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醒了。
阿虎把眼皮一抬,就醒了。
阿虎睡觉不是躺着或者趴着弓着卷着,而是卧着,像老虎狮子那样卧着。四脚缩在身下,尾巴盘在一旁,头昂着,只是眼睛在闭目养神。持这种睡姿的物种,生存能力一定强,因为它警惕性特别高啊。你想想,在进入睡眠状态时,一旦遇上风吹草动,它可根据事态研判,进可攻,退可守啊。
列位看官,那阿根廷人跳探戈时,舞者不停甩头的动作就是为了防范不测,估计那灵感就来自动物的启迪。
阿虎像往常一样弓身站起,两眼把屋子扫上一圈。见与平时无二,它开始挪步向前。这是警报解除的象征。它走过卷成一团的阿白,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这小子谁呀?”但它又迈步向前。在它看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来到宽敞的客厅中间,它开始晨练起来。只见它张嘴打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全身拱起,像一只弓,一只箭在弦上的满弓;然后舒展全身,头部前倾。前爪自然抓地,臀部高高翘起,尾巴哗啦啦地耸起来,活像一根旗杆。后腿交叉抬起向后无限蹬去。整个流程下来,就犹如一道优美的波浪曲线。练家子开打之前掰掰手腕,摇摇颈椎什么的就是这个意思。
随着龇牙咧嘴地两声咆哮,阿虎开始向躺在墙角的破旧沙发起第一波攻击。它张开稚嫩的前掌,露出爪尖,有节奏地依次向沙发出拳(爪),整个屋子就听见沙发“嘎嘎”地惨叫声和阿虎的“嗷嗷”吼叫声。几个波次下来,那沙发的模样已是“鼻青脸肿”,惨不能睹。
稍稍喝了几口水,把气喘匀,阿虎又开始晨练的第二项:跑步。
只见它悄悄来到那两个还在酣睡的家伙面前,狠狠地踹了阿黄一脚,然后转身就跑开了。被踹的阿黄稀里糊涂地起身一瞧身边躺着的白猫,气就不打一处来,“哪来的白面小生,打了老子竟然还呼呼大睡。”怒火中烧的阿黄上前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嘴里还发出“嗷嗷”的吼声,那意思分明是“还有没有王法了!你这愣头青!”
阿白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打醒,它还没辨明攻击来自何方,头上又被重重一击。它顾不得多想,撒开两腿夺路而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真是一点没错。
你小子还敢跑?看我不揍死你!阿黄肯定在后面拼命追打。
就这样,阿虎如愿以偿。两个“陪练”随着它在屋子里飞跑着,狂奔着,直到看见刘莉买菜回来露出瞠目结舌的冒着青烟的脸,才停下脚步。
刘莉回家之所以“瞠目结舌”,是她以为自己进错了家。本来就很破旧寒酸但还算干净整洁的小屋此时一片狼藉,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一地,包括那个趴在厨房里的小闹钟。刘莉夏天拆洗好的旧毛线围着桌椅板凳曲折纵横的缠绕着,线头还在阿虎正在往其身下缩着的前爪里,这混乱的场景让她想起了那什么?。。
“是谁干的!是谁带的头!”
刘莉卸下手中沉重的菜袋,一屁股坐在“皮开肉绽”的破沙发上,柳眉倒竖,一双凤眼瞪着,在肇事的喵星人面前来回扫视着。那眼神倒是有点像审案子的警察。
阿虎屁股落地,前脚直立,虎头微微偏向一侧,身上黑白分明的斑马纹陪衬着那“打死我也不说”的造型显得煞是威猛不屈。
阿黄虽然也是这么站着,可就显得邋遢了许多。宽厚的腰身弯曲着,其貌不扬的大头微微歪着,缩成一道缝的豆眼努力地和刘莉对视着——证明着自己的无辜。游移的目光在研判着形势的走向。
阿白呢目瞪口呆地傻站着,一会看看生气的主人,一会看看旁边这俩家伙做作的表情。慢慢的,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见它由慢而快地小步快跑着向刘莉奔去,嘴里不停地“喵喵”叫着,这情景有点像电影里演的“队长,别开枪,我是XX。。”
阿白跑过来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让刘莉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她泪眼婆娑地蹲下身子抱起阿白,嘴里喃喃自语:“乖乖不怕噢,不怕,麻麻为你做主。”
她站起身来,一边用手抚摸着阿白瘦弱的身子,一边横眉斜视着阿虎阿黄,大声呵斥道:“无法无天了——啊!屁大点功夫,你们看看把家糟蹋成什么样了!你们还想不想在这家待了,嗯,你们说!”
阿虎慢慢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只是用眼死死盯住躺在刘莉怀里抽泣的阿白。那犀利的目光似乎在说:“你这叛徒,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这时,阿黄眨巴着小眼珠,摇着肥大的尾巴走到刘莉脚边蹭了几下,然后“喵喵”叫着走到阿虎面前嘀咕了一阵。那意思像“算了算了,都不是外人,何必动刀动枪呢?。”
它倒好,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狡猾的阿黄。
阿虎低下眼帘,瞧着可笑的阿黄,慢慢转身离去。它不想见到这“低三下四”的场面。
“喵,喵,”阿白张着大嘴朝刘莉叫着。刘莉心疼地搂着阿白说:“别叫了,小乖乖,我知道你肚子饿了,麻麻给你煮鱼汤喝,好吗?阿白乖。”
刘莉把阿白放在地上,拿起装鱼杂的塑料袋到厨房里忙活起来。
一会功夫,汤煮好了。刘莉把煮好的鱼杂汤盛在两个食盒里,一个放在桌子上面,一个放在桌子下面。然后她把阿白抱到桌上。
她把阿白抱上桌来吃就是做给阿黄阿虎看的。小时候,她偶尔享受过这种待遇,那是在父亲偶尔回家的时候。
瞧着那阿白围着食盒不停地叫唤,她起身到里屋翻出一把芭蕉扇来。这扇子还是刘莉生女儿时,娘从家里拿过来的。刘莉使劲地扇着热汤,嘴里还吹着风,仿佛自己刚做娘似的,怕女儿烫着。
阿白一会瞧瞧喷香的鱼汤,一会瞧瞧鼻尖冒汗的刘莉,小尾巴一左一右地摇晃着,那意思似乎是在给刘莉帮忙扇,也似乎在琢磨着以后怎么报答主人。
阿虎阿黄在桌子下面盯着热气直冒的食盒发着呆,看那眼神就知道它们心里很是不爽。
九点,刘莉“全副武装”下楼出门。眼戴墨镜脸挂口罩的她身系一大围裙,左手拿着扫帚右手提着撮箕,大步流星地拐过四栋房屋,又分几段喘气,上到第五栋宿舍的顶层八楼。
今天是低保户做清洁卫生的日子。每个月要做四次,这是固定的,雷打不动的。还有临时的,如上级领导突然要下来检查卫生,那低保户就得立马“召之即来”,且“来之能战”,让领导满意而归。低保户的出勤与绩效是与能否拿上低保直接挂钩的。没有条件可讲,除非你不想吃低保了。刘莉不想吃低保,骨子里都不想。可现实让她没有办法,工作难找,孩子读书要钱,学校贷款还得要这低保证明。唉,大丈夫能屈能伸,慢慢熬吧。
刘莉负责两个门栋的走道卫生,所以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八楼就赶紧开始干活。扫帚在一家家门前、一级级台阶上挥舞着,扬起的灰尘包围着刘莉,手上的撮箕越来越沉重,她偶尔放下撮箕,取下墨镜用手把镜面的灰尘抹去,再戴上继续工作。一栋宿舍扫下来,撮箕里的垃圾已是满满当当。刘莉赶紧把它倒进垃圾桶里,再返身回来攻克第二座“灰堡”。
刘莉回家时已成“套中人”,全身被“道具”和灰尘裹绑的严严实实。她喜欢这样被套着的样子,这样小区里就没人认出她了。隔壁黄太婆路过她时露出惊讶的目光让她很是欣慰,那目光足以表明她是“安全”的,否则那黄太婆肯定会停下来,家长里短地唠上半个小时。刘莉也像大多中国人一样,好面子。她不想让人怜悯,更不想让人笑话。
十九点,张宇回到家。
人未进,声已到。
“哇塞,有鱼味耶!”
“你这馋猫,去洗手!”
刘莉坐在沙发上,手上打着毛线,嘴上挂着笑容,眼睛盯着张宇那只伸向汤盆里的手。
看着桌上香飘扑鼻的鱼杂萝卜汤,张宇疲惫的大脑立刻兴奋起来,他一边到厨房洗手,一边对客厅里的刘莉嚷道:“是不是看我明天要关饷了,今天拿鱼汤哄我呀?!”
刘莉正低头打着毛线,听他这么说,不禁嘴角一撇,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你在家算老几呀,值得我去哄?这鱼汤是给阿白来家接风的。”
张宇这才想起昨天捡回的阿白。他坐到桌旁,低头往桌下瞧去。
阿虎阿黄在桌下呆呆地站着,张宇顺着它们诡异的视线往前看去,他看见了远处的阿白。阿白在刘莉脚下的食盒里正大口大口地嚼着鱼杂,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喵嗷”声。
“你也太过分了吧,刘莉!为什么只给阿白吃呀?”张宇抬起头来大声斥责着。
“我过分了,哼!你问问它俩,早上那做的还是人事吗?!”
刘莉头也不抬,继续织着毛线。她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把毛衣织好,女儿上学不能冻着。
张宇低头瞧着那垂头丧气的猫问道:“你们怎么啦?早上都干了什么呀?!”
俩猫只是抖动着耳朵,尾巴来回不停地摇动着不吭声。
刘莉停住织毛线的手,抬头说道:“它们干了什么?鬼子进村知道吗?它们就是那可恶的鬼子。”
鬼子进村,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小时候,电影《地道战》《地雷战》看了无数遍,夜里睡觉经常从噩梦里惊醒,张宇能不明白吗?肯定是小淘气闯祸了。想到这里,他“嘿嘿嘿嘿”对着阿黄阿虎大笑起来:“可怜的‘小鬼子’,这就是你们坑害‘中国人’的必然下场,明白的有?”
阿黄阿虎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低声“喵”着,似乎明白的模样。
张宇夹起一块鱼尾巴丢到桌下,说:“承认错误嘛——还有救,就怕你们一根筋。吃吧,吃吧,要与人为善,不要添乱,不要惹事,你们的明白?!”
阿虎阿黄一边嚼着鱼尾巴,一边“嗷嗷”地哼着,不知是在感谢张宇的慷慨呢还是明白了张宇的忠告。
二十四点。张宇头戴一顶草帽,手挎两个篮子出了门。
黑夜笼罩着大地,不见星月。张宇沿着墙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小区后门搜索前进,那形象活像《地雷战》里偷地雷的鬼子。
小区后门的路原来是个大水沟,后来填上修成了大马路,还通了车。于是,原本冷清寂寞的后门变成了现在热闹的集市,人们纷纷在此搭蓬摆灶,做起了早点生意。
张宇摸到此处,把篮子放到地上,开始有条不紊地从冰凉的炉子里拈出烧过的封火煤炭灰。原来他是把它拿回去当猫灰用。在他看来,猫子就用这个,老辈就是这样传承的。几年以后当别人告诉他“猫灰还有专用的,花钱买就行”时,他竟瞠目结舌地问:“那得花多少钱啊!我的老天爷。”
一会功夫,两个篮子装得满满当当,他一手一个提着,低着头快步回家。
又可以管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