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曰:国家求贤以致治,奚必及齿而登士。子学古以入官,乌容抱璞而待。尔太监刘瑾子刘化凤,草角而负惊才,幼颖足征国瑞。教忠自父,锐志用以临民;兴孝惟君,学优即为登仕。重禄允宜于异日,牛刀先试乎冲年。兹授尔为文林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飞泽国,还清溟渤之波。勉尔英猷,加之异擢。
刘瑾父子,望阙谢恩。请过敕命,刘化凤便道:“孩儿小小年纪,如何晓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抛散何地,为人子者,方抱痛追寻之不暇,何心受此爵禄。求爹爹面君告辞,待孩儿寻见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后受职,未为迟也。”刘瑾也不舍得儿子远离,竟慨然与他具疏辞职。谁知上了三疏,圣旨不允。刘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装,打发儿子赴任。刘化凤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十来个家人,择吉起程。先从河南,寻问袁家消息。一径进了开封府,便寻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个家人,到外边寻问在抚院里做吏书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余年不在衙门,人都茫然不知。且问了名字,一发都不识得。迭连寻了四五日,没个影儿。因想道:“除非到抚院里一问,自然晓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问,都没个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说道:“除非当初十年之前,有个袁之锦,曾做抚院里书办,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黄堂之职。莫非就是他了。”刘化凤道:“他家里住在甚么所在,待我去问问,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里因黄河冲决,又已漂没,夫妻两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刘化凤道:“这等说,当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吗?”那人道:“这倒不晓得,彼时他已不在衙门,我等没甚事往来,故就疏远。后来零落之状,他也瞒着人的,那里知道。但这城里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识的,也有通谱的,也有同宗的,问他或者晓得,也未可知。”刘化凤道:“我们外路人,初到这边,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几家名号,以便寻问,感戴不浅。”那人道:“祥符县前,便有个姓袁的,一向在外头做客,近日才回,他家里现贴着袁之锦的喜单,可曾去问问吗?”刘化凤道:“这到没有见得,既有这个踪迹,小弟如飞就去。”便向那人谢一声,拱拱手别了。忙走到祥符县前,逐家挨看,果有个小门面里,贴着报单,上写道:
捷报贵府老爷袁讳之锦,特恩钦升陕西巩昌府正堂。
却说袁化凤看见了,喜之不胜,连忙跨进门里,叫了一声。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来接着,到里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谁?原来就是袁吉。向来受叔父托付本钱,到京里买卖,并寻防兄弟消息。谁知找寻了十余年,不见一些踪迹。近日闻得叔父已升陕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买了些北货,乘便带回发卖。也是天缘凑巧,恰恰袁化凤寻到他家里,连忙出来相会。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认做异方宾主。施礼坐定,便开口问道:“尊兄高姓,从何处来?”刘化凤道:“小弟姓刘,其实本姓也是袁,近日从北京来的。”袁吉道:“原来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见教?”刘化凤道:“门首喜单上讳之锦的,与宗翁是甚么相称?”袁吉道:“就是家叔。”刘化凤道:“小弟特为要访寻个袁之锦,因见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来惊动,相问一声。”袁吉道:“宗兄与家叔有何相契,今要问他甚事?”刘化凤道:“令叔今年多少贵庚,尊婶出于谁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岁,婶母谢氏,与家叔仅小两年。”刘化凤听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问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弃下一位公郎吗?”袁吉惊道:“此话何处得来?当初家叔一子,未满周岁,曾被了大难,果然弃在北边的,累小弟准准寻了十余年,至今并无信息。宗兄问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吗?”刘化凤见说得一发是了,便问:“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遗弃时曾有凭记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凤,腊月十五丑时所生,婶母曾将姓名居址,血书于裹衣之上。”刘化凤听到此处,逼真是生身父母无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则我便是袁化凤。抛离父母多年,不孝已极。我是你兄弟,也险些认为陌路了。”袁吉听说就是兄弟,又惊又喜,话也讲不出来。又看定了袁化凤,嘻嘻的笑。袁化凤恐他不信,便在怀里取出血书小衣,递与袁吉。袁吉接来一看,方才哭道:“这等说,果是我兄弟。你今年该十二岁了。当初与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为你访寻十余载,不得见面。今日却自己踱进门来,岂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谁家抚养,可曾读些书了?”袁化凤道:“兄弟当初亏得刘瑾太监,采木回京,抱归抚养,立为嗣子,享用奢靡,并未尝吃苦。后又延请名儒,四载灯窗,颇知文义。今已授了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寻问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惊喜道:“你年纪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凤道:“有个缘故,与兄说明。”便将刘瑾当日隐瞒踪迹、亏了正德亲幸私第、召来面见、并盘问刘瑾从幼净身不应有子、并追求血衫、验出底里、及次日赐职的话,述了一遍。袁吉道:“原来兄弟十二年,尚认作刘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于袁氏嫡脉。”袁化凤道:“爹娘当日,不知有何患难,以致如此。后来又怎生得此高职?”袁吉道:“说来话长,然亦不可不说。”便先将冯国士贪图庇护与袁七襄指腹联姻、后来冯国士中了进士、与尤寡悔设计赖婚、并袁七襄被事系狱、谢氏进京营干被三法司祛逐、遇强僧邀人、把儿子遗弃的话,细细说知。袁化凤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难厄,哥哥也受此惊险,后来父亲怎生脱狱,冯家终久作何情态?望哥哥讲个详细。”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后授职,并冯家趋炎奉势将女儿与王御史联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参劾降谪的话,与袁七襄历扬州通判、遇着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许多情节,一并说明。袁化凤顿足道:“冯国士如此负心,自取降谪。我爹爹挺身为民,反邀异擢,足见天地报施不差累黍。若论冯小姐,今年已是十三岁,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辙。若也像他父母势利,此时早属他姓之妇,已不是旧巢孤燕了。如今冯国士晓得我家父子胜过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这般势利小人,何足计论。你今青年出仕,怕没有好人家女子,与吾弟攀亲吗。”袁化凤道:“此事且慢商量,倘冯小姐有志守贞,我亦不可负他,还须访个的实,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见吾弟忠厚,亦是难得。”当日天晚,用过夜膳,袁吉又问道:“吾弟几时去广东赴任?”袁化凤道:“我因为访寻父母,耽搁了工夫,打帐明日就要动身。”袁吉道:“我出外数年,今日才得归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与说知兄弟归宗的话,使叔婶俱可安心。你可写封书信。与我带去。”是夜,袁化凤便移铺陈,到哥子家里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盘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广东到任。正是:
十载分南北,相逢忽倍亲。
何时依膝下,忠孝继名绅。
未知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我昔凌他他今制我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贵者为亲反侧儿窜身罗网
诗曰:
波涛歧路总关心,莫道愁深恨更深,
富贵骄人宜白日,亲朋疏义是黄金。
时艰贱服犹文绣,世媚儿曹厌诲箴,
荣辱浮云奚足计,沧桑莫管任浮沉。
话说广东肇庆府阳江县,恰恰就是冯国士降来做知县的地方。冯国士因民户荒顽,钱粮积欠,在大计内考了“居官昏庸,催科无术”八个字的考语,直降了陕西陇西县县丞。这陇西县,不是别的所在,恰恰又是袁七襄升去巩昌府做知府的附郭属县。冯国士虽然已晓得阳江县接任的新官叫做刘化凤,哪知就是袁七襄的儿子,自家的女婿。他自从闻得袁七襄升了太守,心中好不羡慕,常常懊悔当初不该势利,欺他贫贱,做了赖婚的勾当,如今我倒不如了他。欲待仍旧与他结姻,又恐他宿怒未忘。况且他已胜我百倍,定然反有些不屑。自己心里转换了个奉承他不上的念头,时常与妻子乃舅两个费过几番口角。谁知自己恰又降了他属下县丞,一发了不得起来。心里又欣羡他,又畏怕他,耳热心痒,好不难过。只一味与尤氏两人怄气。妻子与尤寡悔都说道:“我两个人巴不得要争体面,在你面上有些风光,难道有甚不好的念头。只是当初他家一败堕地,身无立锥,儿子遗弃远方,自家禁锢牢狱,妻子也在人家借住。这样光景,就是小户人家,也不值得与他联姻,何况你彼时方中进士,官居部属,同僚尽属缙绅,结纳无非显要,何等荣华。彼时与他相形并较,奚啻天壤,怪不得我们两人将他厌贱。谁人有先见之明,知他后来做此高官,我家就跌扑到这个地位。早知如此,当初他便穷杀,也该敬重他。纵使他要别娶,我们也将女儿挜把他。我只道富贵一生可以长享,那知威风靠托不牢,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冯国士心里焦躁得不耐烦,那里还有心去听他。只得收拾印务,交与县丞执掌,忙忙到陕西赴任。叫人去接小姐,一同起程。谁知小姐心里,恐怕父母仍旧与他觅配,推个立志修行,再不肯同去。尤氏亲自到庵中,邀了几次,怎当他心如铁石,坚执不回。冯国士也自去劝他一番,发恼一番,他总是哭哭笑笑,抵死不愿同行。父母一时也没奈何他,只得收拾自去。一径到了巩昌府,不敢进城,先修下一封请罪饰非的情启,词极卑污,语带羞惭,婉婉款款,都是些摇尾乞怜之态,叫尤寡悔进城去,先通个殷勤,才好上任。那知尤寡悔是个极势利极奸险的小人。当初恃了姐夫之势,衣之食之,俨然尊贵,一味尖酸刻薄,不看人在眼里。今日姐夫没了兴头,依身无味,就换了一副冷淡的心肠。况且冯国士平日聒聒絮絮,把赖婚的事,在耳根边埋怨不了,心里又怀下些恨,觉得这饭碗把握不牢。且住在身边,也觉没趣,便思别寻道路,在势利场中走走。正好姐夫托他到府里进书,因想袁七襄从幼相交,最称莫逆,虽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然终久是姐夫的差池,我中间人责任还轻,今不免倒与他做个心腹,把姐夫的丑行,尽行倾献,他自然欢喜。若得趋承上了,他的光荣势焰,岂不胜于姐夫百倍。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不分好歹,忍做姐夫一例,自然还不肯相见。除非也先写封书启,卑词软语,只说赖婚之事,全是姐夫与姐姐势利念头,我百般曲劝,力不能回,枉担了个助恶之名,其实非我之过。先自辩脱了罪,然后再把姐夫如何负心,姐姐怎生图赖,并袁七襄在狱时坐而不救,反呈报法司祛逐谢氏出境,以致中途遇祸,母子分离,皆姐夫所害;并羡慕王御史势焰,要与联姻,我再三谏他不转,后来小姐长成,不愿改适,立志出家,并不肯同来赴任。许多情节,也写得说得详详细细。并这封书,一总打入府中。谅他看了必然要请相会,那时再凭三寸舌尖,一张利口,并两副老脸,九曲弯肠,将自己尽情洗脱;把这些恶名,都卸在姐夫身上。莫说个袁七襄,随你泥神木汉,也要被我哄活了。算计已定,到城里买了一副通启,借个茶馆里坐下,写了半日,方才封好。又写了个眷晚生大红全帖,并一副礼单,步到巩昌府前,预先封下三钱银子,寻个阴阳生,把这两封书并帖子,叫他一总传进去。那阴阳生得了茶东,果不费力,便说:“相公请坐着,老爷要请会时,自然出来奉请。”竟把书帖,高高兴兴送入内衙去了。尤寡悔料:“袁七襄见了书,必然道是我好人,一定请进去相见。”只觉皮风骚痒,满身都是风光了。有诗云:
炎凉何处说亲情,缓急酒逢陌路人。
不是小人偏彻底,自将烦恼反诸身。
且表袁七襄,折这两封信书细细看完,不觉大笑道:“天运循环,报施如此其速。当初尤寡悔趋附姐夫势利,把我轻贱到极处。如今又反转面皮,不知羞耻,倒来奉我,把个嫡亲姐夫说得粉碎。人心如此反侧,世道之险,岂不怕人。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遭此危难,骨肉抛离,焉知不是这贼子的奸计,教唆姐夫做的手脚。”便将这两封信书与谢氏看了。谢氏也怒道:“原来当初这番大难,死里逃生,分离拆散,也是他们致死,可不痛恨。赖婚之事,不消说起,只此一端,使我将血抱之子,遗弃数年,死活不知,归宗无日,致袁氏断嗣绝后。其罪可恕,其情不可胜诛。今此二凶,都遭到你手里,须与我出口气儿,切莫轻轻放过。”袁七襄道:“我想冯国士若无尤寡悔,未必做得出这样局面,全是那奸恶的主谋,教唆他下此毒手。我几次与他争论,冯国士便词穷理屈,自觉欠理,独是欺贫倚势、轻薄刻毒之言,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冯国士未尝见于形色,只就今日又来奉我,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于无地。伦理丧灭,心腹奸险,何事不为。可知当日恶机,皆尤寡悔使然。但冯国士耳根易惑,听此枉言,自失其行。然他女儿立志端贞,不随势利,出家守身,实为可敬。少年女子,尚且知礼,堂堂丈夫,对之能不汗下。天幸我儿子有个归宗之日,断难负他一片苦心。今倒看那女儿面上,不计较他父亲也罢。只尤寡悔这奸恶,免不得要惩治他一番。”便修一封书与本府刑厅,将尤寡悔发去勘问。
却说尤寡悔,等了半日,不见请他相会,心里好不焦躁,就像煎盘上蚂蚁一般。走到东,踱到西,把衣冠也整了几百遍,打点些胁肩谄笑求媚足恭之态,好相见个皇堂知府。正望得眼花,忽见两个人走出来道:“那个是尤相公?快随我走。”尤寡悔听有人叫他,忙撺上前笑问道:“想老爷请我到私衙里相会吗?”那人道:“不相干,老爷因衙里清淡,没有甚么相赠,有一封书荐你到理刑厅去,打发些程仪哩。”尤寡悔道:“多谢老爷厚情,只是也备了个礼单去才好。”那人道:“不消你费心,老爷已先差人下过帖了。”尤寡悔听了,喜之不胜,认为实然,连忙跟着就走。正是:
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