板嫂开门一事就挺好玩,因为常常她的声音还没出口,人家铁板嫂已伸手从腰间抽出那把黄澄澄的大锁匙,快步走到了大门那儿,纯属多此一举。可五娘不管这些,她就是要喊,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她的这种调皮抑或好心。万一哪次钟声响了却没有五娘的喊声,大家反倒觉得不对劲了。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接着是两个女人的话音。阿芸婆心想来人和自己不会有太大干系,便准备抽完这锅烟进屋去歇眼。她的腰现在就像豆腐做的,坐得稍久便疼,她只有躺着了。不料她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见铁板嫂领着一个穿阴丹士林蓝短襟衫,一条同色长裤,剪着短发的妇娘人往楼上走来。由于阿芸婆只看了那女人一眼,瞧得不怎么清楚,也就没往心上去。等铁板嫂领着她上了楼板,直往自己这边走来时,阿芸婆才猛然发现那女人原来是杨飞燕!
“飞燕妹子,你怎么来了?”
阿芸婆在这里住了几年,除文秀和云瓶来看过她以外,再没有别人。所以,尽管杨飞燕并非她渴盼见到的人,可一旦她真的出现在谢家老围,阿芸婆还是非常高兴和激动。阿芸婆一边问着,一边从竹椅上溜下一双脚,头重脚轻地朝杨飞燕走去。个把月不见,杨飞燕清减了许多,皮肤又红又黑的显出几分粗糙,看上去比先前见的时候老了好几岁。
“阿芸婆,金标和朱梁也来了。”
杨飞燕执着阿芸婆凉凉的手,睁着双黑亮的大眼睛说。记忆中没有变的似乎只有她的声音了,仍然那样亮而温婉。阿芸婆打量着她,心里正猜度她和金标最近有什么变故,突然间听见金标和朱梁也来了,竟愣怔了半天。
“你说哪个来了?”
“金标和朱梁。”
一旁的铁板嫂有些替阿芸婆这少有的糊涂着急,忙抢着回答道。谁知阿芸婆不听尤罢,一听竟朝着她大喊起来:
“他们来了!谁不晓得他们来了?你让他们进来呀,木头雕!”
吼罢,她也顾不得杨飞燕和铁板嫂了,以少有的迅捷跑了下去。看着她如飞的背影,杨飞燕的唇边掠过一抹笑意。不过,这笑意刚在唇边荡起,就倏地收了,代之的是在女人脸上比较少见的刚毅与严肃。
“铁板嫂,你住哪间?我有话跟你讲。”
杨飞燕看样子有急事,说着就要去铁板嫂的房间。铁板嫂刚要答话,听见阿芸婆在楼下喊,只好摆一下手,先去下边锁门。也许觉得自己这样冷落客人有些不妥,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
“等下再过去好不好?”
杨飞燕自然点头认可。可不知为什么,她的神情变得非常的忧伤和疲惫,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风采。
铁板嫂急匆匆地跑下楼,大脚踏起一溜灰尘。灰尘浮着,在七月明亮的光线里颗粒分明,有许多甚至飞进了铁板嫂的眼睛、喉咙,但她全然不觉。这会儿只怕老鼠溜进了她的裤脚笼,她也没心思去管。她得赶快回到大门那儿去。不是为了锁门,而是为了见老龙子。当她刚才打开大门一眼看见老龙子时,差点儿晕了过去。
“铁板嫂,把门锁起来。”
阿芸婆历来很注意影响,可事到如今,她却没了那份瞻前顾后的耐心。只见她搂着神色木然的朱梁,眼发亮,声发颤,竟然激动得忘了和金标他们寒暄。
“崽,做什格不肯进来?不怕的。走,跟舅舅他们一道进去。”
阿芸婆捉着儿子的两只手,把脸俯在朱梁头顶,柔声哄着朱梁。朱梁黑森森的眼睛在院坪上那群站着看热闹的妇娘人身上扫了几遍,忽然自顾自地笑将起来。
“飞燕舅娘,你说她们像不像乌鸦?”
他尖脆的童音在狭窄的走廊上显得好响。许久不曾见到孩子的妇娘人们并不见怪,反倒觉得童言很可爱。她们开始围上来,唧唧喳喳地问一些话。朱梁平日的性格有些认生,这会儿一则金标、阿芸婆他们都在,二来很好奇,竟一反常态地变得大方和开朗起来。
“去,把他们领到客房那儿,先打水给他们洗一洗,再叫于巴婆做点吃的来,要快!”
阿芸婆生怕儿子饿着了,忙吩咐铁板嫂。其实这根本就是多余,因为早已有人去做了。
“各位,这几位呢吃了夜饭就走,你们放心好了。我虽然是一堂之主,规矩却是不敢坏的。”
阿芸婆也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番解释,也可能是看见那些盯着金标和老龙子不放的目光里有某种东西在闪烁吧。
“这么远,不留他们住?”
铁板嫂的心肠这时似乎变得很软,起码阿芸婆是这样看的。
“我要在这里住。呀,你们快看,癫嬷来了!癫嬷癫嬷,我有藤茶。癫佬癫佬,我有甘草!噢!噢!”
走着走着,朱梁忽然看见光着身子的秋千嬷从茂密的南瓜藤里钻出来,忙尖声叫唤起来。阿芸婆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儿子的眼睛,同时吩咐铁板嫂把秋千嬷关进屋里去。
“……伤风败俗!喏,先到咯里坐一坐,吃点子茶。”
阿芸婆其实根本没有心思陪客人。她只想单独和儿子待在一起,搂着他,亲他的小脸,告诉他他不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是如何想他。然而,朱梁却丝毫不理解她的心情,只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就跑到夹墙上去了。不一会儿,阿芸婆听见朱梁和豆苗在大笑。
原来儿子也会笑,而且笑声也跟银铃一般呢!
阿芸婆乍喜之后的心这才慢慢归于平静。这时,她的注意力移到了金标身上。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尽管阿芸婆在说话前已在心里把其中的感情都拧干了,可细心的人仍能从她这句问话中感觉到她对金标那非同寻常的关注。金标同样也很关注她,看她时目光中似乎另有深意,乃至一贯镇定的阿芸婆都觉得有些许的不自然了。
“最近太忙。你还好吗?好像又病了吧?”
金标把玩着茶杯,慢慢地踱到她面前,轻轻问道。他不问还好,这一问阿芸婆可就受不了啦!想起和他在一起的甜蜜时光,虽然短暂,却给她留下了深刻乃至恐怖的记忆,因为那颗苦果太可怕了。她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将异物插入下体并搅动时的那份痛楚与绝望。可他又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他又为我承担了些什么呢?他只体会到做男人的快乐。如果他晓得我这病是因他而起,他会说什么呢?
这么想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亮晶晶的挂满了两片脸颊。好在这时茶已吃过,老龙子和杨飞燕跟着铁板嫂走了,屋里头只剩下金标和阿芸婆。这时已近中午,阳光亮得晃眼,但燠热似已减轻,因为已经有风轻轻吹来,拂在身上很舒服。豆苗和朱梁似乎玩得特别开心,两人不断地大呼小叫,再配合着其他妇娘人的话声、笑声,整个气氛很是明朗和欢快。这种气氛是“清洁堂”未曾有过的,阿芸婆觉得很感慨。
“有个细鬼在这里,好像鸡婆叫起来都比原先要好听多了。”
阿芸婆擦干了眼泪,叹道。金标附和了几句,旋即又陷入沉默。看得出他心情很烦躁,甚至还有些绝望。虽说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但阿芸婆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因为这种烦躁与绝望改变了金标的面貌,使他显得憔悴和筋疲力尽。
“你有心事,很重,对不?”
金标听了阿芸婆的问话,愣了愣,似乎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他抬起右手抹了抹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忽然笑将起来。金标虽然人长得并不出众,但他的笑容很甜、很淘气,这使他看上去既年轻又英俊。阿芸婆素来很爱看他的笑靥,这次也不例外。她痴痴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思绪倏忽间飘到了往昔的某个日子。
那是个冬日,因为是暖冬,山川田野仍然生机勃勃,有些潮润的地面甚至长出了按理说只有在春天才可能那样鲜嫩、丰美的草。那时朱岩尚在,阿芸婆和金标之间只有朦胧的好感而没有私情。他经常到阿芸婆家来,一则是和朱岩下棋,二来他想向朱岩学木雕,三来他喜欢和阿芸婆待一起。也许第三条才是促使他到朱岩家串门的真正原因。阿芸婆对此隐约有些明白,朱岩却蒙在鼓里,总之他待金标非常好,乃至金标会为自己偶尔冒出的某个念头感到内疚。似乎是为了赎罪,金标每次来总要买上不少礼物,要不就邀请朱岩和阿芸婆上哪里去玩,一应开销均由他出,几个人倒也其乐融融。
那天我们去了哪里呢?哦,对了,上了塔。那座塔好像是唐代建的原物,由于屡遭战乱,加上岁月悠久、风雨剥蚀,塔已经相当破败了,然却由此多了层厚重的意味,故而城内稍有学识的人都愿意到塔那儿去踏青,朱岩夫妇和金标也不例外。
“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大林塔玩吗?梅花开得多好!”
女人毕竟是女人,只要一想起往事,特别是比较温馨的往事,就变得温婉甚至伤感起来。阿芸婆不合时宜地怀着旧,本以为烦躁中的金标不会有什么共鸣,谁知金标的目光却倏地跟着迷离起来。
“怎么不记得?那天就我们俩爬上了塔顶。风很大,吹散了你的发髻,还有满坡的梅花白得跟雪一样,差点香掉了鼻子。”
金标说着鼻翼猛地收缩了几下,想必是在搜寻记忆中梅的馨香吧!
“那时多快活呀!”
阿芸婆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可她终究还是把它留在了心里。她要让它变成一颗种子播撒在心田,然后长出一片浓阴来,直到覆盖整个心室,这样她的心就不会太空荡荡了。可不是嘛,只因金标的到来,她就忆起了那个已经模糊了的冬日。那个冬日没有多少阳光,可风很暖和,天上飘着形状美丽的云朵,远处有人在唱山歌。塔下的河水哗哗地淌着,一群白鹅在水面上优哉游哉,不知有几快乐。她和金标爬了一层又一层,由于塔身高而窄,楼梯又年久失修,上下的艰难可想而知。金标毕竟进过洋学堂,懂得许多洋人的礼节,每逢阿芸婆走得不顺畅时,他便伸手来牵她,而且动作轻缓、态度温和,仿佛她不是他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堂妹,而是异邦可尊敬的金枝玉叶,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后来,他们俩并肩站在塔的最高一层,满城风光尽收眼底。梅花在脚下白出了雪的韵致,风儿送来淡远的芬芳。她的手一直被金标握着,她体味到几丝暖暖的异样。当风将她的发髻吹散又将发丝拂到金标鼻前耳旁时,她发现金标的目光长出了牙齿,落在身上有些轻咬之后的酥麻。
“你的头发那时好像比现在要亮一些。哦,对了,你是不是又犯那个毛病了?我给你买了些阿胶和红参,你吃吃看。还有一些药,都放在老龙子挑来的箩担里,到时可别忘了拿出来。”
金标的话把阿芸婆的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到了现在。她听了金标的话以后眼眶又开始湿了。
“好了,别这样,让人家笑话。”
金标哄着她,阿芸婆的泪反倒流得更凶了,脸上的神色非常委屈,就像是一个受到天大冤屈的孩子突然被慈父澄清了事实一样,隐隐的又夹杂着几分高兴。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有心事,唉,怎么讲呢,我想迟早还是要告诉你的。”
金标有些不忍心的样子,但他一咬牙,最后还是把实话告诉了阿芸婆。阿芸婆不听则已,一听急火攻心,又像那次妇人们开门买东西闹得不像话时一样,脑中“轰”地一响,眼一闭身一摇,接着就往下倒,吓得金标赶紧伸手将她抱住,又是掐人中又是卡虎口,好一会儿阿芸婆才悠悠醒转。
“金标,你说我以后怎么办哪?呜呜,可怜的朱梁,操他朱家七祖八代,什么兄弟叔伯,全是虎狼之辈,呜呜,我要杀掉他们去!……”
阿芸婆从竹躺椅上爬起来,边哭边骂。但她的声音很小,除了站在她对面的金标外,别的人根本听不到。
“阿芸婆,我看你得到朱家村去一趟,找一找祥瑞公。现在只有祥瑞公能为你说话了。”
金标为恼怒交加的阿芸婆出主意。阿芸婆还想哭,可看到走廊上不断有人走来走去,她只好强忍着悲愤,将眼泪擦干。
“祥瑞公太老了,没有用了。现在管朱家公堂的是祥瑞公的弟弟祥琪公。”
说到祥琪公,阿芸婆蓦地觉得心中又有了阴风在吹拂,弄得全身凉凉的。其实让她发冷的并不是心中的那股风,而是祥琪公的目光。祥琪公辈分高,年纪却不怎么老,才五十刚出头。仗着家业大、辈分高、人又能干,他们兄弟便成了朱家的族长,这反过来又增强了他们的威望,扩大了他们的势力,所以祥瑞、祥琪两兄弟在县内也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祥琪看所有妇娘人的目光都不对劲。在这一点上,比祥琪大二十一岁的祥瑞要好得多。不过,祥瑞比祥琪好的原因也可能是他太老了。鉴于这一点,求祥瑞的妇娘人比求祥琪的要多得多。后来有人传闻他们兄弟失和,不知原因是否与此有关。
“祥琪这个人能干是能干,就是有一些滑头。不过,事到如今你也只有去找他了。讲到这里,我还正想问一下,那张字据真的是你写的吗?”
金标倒了杯茶给阿芸婆,问道。阿芸婆“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用一种在她来说比较粗鲁的动作抹了抹留在嘴唇上的茶水,神经质地晃晃脑袋:
“你会相信那是我写的吗?那真是笑话!我想想,那次他们一块请我喝酒,对,就是那一次。我被他们灌醉了,后来睡在二叔家里,醒来以后手指上有印油迹。他们肯定是在那时候让我按的手印。你说,我去打官司有用吗?”
阿芸婆一想到自己费尽心机存在朱家公堂的那份财产就这么被一份不明来历但显然可以断定是伪造的字据分割得所剩无几,尤其是儿子朱梁要让二叔他们去抚养,阿芸婆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绝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打官司?只怕打不起。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们孤儿寡母的,难哪!”
金标正想安慰阿芸婆几句,玩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朱梁拉着同样汗流浃背的豆苗笑着跑了进来。朱梁一进门就嚷嚷道:
“我饿了,我想吃鸡腿。”
朱梁跟豆苗都晒得满脸通红,特别是朱梁,连脖子都红了,看得阿芸婆有几分心疼。但是,当她看见儿子的眼睛焕发出以往没有的神采,小嘴也笑得合不拢时,这几分心疼立即被高兴代替了。
“没有鸡腿,不要吵。乖啊!”
想到儿子小小年纪就寄人篱下,虽说衣食无虞,到底与在父母身边多有不同,阿芸婆便心如刀割。但她的性格却不是那种愿意溺爱孩子的人,所以心痛归心痛,严格归严格,竟一口拒绝了儿子要吃鸡腿的要求。
“哼,我晓得你不疼我,我不吃你的鸡腿!反正于巴婆已经杀了两只鸡,够我吃个饱了。走吧,我们去捉菜虫!”
朱梁一边灌了几杯茶水后,虎着脸丢下几句硬邦邦的话给阿芸婆,然后拉着豆苗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到下面的菜园里玩去了。
“这细鬼真的跟我不亲,唉!”
阿芸婆叹了叹,猛地发现金标眼眶里浮着几星泪花,鼻子更是一酸。
“阿芸,这些年难为你了。”
“不要讲了,真的。咦,飞燕他们几个做什格去了?这么久不来。”
阿芸婆看着那几杯满的茶,有些不解金标的脸上掠过的那丝很难言喻的表情。
“朱梁不是说杀了两只鸡么?估计在杀鸡。”
金标说罢笑起来,板着脸时有些显小的眼睛这会儿眯着,弯弯的充满了笑意,顶淘气、顶可爱的样子。阿芸婆那颗仿佛被石板压着的心被他的笑容弄得松动了一些。
“你是不是准备下午跟我们一起到县城去?”
“行。本来想留你们住一晚,不过,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