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我们一闭眼一睁眼,在二○○五年的一月一日的一大早,携手走进了民政局婚姻登记所。
“走,结婚去,我请。”我拉着大宝,一蹦一跳。
永远都记得那次结婚所需的费用:九块钱。
因为那天早上,我们两人走到半路,发现换了衣裤,身上一分现金都没有。好在包里有银行卡,取钱时,我问大宝要取多少钱,大宝傻乎乎地说:“结婚登记,这么大的事,至少也要千儿八百吧。”
于是我取了两千。
结果,婚姻登记所只要九块。收费的阿姨找了半天,才凑齐了九十一块。
为何要办假离婚?
答案还是要先从大宝讲起。
公务员系统是这样的,不犯错误就是功劳,三年一个级别,自动升级,尤其是在市委市政府这样的大机关里。二○一○年,三十而立的大宝,顺理成章地在职务一栏里填上了“科长”两字。
机关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几年,深圳四处成立新区。宝安、龙岗两个大区,被切豆腐一样,这里分一块,那里割一坨。新区,新班子,新人马,自然四处调兵遣将。这不,三十有二的尤科长响应选调,呼啦一下,调到了东部新区,任宣传科科长。
大宝参加新区公务员选调,可以说是生活所迫。
在市委办公厅上班,对大宝来讲,多好。
工作平台大、起点高,虽然是小小科长,但接触的都是大领导,办事想问题,眼界自然而然要高,思维也开拓,走个基层,各区、各街道、各局都给足面子,毕竟是市里下来的人。这都是我替大宝理解的事。大宝未必同意,她对当官没有欲望,何况也深知一句古话,“朝里有人好做官”,反之,亦然。大宝属于“反之”行列。
对我来讲,大宝在市委办公厅上班,还有一好处在于上班离家近,开车,即使早晚高峰期,二十分钟了不起了;工作比较规律,老人、孩子随时可以照顾得到。这是很现实的事。
有没有不好呢?也有。
大宝说的,待在市委办公厅这种大机关,天天面对大领导,处处谨慎,说话办事小心翼翼还不行,还要万无一失,表面上很风光,其实“亚历”真的“山大”。这是一个。
另外一个,单位级别太高,一点也不实惠。
实惠,这个事,击中了我们全家人,成了家庭会议的讨论焦点。
大宝她妈说:“小宝幼儿园小班一完是中班,中班一完是大班,大班一完是小学,这小孩的支出像开了闸的洪水,挡都挡不住。你们要有所准备,别一看存折,空的。”
看我们没说话,大宝她妈继续说事:“我的意见,能到新区就到新区,待在基层肯定比大机关实惠,这个甭管是深圳,还是我们老家小地方梅州,都是一样一样的。在市委,你一个科长就是干活的料,到了新区或者街道,没准就是中层了。科长在基层,不说有专车,至少部门有车吧,市委呢,不可能。还有收入这块,车补、房补、岗位津贴等等,不用说,有差别,而且差别很大,一个是特区内,一个是特区外,能不大吗?这我都打听过了。实惠永远是第一,其他都是虚的。所以,我的观点,去,争取去。”
大宝她爸小声插了一句:“报名选调就是,选得上就去,选不上待在市委也不错,不要太看重眼前利益,有点理想也是可以的。”
“理想?啥年代了还谈理想?”她妈反驳,“八○后这一代人,哪里有什么理想,你看看房价,出租车跳表似的,一时一个样,比你心跳还快。市区的,哪里还有两万以下的房子?看看他们每个月多少工资都还贷给银行了?再看他们开的车,那油价,八块多一升,车子喝的哪里是油,分明是人民币!小宝每个月的支出,还用算吗?还敢算吗?小屁孩每天一醒来,吃喝拉撒,哪门不是钱?八○后这一代人,压力太大了,全世界都应该同情你们,向你们致敬,向你们鞠九十度大躬。”
大宝她妈的话一会儿针对她爸,一会儿针对我们。“我是做语文老师的,我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一个问题没有,我都注意到了。”她妈接着说,“我们年轻、结婚的时候,八十年代,社会上有一个词经常出现,无论是歌词里,还是诗歌里,还是大家的信件里,经常出现,这个词叫‘流浪’。三毛那个时候不就是流浪吗,背个包到了撒哈拉跟男朋友约会,好潇洒。可你注意到没有,‘流浪’这个词在最近十年,几乎很少出现了,大家也不讲了。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你敢流浪吗,别说半年三个月,就一个月你都不敢。为什么?流浪,意味着你要辞掉工作,辞掉工作意味着你没收入,没收入意味着你买不起房子,买不起房子意味着你……”
“意味着你见不了丈母娘。”我没深没浅地接了一句。
“对。”大宝她妈笑了起来,“买不起房子意味着你见不了丈母娘,见不了丈母娘意味着你娶不到新娘,娶不到新娘意味着你……”
“娶不到新娘意味着就是屌丝一个!”我又帮忙接了一句。
“屌丝?啥意思?”她妈被这个词卡住了。
大宝剐了我一眼:“没大没小的。”
“总的一句话,你们八○后压力如此巨大,现实第一,理想第二。选调,去!”
岳母大人,真牛啊!分析,丝丝入扣,结论,清晰明了,关键一点,说话撒得开,收得拢,完全可以做4A广告提案人。
“我去呢,去呢,还是去呢?”报名选调前夜,在我们自己的小家里,大宝问我。
显然,她被她老娘“洗脑”了。
大宝分析了:“我妈的话确实不是信口开河,尽管深圳早已特区内外一体化了,但还是有一些区别的,各种福利、津贴、补贴,政策上还是向基层倾斜的。打听了,如果选上新区党工委、管委会‘两委综合办’宣传科科长,每个月收入要比在市委多个三千块左右。另外,基层的科长,大小是个领导,很多活再不用自己亲手吭哧吭哧了。还有,基层很多事处理起来,灵活度很高,原则性没那么强,精神压力小一些。”
“但是……”大宝把坏处留到最后,“新区离市区太远啦,不堵车,一个小时,至少。以后可能就不能天天回家。”
“这个……要命。”我说,“好在小宝现在马上要上幼儿园了,离得开你,还有你爸你妈带着……”
我给大宝一个台阶下,一切由她自己定。但我发现,我的潜台词里,有怂恿她去的意思。
为何这样?
咳,还不是希望家庭收入能增加点。
每个月多三千块。多吗?不算多?要是没小孩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乎这三千块。大宝也不会在乎。“时间多重要,每天耗一个小时在路上,生命的价值在哪里?这浪费在路上的一个小时,干什么不好,听歌、看电影、运动、陪父母……”那个时候一定这么想。
但是,现在,不了。三千块很重要,能补很多窟窿,至少一个月车的油钱、停车费基本解决了。
大宝她妈的话说得一点没错:现实第一,理想第二。
理想是鸡蛋,现实是铁蛋。
鸡蛋碰铁蛋,注定要完蛋。
使不得啊,使不得。
大宝报了名,参加东部新区公务员选调。
竞争很激烈,二十五选一。
笔试。
面试。
班子讨论。
笔试难不倒大宝,考试是她的强项,因为她愿意下笨功夫,高考时运用的题海战术一套一套的,该掌握的、不该掌握的,一律掌握。
面试也还行。在市委这种大机关最大的好处是,说话、做事、看问题,干什么都高屋建瓴,站得高看得远,气场很大。
这些都是其次,关键有贵人推荐。还是档案局那个老领导,她到了市委办公厅后,很快又到了市人大,级别提了一级又一级。她向新区领导推荐了大宝。
闯三关斩五将,大宝就这样挪了个窝,搬进了新区大楼,成为其中一员,任职宣传科科长。办公室宽敞多了,推开窗,山海叠翠,上面是绿林山色,下面蓝海白沙,空气极好,吸进去的尽是负氧离子。
就冲着这窗外美景,大宝心花怒放。
“实践证明,我们的选择是对的!”大宝给我发短信,每个标点符号都洋溢着激动和豪迈,恨不得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拉到她办公室体验绿色生态,感受美好新生活。
可惜好景不长,烦恼接着就来了。
还是老问题:路途遥远。
上班跟上西天取经似的。
说是一个小时的车程。可那是正常情况下。现在的交通,正常情况很少,不正常情况很多。正常就是不正常,不正常才是他娘的正常。
一个小时?
屁!
清醒地想一想,公务员早九晚六,无论早还是晚,都是不折不扣的高峰期。乐观点,也许会想,杀出市区后,到了郊区,会不会通畅点?因为郊区人少啊。
不会!
现在郊区也到处是车,你以为就市区车多?何况郊区的道路还很烂。
还有,在郊区,交通规则根本就形同虚设。那真是一个素质问题,简直就是横冲直撞、胡乱来!大小车祸,没有哪天看不到的。有时候好不容易杀出市区,好不容易快到单位了,可突然堵死了,以为是前方发生了重大事故,下车一看,两车蹭到了。轻微刮碰,现在不有快处快赔吗,拍个照,报个保险,开走不就行了?好家伙,他们偏不,停在路上,梗着个脖子,争、吵。把道路当成了练口才的地方。
“一开始你以为,他们只是1和3之间的中间数,没想到还是1和3俩数的组合。看着那个火啊!”大宝怒到一定程度,骂起人来不带脏字。
每天晚上回到家,至少都八点了。大宝累得连开门转动钥匙的力气都没有,嘭嘭嘭拍门。门一开,整个人都快散掉了,恨不得都要你搀扶着她。
哎哟,猪肉炖粉条似的。
好不容易活过来,扒拉几口,再跟小宝玩一会儿,哄进洗澡盆,哄上床,她自己也睡着了。
俩老人看着心疼,不好叫醒宝贝女儿。
我只好自己回了小家。
好几次,我劝大宝干脆就别回市里了,或者定个规矩,一三五回来,二四待在美丽的新区,看层峦叠嶂、鸟语花香、海天一色,自由呼吸,清肺静心。大宝每次都同意了,甚至早早发信息说,“今日太累,晚上不回去了”,但一到下班时间,问她在哪里,她都回两个字:
“路上。”
大宝说服不了自己独自享受美好生活。
因为,她想念她的臭屁儿子。
一家人都在担忧大宝上下班堵在路上的漫长煎熬。
一到晚饭时间,等啊等啊,菜都凉到菜地里去了,还是“路上”、“路上”。
有一天,七点钟大宝就到家了,弄得俩老人中了彩票一样的高兴。她爸本来就是个资深彩民,立即下楼买了一注彩票。
她妈问:“是不是开通了新路?这么早!”
大宝漫不经心地答:“今天在市里开会。”
“哦。”俩老人皮球一样,泄气了。
就在这个晚上,在回自己小家的路上,大宝提出一个购房计划。
“多年房奴,生不如死,还要买房?”我瞪大眼睛,望着大宝。
“哎哟。”大宝口头禅来了,“别紧张,且听我慢慢分解。”
“你别分解了,直接把我分解得了,哪块值钱,卖哪块。”我从心里不愿当奴,任何奴、各种奴。
“别贫嘴。”大宝厉声喝道,“北京读过书的人,就是爱贫。”
大宝开始“分解”:“在新区上班个多月来,我一边勤奋工作,一边察言观色,观察什么呢?观察周边的房地产市场。现在市区最烂的小区,没有低于两万的,你看我们这个小区,中等吧,都奔三万五了。而新区那边的房子呢,均价一万,出点头吧。几个楼盘我都看了,房子结构、小区设施、绿化环境,都很讲究,户型有大有小,丰俭由人。周边环境比市区好一万倍,左山右海,山是山,海是海,空气是空气,看得见,摸得着,吸得了,实打实,一点也不忽悠人。不像有的楼盘,堆个小假山,说是苏州园林,挖个水池子,说成东方威尼斯。”
“你是不是转行房地产做销售了,还是入了他们股份?”我戏说了一句。
大宝不理我,继续:“我想我们可以买一套三房,一百平,合起来一百万左右,这样,我就可以住在新区,同时把小宝、爸妈他们接过去,一来免去了我的路途之苦,二来可以让我和儿子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你看,小宝现在正是长智商、增情商的时候。”
大宝击中了我的软肋。她使用的“武器”是我们的宝贝儿子。
“周末考察下。”我说。我没好意思说的是,一百万,钱从哪里来?连首付都吃力!
难道要卖掉现在住的?
还是别的?
啃老肯定啃不了,双方的家底,我心里有数。
即使能啃,也不行。
这不是我和大宝的风格。
父母不是提款机,我们也不是榨汁机;老的愿挨,小的也不敢。
那怎么办?
明摆着,山上有老虎,可大宝为何偏向虎山行?
她以为她是女版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