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我们为什么要办假证,而且是假离婚证之前,现在,可以详细介绍下我和大宝了。
我,姚奋斗,男,八○后吧。八○后就八○后,为什么要加上“吧”呢?因为我出生于公元一九八○年二月十四日,也就是情人节这一天,好了,如果你有心,翻翻万年历,这一天的农历正是除夕的前一天,腊月二十八,也就是说,按农历算,我属于己未年,十二生肖属羊。八○后这一拨人已经长大了,结婚的结婚,有娃的有娃,当年说八○后是脑残一代的人,不好意思,他们的孩子正在经历脑残一代。八○后已经成为这个社会的生力军。所以我愿意说我是八○后。但我又深知,我更接近七○后,他们身上有的一些优良品质我似乎都继承了,比如危机感强、忍耐性强、谦卑、谨慎,等等。不多说。多说就不是七○后了。
二○○二年夏天,中国发生了什么大事,除了刀郎唱的一首歌《二○○二年的第一场雪》,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但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是大事:我大学毕业了,从北京一所所谓的高级学府毕业了。那年,“98新闻”四十三个人的就业情况十分有意思:
三人毕业即创业,开了公司,公司地点在北京;
四人被保送读研,学校在北京;
五人进了外企,均外派海外,但关系在北京;
六人考上了国家各部委公务员,工作在北京;
七人考上了北京市公务员,工作在北京;
八人凭自身本事考上了研究生,学校在北京;
九人进了各种企业,还是在北京。
只有一个人,做了王小波笔下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辞别北京,直取南方。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我,姚奋斗。
告别首都的那天中午,送别的队伍特别壮观,四十二比一,四十三个人挤上一台公交车,整个车都要炸了。几个女同学围着我,一一话别,说了一大堆字数多得长微博都装不下的我早已忘掉了的酸词金句,只有一个女生的话我至今记得。这个考上了中宣部公务员的女生说:“奋斗,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咱们班的新闻理想就靠你去实现了,加油。”这话当时听了挺热血,若干年后想想,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到了北京西站,站台票一买一摞,吓坏售票的白胖阿姨了,这架势。站台上,老实巴交的班长,开始发挥他最高领导的作用。他即兴发表了一通告别演说,题目是“站在人生的站台上”,大意有两层:一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日的分开,是为了明日的相聚,大家不要悲伤。其实大家一点也没悲伤,被他这么一说,大家就悲伤了,于是互相回忆往事,憧憬未来,几个眼窝子浅的女生泪水涟涟,好像要送走的是她们。二是,姚奋斗同学无组织无纪律,一人甩掉全班同学,凤凰东南飞,以后班里的足球队再也组织不起来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司职守门员。其实,不是没有人愿意司职守门员,而是每个队员都自信心爆棚,一个个脚臭得很,却争着要打前锋。
班长的演说一结束,悲伤扭转成为控诉。大家不约而同痛批我一句话:有异性,没人性。
根本没有我表达的机会。大家排着队,和我拥抱,互道保重。要不是我缩短拥抱、拍背时间,火车开了,我都完成不了任务。就这样,我说完第四十二个“保重”后,匆忙上了车,挥手致意,目送他们一一消失在那个酷热的七月。
只有我一人离开北京,南下深圳,而且干着专业最对口的事:新闻,记者。
至于为什么独独我离开北京,确实应了同学们说的:有异性,没人性。
我的女友,在深圳。
大宝,像个男人的外号,但在我这里,TA是个女的。
真名:柴美好。
介绍她,不用假模假样说“八○后吧”,她是正儿八经的八○后,公元一九八一年出生,广东人,确切点,半个深圳人。什么意思?出生在广东梅州,没错,就是那个足球之乡,也是叶剑英的故乡。深圳经济特区是一九八一年成立,她出生呱呱落地第二天,父亲作为工程兵就到了深圳,她七岁后,当老师的母亲带她一起随迁到深圳,生活、学习、上大学,再也没离开深圳。
大宝就像她的名字“美好”一样美好。自小生活在城市里,家庭条件不算很好,但作为第一批闯深圳的拓荒牛之家,也差不到哪里去;父母不是官一代,也不是富一代,但素质上乘,家教不保守不开放,正常人家。这样一个家庭里出来的女儿,基本上都是一个乖乖女形象,大家闺秀吧。大宝五官端正,身材上等偏下,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在文艺青年中算普通青年,在普通青年中算文艺青年。反正,距离二逼青年有较远的路要走。世间最好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吧。
大宝大学毕业那年,中国发生的大事,人人皆知,根本不用动用脑神经。那是多灾多难的二○○三年,非典之年。那年,深圳是全国的重点监控区,深圳人去哪里都要遭“重点保护”,很多人更是“谈深色变”,更别说去深圳投资、考察、旅游、探亲了,当然外地院校应届毕业生去深圳求职的也少了许多。深圳大学文学院的应届毕业生柴美好,因祸得福,求职应聘、各种考试时少了很多来自北京、上海、武汉等名校的竞争对手,按照她爹妈的要求和规划,顺顺当当地考上了深圳市的公务员,单位有点偏门,叫档案局,但瑕不掩瑜,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这个单位办公位置就在深南大道边上,地王大厦和市委市政府斜对面,这在当年,属于说一不二的市中心、CBD。公交车站在那一站叫“市委”,在那里上下班,优越感油然而生,公交车乘务员报站都要站起身来报“市委,到了”。你说好不好?
档案局适合汉语言文学专业的部门,肯定是办公室,文件的上传下达,领导的讲话稿、局里的简报信息、一年一度的总结和计划,等等。乖乖女大宝谈不上有多聪明,但有一点继承了她当兵的父亲的性格,那就是不怕苦、老实。吭哧吭哧,小老黄牛一样,笼头前没有草料诱惑,也会埋头往前奔。受了委屈,打死也不说。工作的事,当父母的事;同事的事,当自己的事。脸上的微笑,一天到晚像画上去似的。机关最需要这类人才,低调、朴实、肯干事,至于工作难度,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游刃有余四回不用费工夫,五回六回不用喝酒也可以学武松打老虎。
乖乖女讨人喜欢,人缘不错。人气有了,运气跟着来。二○○四年年底,档案局一个副局长升官了,调到市委办公厅,顺带又把大宝带了过去。工作地点挪了不到一公里,做的工作还是文件处理小科员一个,但牌子更响了,一周五天有模有样地进出市委大院,上个厕所,下个楼,一不小心转角就碰上市委书记。市委书记,一市之首,不得了啊。
柴美好的美好人生,一度让我感到“亚历(压力)山大”。
尽管我们早早就走进了人生的坟墓,婚了。
我和大宝成了各自班里最早为人夫、为人妻的先锋榜样。有时候,也是嘲笑对象。
如此早婚,当然是在父母的授意、规划和安排下。
决定结婚那天很有意思。
那天是二○○四年的平安夜。在大宝家吃饭,四人晚餐。气温骤降,吃的是火锅,热气腾腾,温馨极了。大宝她爸戒了多年酒,突然悄悄抱出一卷旧报纸,慢慢解开,嗬,清香扑鼻,老茅台。她爸真把我当成初出茅庐少见世面的毛头小伙,上下护着白得发黄的瓷瓶子,得意地问:“奋斗,知道这是啥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东西我都不知道,记者白当了。但我不好揭穿,故意装傻,摇头。
“周恩来的外交故事,知道吗?”
我继续摇头。
大宝看在眼里,踢了我一脚。
我赶紧应道:“我想起来了,茅台,国酒啊!”
她爸道:“对了,这酒快三十年了,知道怎么来的吗?”
这回,我是真不知道了。
大宝好像也不知道,看她神情。只有她妈在抿嘴偷笑,看来这是一桩尚未公布的家庭秘史。
她爸说了:“二十多年前,我和美好她妈结婚,这是组织提供的贺礼,一共两瓶,因为太珍贵,也有纪念意义,我动了点手脚,只喝了一瓶,留了一瓶,一直到现在。今天是平安夜,但也是美好调入市委办公厅的第一周,明天又是周六,所以呢,决定享用它。四个杯,每个人都要喝。”
我不懂收藏,不知道它价值几何,但我采访一些企业家知道,八十年代的老茅台,都可以上拍卖会了。能上拍卖会让人举牌抢着买的东西,价值至少小几万吧。
那晚真是频频举杯,酒香满屋。
又是平安夜,又是大宝工作吉日。
没有道理不欢畅。
很快,我和她爸都有了一些些醉意。
她爸看着我,又看着大宝,开始进入预谋已久的主题:“这么珍贵的酒,如果只用来庆祝美好调入市委办公厅,是不是有点不值?啊?”
她爸眼睛瞅着的却是大宝她妈。
她妈不置可否。
她爸接着问大宝:“美好同学,请问你和奋斗喝过交杯酒吗?”
大宝实话实说,还配以动作:“多了去了。有什么聚会,朋友一闹,我们就交杯。杯碰杯,臂挽臂,美酒喝一口,愿你们珍爱长相守。拿下来,彼此绕过对方的头,各自喝下剩下的一半,愿你们今生今世永远相伴。”
我按着大宝。我感觉到她爸话里有话。果然,她爸说:“那都不算。今天你们当着我和你妈的面,交杯一次,庄严一点。”
大宝她妈永远都是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把问题说穿:“行了,别忽悠他们了。”接着又扭头看着我和大宝,说,“就是希望你们早点结婚。”
“奋斗,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希望你们喝个交杯酒,革命友谊从此根深蒂固,万里长征,路途漫漫,风雨无阻,在所不辞。”美好她爸叽歪起来,成语一串一串,我都担心他接下来要高歌一曲《送战友》。
那个时候,我和大宝正在热恋中。
乖乖女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交杯就交杯!”
“谁怕了谁!”热血一上头,我撩起衣袖,穿入大宝手腕,两人脸一红脖子一粗,头一仰,酒倒,杯空。
她爸咔嚓一声,拍下了这豪情一幕。
很奇怪地,当着大宝爸妈的面喝了交杯酒,而且有照片为证之后,我和大宝的感情急剧升温,而且突然懂事起来,掐着手指,盘算着我们认识几年了,恋爱几年了,潜台词就是是不是真该结婚了。
二○○四年,我们认识三年,恋爱三年。二○○一年夏天,大宝大二,我大三。大宝到北京新东方学英语,我也在新东方学英语,上课第一天,我们就是同桌。我们是最后进入教室的两个人,只剩最后一张空桌子,必须同桌。比流水还顺其自然,我们从此相识、相知,然后暗送“秋天的菠菜”,共享人世繁华。没有误解,没有第三者,门当户对,年纪相仿,一点岔子都没有,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平庸。
连外号都没一点创意,我叫她大宝,她叫我二宝,还酸拉吧唧地约定,以后孩子叫小宝。大宝、二宝、小宝。整一个吉祥三宝。“妈妈,嗯,啦啦啦啦啦啦……”
谈恋爱谈恋爱,贵在一个字:谈。
世界本无爱,谈的次数多了,就有了爱。
一天一个电话,移动是爹,联通是妈,反正不怕钱花。
短信多得可以忽略不计。
寒暑假,你来我往,火车是爹,飞机是妈,反正不怕钱花。
五一十一,全国的黄金周,也是异地恋的黄金周。平时省吃俭用、勤工俭学,就为潇洒走一回。相约西湖,相约黄山,相约大草原。
想起曾经说过的情话绵绵,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期间,多少次,想了,约了,见了,说了,啃了,抱了,亲了,烦了,打了,骂了,哭了。然后又重复一遍,死活就是不散不离,典型旧社会老农民的爱情,想想都丢八○后的脸。
我大四的时候,大宝第一次和我谈“条件”:毕业后,来深圳,求你了,好吗?
爱情是只看不见的手,魔力无边。我就这么傻愣愣地应了下来。先是到了深圳最畅销的都市类报纸——深圳《晨报》实习,然后通过统一招考,笔试、面试、体检、培训,最后正式成为一名国家新闻出版署备案的记者。每天挂着一块蓝色的门牌,进出传媒大厦。
传媒大厦与大宝最早上班的档案局,中间就隔着一条深南大道,默默对望。
传媒大厦与大宝后来调入的市委大院,都在深南大道同一侧上,相差不到一公里,肩并着肩。
这仅仅是巧合吗?
还是注定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