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在荔枝公园里,碰到一个成功学培训营。
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把队伍拉到公共场所来,三四十个人,男的,黑裤子、黑西装、黑皮鞋、白衬衫,女的,黑裙子、黑西装、黑高跟鞋、黑丝袜、白衬衫。
宛如一群逃难的企鹅!嘎嘎嘎的。
“巅峰人生成功训练营”,红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训练营”正好扎根在我的地盘。
一个“营长”模样的板寸青年,友好地向我打招呼:“对不起,妨碍到你了。如果有兴趣,可以加入我们。”
我笑笑,站在一边。
正渴望成功,听听无妨。
“板寸”果然是“营长”。
“营长”的话热情洋溢,句句都是口号,都可以刷在墙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碍我们走向成功。如果有,就是我们自己。”
“吃别人不能吃的苦,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委屈。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就能享受别人不能享受的一切。”
“如果你像一个穷人那样思考问题,那么无论你赚多少钱,仍会把钱全部花光而一无所有。”
……
我注意到,“营长”传授的成功学秘诀中,有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你知道你为什么失败吗,为什么不幸福吗,为什么没房没车吗,为什么成不了千万富翁吗?都是因为你还不够优秀。”
他把所有的问题归结于人。比如自卑、怯弱、害羞、不擅社交。
“不要再做喜羊羊,大家要当灰太狼!”喊声震天响,“喜羊羊,No!灰太狼,耶!”
一帮蠢蛋。
看我无动于衷,不喊口号,“营长”走了过来,问我:“先生,你愿意当喜羊羊,还是灰太狼?”
尼玛,居然挑衅我。
我问:“请问你是喜羊羊,还是灰太狼?”
“营长”想不到我会反问,没说话。
我又问:“如果一个人告诉你,按照他的办法,就能成为乔布斯,你信吗?哪怕乔布斯复活了,天天给你上课,把你认为干儿子,跟他同住一间屋,你也未必能成为乔布斯二世。一个无名鼠辈,仅凭几个排比句,就可以把大家教成乔布斯,可能吗?笑话!”
“营长”仪态很好,微笑着,微笑着。倒是他的那些弟子有点站不稳了,含着怒气的眼里,秒杀着我这个异端。
我才不管,继续:“把所有的失败归结于我们自己的成功学,就是告诉你,你失败了,你活该,可悲的是,大家都认同了。我们买不起房子,完全是因为我们自己不努力吗,跟社会没有一丝关系吗?你们刚才说,买不起房子,是因为不够优秀,扯淡,我们的物价与欧洲接轨,工资与非洲接轨,房价与月球接轨,地球人买得起吗?怎么能回避社会问题和制度缺陷!你们这种成功学,就是愚民学,宣扬过头了,社会永远不会进步!”
“滚蛋,你谁啊,什么玩意!”学员中,有人怒吼。
我担心被群起而攻之,走为上策。
大宝呢,被贬到新区下面的街道,没两天就适应了。“中央、省、市、区,我头上有四座大山啊,人家是‘亚历山大’,我是‘亚历四大’。”乐天派总是看到事情最阳光的那一面,然后放大它,乐和乐和,“直接跟老百姓打交道,那个爽啊,最大的规矩就是没规矩,最大的顾忌就是无所顾忌,嘻嘻哈哈,直接打成一片,而且工资还有涨,更基层了嘛。”
听得我心酸。
嘴巴上揶揄着大宝:“从市委到新区到街道,真是水往低处流,人往低处走啊。”
“哎哟,还不都怨你。”大宝说。
“是是是,怨我没有配合你们宣传部门的工作,曝光了你们新区的明星企业。”我点着头,鸡啄米似的,“我离开报社了。”
“哦……”大宝“哦”了很久,然后问,“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闲人?”
“闲着,闲着真好,软饭真香。”
“你要是李安,我就先养你十年。”
“真的养我十年?”
“真的,来,叫妈。”
“呸你一脸温柔的口水。”
“哈哈,我的姚李安先生。”
我不是李安。
即使我是李安,也不能让大宝养着。
大宝也养不起。
每个月银行的大嘴、孩子的小嘴,都得供奉着,断一天粮,他就跟你没完。
继续求职?
算了吧。
自己干点事吧。
干什么?
已经有主意了:微博营销。
我热衷于媒体与传播。
微博一出来,我就预测到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浪潮。
不仅仅是工具。
超越了工具的意义。
它就是一个世界。
我成了最早一批使用微博的人。
一开始玩个人账号,然后玩公共账号。
像办报纸那样,我在微博上注册了一个“看这里”系列:@新闻热点看这里、@打折资讯看这里、@娱乐爆笑看这里、@健康养生看这里。
早上重点发布新闻热点,中午重点发布娱乐、笑话,晚上重点发布财经、打折。把写新闻导语的功夫,移植到微博里,简短、精辟、轻松。
平时各管各的,遇到要火的帖子,四号齐转。
这叫矩阵。
阵,布得不错,但毕竟没有足够的心思经营他们,粉丝上涨的速度起不来。但每个账号都有几条微博曾经大火过一把,转发上万,火烧连营。这都是以后吹牛用得上的案例。
粉丝不多,效益已现。
有人要求合作,希望发布他们的软广告。
有人想收购。
还有人私信邀请合作,帮忙维护企业官方微博、公司老总个人微博。
这里面的水很深,鱼很多。
但得首先学会游泳,成为高手。
这次,老子要下大力维护,而且要成立公司,招兵买马。
以最快时间注册了公司:微力传播。
公司口号和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洗衣机广告,听起来一模一样:“微力微力,够微够力。”
那个洗衣机叫:威力。
心里倒很清醒,得从小做起。
在家楼下租了个三居室,月租两千五。
旧货市场捡了一套长条餐桌、靠椅,一条布艺沙发。
到电子市场采购了四台电脑,一台高配,三台低配,花了一万多块。
选了一株发财树。
所有东西都放置在客厅里,一个工作室就这么成立了。
剩下三个空房干什么?
给员工当宿舍。
面对油价贵,房价高,交友难,宅是最低的消费水平了,何况还是宅着有工作!
多好的待遇。
招人。
招熟悉的人。
想起带过很多实习生,微博、QQ、短信,联系他们,第一句话:“有工作吗?”
没有?
来,跟我干。
月薪二千五,包住宿。中午老板请客吃饭。
过来就是创业元老。
呼啦人马就这么拉起来了,三个老师一个学生。
都是公的。
自称:光猪四壮士。
干了起来。
很开心,像大学生活。
可以穿着睡衣上班。
讨论创意。
创作内容。
没大没小。
趣事多多。
三光猪,有一天发神经似的,我一进门就喊“董事长早上好”,一出门就叫“董事长再见”。
他们还畅想,有一天和大客户谈大生意,事完了,要去吃饭,怎么充面子。光猪一扮助理,助理在电话里嚷道:“把董事长的奔驰600开过来。”光猪二演司机,回答:“我在前往国际机场的路上,要接美国苹果公司的客户。”这时,我的台词是:“算了,打车吧,节能环保。”
欢乐无极限。
有人请求发布广告。
每天都有专门的广告中介要合作。
可一问价格,五块、十块、二十块。
想想都看不上。
营销,多大的一个概念,怎么一个单也得五万、十万。
拒绝。
继续做内容。
只有支出,没有收入。
通往成功的路,无数条。可每条,总是他妈的在施工、施工、施工中。
第三个月,三个光猪的创业激情,黯淡下来了。
“老大,你是不是该主动出击,谈谈业务?我担心你最后欠薪跑路。”光猪一。
“老大,你人脉不少,要利用起来啊,有美女客户,我负责勾引。”光猪二。
“老大,没进账,天天掏你的兜,负罪感留在我们深深的脑海里。”光猪三。
我说:“好。”
倒有很多目标客户,都是交情不浅的朋友。
他们应该都有微博推广的需要。
把有需要的,罗列了一个清单。
清单列完,就等出击。
这才发现,引进来,容易,走出去,难。
打人电话,开口合作,挺难。
虽然是生意上的事,你情我愿,互惠互利,但就是觉得很难开口。
为什么?
三个字:怕拒绝。被拒绝多尴尬。
毕业十年,都是别人求我。
“兄弟,帮忙报道报道,发个新闻,哪怕豆腐块也行。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兄弟,来捧个场。不能发稿?没关系,人来就行。”
记者这个职业让我养成了一个不愿意求人的习惯。
对于一个不愿意求人的人来说,被拒绝,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侮辱。
伤不起啊,伤不起。
可必须走出去。
三个光猪在等着我。
要给他们希望。
我在名单中精选又精选。
找到了一个做服装的朋友。
他是总经理。
照例好招待。
他招待我。
按说,我来找业务,应该是我招待他。
他还把我当成记者。
无比热情。
还有一堆美女陪着。
“这是我们的公关部经理。”
“这是我们的销售部经理。”
端上来的菜,除了鲍鱼就是鱼翅。
我在心里苦笑:“这桌菜钱,给我,三个光猪一个月的饲料钱都够了。”
情何以堪。
如何让我开口谈合作?
如何开口让他掏钱做推广?
脸皮一下子薄了起来。
来来来,喝喝喝。
谈人民币升值空间。
谈流行趋势。
谈八卦。
就是忘了谈微博推广。
还有一个熟人朋友,知道我辞职单干了,也很客套,可每次过去的同时,他又喊了一堆别的报纸、电视广告部主任过去,还特别热心介绍“这是刚从《晨报》出来的姚总”。像我是来抢生意似的。我一点谈正事的欲望都没有,嘻哈几句,拍屁股走人。天下之大,老子又不缺你这笔钱买米下锅。
再谈一家。
周夫福珠宝公司副总经理大壮。
和他,可以开门见山。
因为我们两人认识七八年了,帮过他无数次忙。他第一次来深圳就掉入招工陷阱,傻乎乎地信了中介,交了报名费后,第二天就喊过去面试,面试就念个名字就说OK了,然后要交制服费、工牌制作费、门禁卡工本费、上岗培训费,加起来好几千块,还押上了身份证。钱一交,确实让你上班,但下达的任务不是人能完成的,因此第二天就炒了你。当然费用是不会退的。等你再找中介,中介又再收你一次钱,介绍你到第二家工厂,然后你又被炒,以此类推。我接的爆料,跟着大壮找到了黑招工窝点。黑招工都是一帮烂仔,不但不退钱,还把我们关了起来。好在我早早做了多套预案,把手机藏在帽衫卫衣后面的帽子里,进了小黑屋,报了警。人证物证,警方捣毁了这个诈骗窝子。
大壮知道我已经离职。
我直抒胸臆。
他也懂微博。
多余的话不用说,问了具体合作细则和报价。
然后让我等消息,他见到老板立即报告。
饭都没吃,挥手告别。
干净利落。
有点像谈事的味道。
心里比吃鲍鱼、鱼翅踏实多了。
可大壮几天都没消息。
我几次想问,但还是按掉了电话。
耐着性子,再等等。
等一天。等两天。等了一个礼拜。大壮还是没有来电话。
我知道,事情黄了。
我要再追问,没准把大壮推到一个尴尬境地。
没必要。
划不来。
生意不在情义在。
友情万岁。
就在最绝望时,来了个大单。
我到中心书城买书,出来坐公交看到一件窝火事。
一排中巴,把公交站台给霸占了。
这排中巴,都是执法车,车身上刷着“某某分局”、“某某分局”。中心书城旁边是新的市政府大楼,显然这些车是来开会的。
开会也不能霸占公交车站啊。
想都没想,掏出手机,给拍了下来。公交车靠不了站,老人、孩子绕过霸道中巴,在两车中间、路中央,小心翼翼地上车。画面把车身上“某某分局”几个大字拍得清清楚楚。
马上上网,发微博。
执法车,违章乱停,知法犯法。
霸占公交车道,侵犯公共资源。
老人小孩,弱势群体。
在路中央乘车,安全隐患。
又是周一,深圳交通一周里最令人窝火的一天。“黑色星期一”讲的就是挤不上公交车,挤不上地铁。
如我预测的那样,这条小微博,瞬间点爆人们的情绪。
骂骂骂。
往死里骂。
人们把挤车挤出来的一身臭汗和委屈,发泄在这条微博上。
火爆全城。
等我回到工作室,三条光猪齐齐伸出拇指:“猪还是老的辣。”
微博也是媒体,也是报纸,也是电视台。
一百四十字起到的监督作用,不比一个整版报道弱。
一条私信发过来:“你好,我是分局宣传科的工作人员,请告知你的手机号码,想同你说明下情况。”
这些措辞无比熟悉。
灭火的来了。
仿佛又回到了记者身份。
“怎么办?”光猪一问。
“我们这样直接拍人家的车,有没有问题,侵没侵权?”光猪二问。
“他们会不会动用资源,封我们的号?”光猪三问。
我答:“新媒体时代,人人都是记者。我发布的东西是亲眼所见。怕个屁。把我电话给他们。”
电话进来了。
他们讲话的那一套,我都能背诵出来。
“不好意思,既然你们承认我没错,那我就不能删除。”我三下五除二收了电话。
短信进来了:“把你们公司的账号给我,一万块,马上打给你。”
一万块!
好大的单!
久旱逢甘霖!
三只光猪眼睛瞪得发光。
光猪一看着我。
光猪二看着我。
光猪三在抄公司账号!
“算了。”我说。
“不要他们的钱?”光猪们问。
“当然不要。”我说。
“牛叉,老大!”光猪们再次举起拇指。
我当然想要,可,能要吗?
“执法车霸占公交车道”微博事件,让光猪们发现了一个新的盈利模式:微博监督。
多少人有冤情?
多少人有委屈?
多少人是上访专业户?
帮助他们,顺带收点费。
穷人少收,富人多收。
谁说富人就没冤情,没委屈,不上访?
光猪一很快就拉来了一笔生意。
他的一个亲戚,小暴发户,家产千万不成问题。最近有了一桩窝心事,自己到一个边远城市参加山林开发的招投标,被当地黑社会黑了。刚一进招投标现场,牌子还没举,就被黑社会押到小屋子喝茶。条件就是不准举牌,否则,牌子举了,让你下半身永垂不举。后来还发现,黑社会跟拍卖公司也是一伙的。辛辛苦苦做了一年的调研,还和当地政府打通了关系,请客送礼,前期准备花的钱有十几万。十几万就这样没了,回到深圳后,想不过来,一定要举报坑人者。可是报社、电视都不介入,因为事情发生的地方太远啦,关键不属于深圳,地方媒体做不了外地的新闻。就是做了新闻,当地公检法也看不到报纸,没用。
只有微博可以帮他。
微博无边界。
“他愿意出多少钱?”我问,“这回,我愿意,收钱,干。”
“他说不超过三千块。”光猪一。
“太少了。”我说,“没准我们就能帮他追回十几万的损失。太少了。”
他亲戚回话了:“图片是我的,你们就动动手指头,百把个字,居然三千还嫌少!太黑了吧,比黑社会都黑!不行,我自己发,不就是注册个账号吗……欺负我农民,不懂高科技。”
我哭笑不得。
生意黄了之后,四个光猪集体反思:“三千块是不是就可以干了?”
这个行业是新兴行业,缺乏定价标准啊。
大钱赚不了,小钱嫌人少。
“微力传播”在最后一顿午饭后宣布解散。
每个月一万多的支出,我不解散,三个光猪都要主动解散。
解散前,我给三个光猪赠送“临别遗言”:
致光猪一:出名要趁早,房奴不要当太早。
致光猪二:你又不是人民币,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你?帅?帅有屁用,买单时又不能用脸刷卡。
致光猪三:再丑也要谈恋爱,谈到世界充满爱。
三个光猪也赠我一条“临别遗言”:
致猪头:作为失败者的典型,你实在是太成功了。
我还给每个人赠送了一个微博账号。
我自己留了一个粉丝最多的。
三个光猪倒很讲义气,把他们手里的公共账号打包卖给了一家团购网站,整整六万块。
六万块打到公司账号上。
公司终于有了一笔大额度的收入,当然也是最后一笔。
事后,我算了算,公司开了半年,房租、工资正好也是六万块。
等于我第一次创业并没有亏本,反而赚了。
赚了什么?
四台电脑。
一套二手座椅、沙发。
还有一棵发财树。
发财树倒是长得很茂盛。
非常吉利。
我和大宝抬着发财树,大宝说:“这次平本,下次发财,奋斗奋斗,继续奋斗。”
看着大宝傻乐的样子,我问:“你对我怎么总是这么乐观?”
“咳。”大宝背台词似的说,“爱情不是最初的甜蜜,而是繁华退却依然不离不弃。”
感动得我一塌糊涂:“下辈子你不嫁给我,我都要嫁给你。”
我真的是发自肺腑。
幸福不过三件事:有你信我,有你挺我,有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