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大家停一停啊,停一停,现在听我说。”
十一点半,吴老板笑容可掬地出现在员工办公室,大伙见他点头哈腰地干笑着,都觉得奇怪,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就里。吴老板平常不苟言笑,总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是哪本“经”赚了?!
吴老板两手扣在身前,微低着头,鼻梁上的汗珠闪着光。他低沉着声音说道:“本来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可是由于公司营销不力,造成了公司资金不畅。由于资金不畅,所以公司今天只能给大家发一半薪水,实在对不起各位。”
下面像烧开的水,一片“沸腾”。
他抬头扶正那黑边镜框,“嗯”地一声打断大家的议论,歇斯底里喊道:“大家伙一定要相信公司的实力,下个月一定会给大家补上的,请相信我!”他信誓旦旦,乌黑锃亮的头发甩地铿锵有力。
吴老板的脸上恢复了尴尬的笑容,他的目光在员工脸上游走。
张宇被这突如其来的“剧情”搞懵了,他从同事愤怒、不满、无奈的眼神里似乎读出了什么。联想到一个月来的所见所闻,他隐隐有一种被骗被坑的感觉。400块的工钱都给不出,辛辛苦苦一个月,连300块的饭钱都挣不回,这种公司还能信任吗?他决定不干了。虽然他很想挣钱,养家糊口。
“吴老板,我要辞职。”张宇心平气和地举手。
吴老板右手推推镜框,见是张宇发话,他连忙陪起笑脸说:“张老师可是才子呀,文采一流,武功盖世,小庙委屈你了,”他见张宇无动于衷地趴在办公桌上,又高声宣布:“从下个月起,张老师工资涨一百元。”
张宇仍然面无表情地说:“给我结账吧,吴老板。”
吴老板听罢,三两步跨到张宇桌前,从兜里掏出烟来递给张宇一支,说:“张老师不要冲动,困难是暂时的嘛,你要看远点。”
张宇抬起右手一摆,“哈哈哈”地苦笑道:“我就是看的太远了,所以落得今天下场,这不怪你,是我‘视力’不好,结账吧。”
吴老板见张宇铁了心,扼腕叹息道:“人才难得,人才难留啊,对不起张老师了,”他扭头高声喊道:“刘会计!给张老师结账,要耐心解释。”
刘会计从里屋出来,把张宇拉了进去。
刘会计四十毛边,剪一头短发,比张宇早来两月。她给张宇倒杯水,一脸尴尬地说:“是这样的啊,张老师。公司规定,员工如果辞职,另一半薪水只能换成公司产品,就是说你的另外两百元工资只能变成公司要卖的书。当然,我们会以五折优惠给你,张老师。”
行吧。张宇木然地点着头。
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不怪别人。早年读书呀,遇上“文化大革命”;恢复高考呀,拿着卷子又不会做。好不容易停薪留职三年,上个电视大学,回厂在公关部编《厂报》,干的正欢呀,又遇上厂子破产,一夜之间由国营职工变成了失业人员。他沮丧,他彷徨,他恐慌,他怨天尤人,他怪自己命不好。他想挣钱养家,他不想让女儿走他的老路,他不想让家庭破碎。他四处应聘,八面碰壁,理由全都一样:没文凭,岁数大。
“张老师,这二百块钱请收好,那二百块钱请跟我来。”刘会计把钱塞到张宇手里,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张宇把钱揣进内衣口袋里,跟在刘会计后面出了公司。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个小区门栋里,刘会计掏出钥匙打开一门,回头向张宇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宇走进屋子一瞧,可把他吓得一跳。
简直就是一个微型图书馆呀!三室一厅的房屋被七七八八的书堵得大气难喘。
刘会计坐在一堆书上笑呵呵地说:“张老师,你随便挑吧。”
张宇点头谢过,便开始在一摞摞书堆里仔细地翻动着,搜索着,就像警察办案似的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想让这二百块钱尽量物有所值。
半小时过后,张宇手里有了这样一些书本:《现代汉语词典》、《成语字典》、《彩色袖珍动漫百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爱》、《油画技法》、《广告语鉴赏》。
刘会计把每本书的价格抄在一张纸上,然后拿出一个小计算机“啪啪啪”的一敲,抬头对张宇说道:“打五折后,这些书237元。”
张宇两手合在身前,为难地对刘会计说:“我没带多少钱,你看是退一本呢?还是换一本便宜的?”
刘会计眉头皱了一下,旋即扬起:“算了,都拿去吧,我看这些书是给孩子用的吧?!”
张宇点头。
刘会计微微侧过头去,叹气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张宇锁紧眉头问:“刘会计,你的好心我谢了,可你怎么跟老板交代呢?”
听到这里,只见刘会计目光闪烁,“嘿嘿”大笑起来:“别担心我,我有办法。老板黑良心,一箭双雕,即省了钱,又卖了书,你看有多黑。”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书装进一个蓝色塑料袋。
张宇接过书袋鞠躬道谢,刘会计摆手说:“别这样,别这样,我和你的境况差不多。我们这一代废了,我认了。可孩子不能跟着遭罪呀?!是吧,所以我非常理解你,大哥。”
张宇再次鞠躬致谢。
中山公园的池塘边,柳絮翩翩,水波涟涟,片片红叶洒满绿池。一个孤影坐在池边凉亭上低头不语,身旁靠着一个蓝色塑料袋。
瞅着一池秋水,张宇心里满是惆怅,这让他想起了欧阳修的“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现在是下午两点,公园里游客稀少。不远处,一个手握扫帚的保洁员在低头清扫着满是红叶的曲径。
张宇不想回家,他觉得没脸回家。一个连饭钱都挣不回的男人无颜回家面对那“疾风暴雨”般地咆哮和“似笑非笑”的尊容,张宇似乎看见刘莉把离婚协议书推到他的面前,冷嘲热讽地说:“你再无话可说了吧,‘灵巧的八哥’。”
张宇想过一死了之,再无烦忧,再无痛苦。可他又一想,人在世上走一回,就该受苦受难吗?上帝也太狠心,太不公平了吧?!你至少给我一次机会搏一下嘛,如果是我不行,我认栽,我认命才是呀。
这样死太屈,不值得,不划算。
想到这儿,张宇忽然摇头笑了起来,嘴里哼起了那只流行歌曲《爱拼才会赢》。
保洁员拿着扫帚又扫过来,其实这地上的垃圾早就被她清扫干净了。
大妈大概是怕我想不开,所以不时过来看看,以防不测。
张宇起身,拍拍屁股,一手拎起书袋,恭恭敬敬向渐渐扫向远处还不时回头的大妈鞠躬致谢。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随她爱咋地咋地。
晚六点,刘莉就开始在厨房忙活起来。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青椒炒火腿肠,一个鱼杂萝卜汤。那火腿肠是刘莉刚才跑下楼,到小卖部花一块钱买的。不是今天张宇关饷,她才不会凭空多弄一个菜“好使他”。(便宜他)
六点半钟,刘莉把菜摆上桌,放上碗筷,(像宴会那样规矩摆放)然后到厨房洗手,卸下围裙,再伸个懒腰,进屋拿上毛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钩起手指“戳”起来。
晚七点,张宇准时进门。
刘莉头也没抬,打着毛线说:“先洗手,再进餐。”
见无人搭话,刘莉抬眸,见张宇往门后放一袋子,她以为张宇关饷买了什么好东西,想不吭不哈地给她一个惊喜。于是笑道:“赚这几个钱,就来讨好我?还藏起来。是什么好东西呀?”
张宇闷声说道:“是书。”
“啊!?你说什么?——书?你买书干什么?给我看呀?你不知道家里在等米下锅呀?!怎么回事你?——你说呀!”
刘莉放下毛线,一串“问号”砸向张宇。
张宇脸红脖子粗地吞吞吐吐把事情原委大致说了一遍,然后低着头,静静等着那耶和华的“洪水”到来。
时间“滴嗒嘀嗒”走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怕寂静让张宇心生恐惧,他怕老婆一气之下会把他斩啦。她那脾气张宇知道,说她“猛张飞”也不为过。
小闹钟在梳妆台上“滴嗒滴嗒”走着。声音怎么这样响呢?平常一点也不觉得。张宇现在觉得它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战争前的寂静是最可怕的。
等着等着,张宇脑子里忽然闪过死在老婆手里也不冤的念头。没本事让她享福嘛,命是自己的,她要,就给她。这是他唯一能做主的。
恐惧过后,张宇觉得自己神清气爽了。原来“解脱”还真是一剂良药。
张宇觉得要死也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死,“窝囊”了一辈子,最后时刻要潇洒一点,从容赴死。
于是,张宇慢慢抬起头来。很慢很慢地,有如那电影里的一格一格,一帧一帧,但目光坚毅,淡定,泰然。
他要看她是如何杀死他的。
是用那打毛线的钢针向他戳来?
还是操起那破旧电视朝他砸来?
或是提把菜刀生生砍来?.。。
张宇先是看到了刘莉的双手。它十指张开,微颤着慢慢伸过来,温柔地把他按到桌旁的椅子上。她想把我慢慢掐死吗?以泄她多年的心头之恨?!
张宇而后看到了刘莉的微笑。它薄唇微勾,婉如月牙,如同初次和他约会时的样子。张宇不怕她暴跳如雷的样子,就怕她长时间这样笑着,因为你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剧情?
张宇再看到了刘莉的凤眸。它微微闭合,泪珠慢慢溢出眼睑。张宇见过她杀鸡时也爱这样。人之初,性本善吗?!
张宇目光呆滞地看着老婆,他想象着美国大片里各种杀人的场面。
他看到刘莉慢慢给他盛上饭来。里面撒了药,吃第三口时,就口吐白沫,嘴里说着“你你——”然后就趴在桌子上不动了。电影里都这样。
他看到她递上筷子,轻言细语道:“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吃一堑长一智嘛。”怕我不吃,还催着我吃。结婚几十年都没见过,好狠心的女人。
“你在家看着猫咪,我出去赚钱是一样的。快吃,快吃吧,都凉了。”
张宇把心一横,韩英还“砍头只当风吹帽”呢,何况我一大男人。他两眼一闭,连扒三口饭。等了一会,他觉得没有头晕目眩的感觉啊。
“怎么不吃了?凉了?”刘莉瞪着眼问他。
看来她没有下药。也就是说她没有想杀我的意思。“她不杀我,她居然不杀我?!”老婆的理解,老婆的大度让张宇目瞪口呆。这不是她的风格呀?这不是她的脾气呀?他睁大眼睛,反复在刘莉脸上寻找“讽刺、挖苦”的证据,直到确定老婆真的不是在“恶搞”,是在正儿八经地说。是我神经质了?!是我神经病了!
“咕嘟——咕嘟”,张宇听到自己肚子里在叫唤,张宇这才觉得肚子真是饿了。
他低下头去,抱着碗,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