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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节

(一)

安棉的内心如怀小鹿乱撞,手指颤抖着按下一串电话号码。她已经好久没有和九朵联系了,其实不是不想,而是每次九朵都会说很忙要去表演。然后,安棉就总是在电视里看着九朵精致的容颜,还特别喜欢在午夜的时分连续不断地听着她的新歌。

近半年来,九朵的名气越来越大,她的歌声已经征服了一大批狂热的听众。

而安棉呢,终究还是恢复成循规蹈矩的女孩,只是不再那么沉默无言了。陆羽良离开以后,她逐渐定格为一名专业的写手。用文字来回忆,用文字来安慰,用文字来忘却。如此反复的生活常常会逼厌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安棉努力去习惯,一直等到她预料之中的婚姻。

苏半夏的求婚并没有惊天动地的过程,只是因为安父淡然地说了一句,半夏啊,我老了,没有精力去照顾棉棉了,也没有精力去打理生意了。于是,苏半夏紧握着安棉的手,毕恭毕敬地说,安伯父,我会和棉棉尽快结婚的。

这算求婚吗?安棉也不知道。但是她没有接受也没有反抗,结果却还是只能是接受。

“呵呵,早就猜到你会和苏半夏结婚的。"九朵习惯安棉的逆来顺受,她一早就知道结果,"棉棉。苏半夏是活在你文字里的男人吗?”

苏半夏吗?他的微笑无处不在,似乎可以容纳下整个盛夏。可是,里面却全是世俗的成分。安棉常常说,苏半夏,你不要跟我笑。你知道吗?你很俗气。苏半夏却不在乎,仍旧把她当成掌心上的小公主。捧着,怜着,宠着,爱着,从来不曾倦怠。

安棉只能失望地说:“九朵。苏半夏活在我的文字里,但是他是坏人。”她常常描述这样一个人,突然夺走了她的爱人。或许,那就是苏半夏吧。她不知道陆羽良为什么要离开,但是却能肯定与苏半夏有关。否则那天,他怎么会巧合地出现在她的身后呢?可是,苏半夏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清淡地说,棉棉。从现在开始,我只要你知道,我爱你。

九朵沉默了片刻,却只淡淡说了一句:“无论如何,这是你的选择。棉棉,你应该为你的选择负责。”

负责?这个选择所付出的代价将是一辈子!

安棉顿时有些恍然。她不能想,一想便会陷入泥泞的混乱。只好移走话题,“算了,再说什么也是毫无意义的。你记得来参加婚礼就好了,我等你。”

电话挂断。安棉大口大口的喘气。陆羽良终于成为她心中的一个结,他人是不能提的,一提便越拧越紧,紧得她无法平静地回归于现实。

显然,苏半夏已经习惯了安棉的这种状态,只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邀请谁呢?好象她是你唯一邀请的人吧?好朋友?”

是的。除了九朵,安棉再没有任何可以邀请的朋友。她顿时笑,原来在不经意之间,九朵就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淌过她的前半生。她便对苏半夏谈起九朵。九朵,成为了她的骄傲。

可是,苏半夏却是不以为然的样子,随口甩了一句,“娱乐圈的人都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看来,他们终究是没有任何共同话语的。

安棉又失望了,如一朵迅速枯萎的花。

(二)

婚礼定在秋天。是安棉喜欢的季节。她告诉苏半夏,秋天的风最怡人。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秋天代表别离。她在秋天遇见颓败的九朵,她在秋天遇见朦胧的蓝格,她在秋天遇见纯净的秦天,她还在秋天遇见温暖的陆羽良。

可是,这曾经的所有都要以秋天的离别为转折,在脑海里永远化上永远的休止符。她要顺应父亲的意思,做一个乖巧的女孩,守侯着苏半夏一直到老死。

人来人往的豪华。婚礼不是温暖的靠近,而是财富的结合。

站在肃穆的教堂顶端,教父抬高了声音问:“安棉,你愿意嫁给苏半夏作为你的丈夫,与他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同生活,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他、安慰他、尊敬他、保护他,并愿意在你们一生之中对他永远忠心不变吗?”

安棉不敢抬头看,目光里全都是婚纱的一片白在飘荡。

那一声小小的“我愿意”被在场记者的赞誉声淹没了。他们在议论,安氏企业和苏氏企业的联姻,将是浮城里最瞩目的事情啊!

似乎只有苏半夏听见过,她在说,我愿意。他用右手托起她的下巴,嘴唇轻轻地往上覆盖过。她看到他紧闭着的双眸,纤长的睫毛上挂着难得的明净。随之而来,她也闭上了眼睛。

秋天是如此逼近。

安棉想,我的身边,从此以后只能是苏半夏了。

(三)

一直到婚宴开始,九朵才如约而至。她穿得很随便,似乎是想极力用简单来掩饰住那张惊艳的容颜,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时光给予了她更多沧桑的美丽。

还没有等安棉上去迎接,周围便有记者叫起来,“天哪!这不是大歌星九朵吗?!”

于是,所有的媒体便一拥而上。谁都知道,九朵是不接受采访不出现于公众场所的,好事的记者怎么能放弃这个好机会呢?

安棉被无奈地排挤于人群之外,只在不经意的一瞥,看见花童话正拿着九朵的大衣,极其平静地站在后面。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棱角,平滑到失去了桀骜的飞扬。

安棉摇了摇头,走过去微笑着说:“童话,你变了,连我都不太认识。”

“是吗?呵呵,还不是认出来了。"现在的花童话,从骨子里都带着一股谦和,"棉棉,实在是对不起。九朵上午做了一个活动,所以就来晚了。”

他居然会道歉了。安棉怔怔地,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尴尬被九朵的一声怒吼所打破。她一把推开了面前的记者,径直声明道:“我是安氏企业安棉小姐的朋友,我来这里是为了参加她的婚礼。请你们拿出足够的诚意,来祝福这对新人!”

再也没有记者上前拥去,都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九朵才缓缓地走过来,摊开手无奈地说:“没想到这样还是被认出来了。”

安棉想跟以前一样,可以马上靠过去亲近着九朵。可是碍于彼此的身份,她只能笑了笑说:“九朵,看到你真好。”

正在这时候,苏半夏走了过来。

安棉便介绍着:“半夏,这就是九朵。”

苏半夏抬眼望了望九朵,却没有跟她问好。只径直俯在安棉的耳旁说:“棉棉。去换上另一套衣服,我们该去敬酒了。”

无奈之下,安棉便提了提裙子,欠着身体说:“九朵,我先去敬酒了。等会你别走,记得要等我哦!”

望着安棉远去的背影,九朵突然感觉到时间的荒芜。她已经要结婚了。当年那个事事依靠于她的女孩,终于变成女人了。可是她自己呢?却还是如同湖泊上的浮草,没有一个可以寻找到的彼岸。

花童话轻轻地提醒着,“九朵,该入席了。”

九朵回了过神,望着花童话那张被岁月磨到虔诚的脸孔。

离开的那夜,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私奔。花童话说,他要带她离开。九朵说,不行,我还爱着陆羽良。花童话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九朵说,因为你对我付出了太多。花童话便给了她一个承诺。他说,九朵,我愿意用尽生命所有的力量,来扮演陆羽良的角色。

九朵便放弃了。她想,陆羽良啊,他爱的是安棉。既然有一个陆羽良的影子,那么我又何必苦苦纠缠。于是,她便放弃了在离城的所有,跟随着花童话到处漂泊,寻找着所有与音乐有关的地方。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花童话成就了耀眼的九朵。表面里轻浮的他,其实在心中藏着一个巨大的音乐世界,然后他把全部都给了九朵。他虔诚地说,九朵,我把我的世界都给予你。但是,请你让我做你的彼岸。

可是,他是她的彼岸吗?九朵是浮草,永远没有方向感。

第二节

(一)

婚礼上的相遇后,便是匆忙的告别。

一个月的蜜月时光,安棉选择了去法国。隔在大洋的千里之外,她时常踮着脚跟看到青鸟飞过尖尖的教堂,便打电话告诉九朵:“九朵。你知道吗?这个遥远的国度,总是让我想起你曾经是那么的热爱画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画了彼岸花。”

电话那头依旧是剧烈的音乐声,似乎是一支郁郁不得志的摇滚乐队在呐喊。等到间奏的时候,九朵才回答:“棉棉。你知道吗?彼岸花是灾难的预兆。你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语气里居然有淡淡的哀愁,又一个与众不同的九朵衍生出来。

突然之间,安棉却找不到合适句子来回应了。太多的时光,终于将她和她的关系无限地拉长。在婚礼上的重遇,她们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陌生。一个轻柔如水的贵族女子,一个坚韧如钢的平民女子。当身份发生一个轮回时,她们的关系还能如从前一样吗?她便只能信誓旦旦了,“九朵,无论未来会如何,我都愿意记得你。”

是的。所有的美好都曾上演过,但是终究还是会落幕的。所以,只能狠狠去记住。

挂断电话的时候,苏半夏刚好从浴室里出来,随口问道:“她就是九朵?”

安棉点了点头,却冒出一句无法掌控问话,“那么,你爱上她了吗?”

苏半夏愣了愣,发稍上坠下水滴,蔓延过身体。接着便是笑,他揉揉安棉的头发说:“小傻瓜。”

安棉不说话。她的感觉还是跟多年前一样,总是认为所有人都会爱上九朵。

见安棉一直沉默不语。苏半夏便扳过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棉棉,你知道吗?从第一眼开始,我就不喜欢九朵。因为我觉得,她给你下的毒太深了。棉棉是高贵的公主,九朵是荒野的浮草。你知道吗?”

这样的话语,让安棉觉得熟悉。

是秦天,他把这层意思以另外一种形式隐隐地表达出来。在临死的时候,他说过是他叫九朵故意远离她的。可是安棉却愿意相信苏半夏会改变看法的,就象秦天一样,到死都还进行着最后的歉意。那一句“对不起”,是不是代表他已经肯定九朵了呢?

安棉也懒于辩驳,只散散地说:“苏半夏,你错了。”

苏半夏没有再辩解,只是用双手在安棉的身体上不断地摸索着。这样的姿态,让安棉的呼吸有些急促。这一刻是早先就该预料到的,她却突然感觉到莫大的恐惧,仿佛有噩梦里有团黑色的东西沉重地压了过来。想逃离,她便大叫着挣扎,用力地推开他。

苏半夏没料到安棉会有这样的反应,却还是没有停手,只是竭力地让自己温柔一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她。可是逐渐的,安棉却不再反抗。她抱着双膝,蜷缩成了一团,泪水哗哗哗地往下留。

苏半夏终于无法再强迫她,只好停止了下来,捧着她的脸问:“棉棉,怎么了?”

安棉害怕地望着他,柔弱的眼神里带着泪光,没有任何的言语。

这样的沉默却勾起苏半夏的巨大心疼。他突然又抱紧了她,温柔地说着:“棉棉,我不碰你了,我不碰你了。我答应你,会等到你真正愿意的那一天。”

终于,这个蜜月旅行变得极度沉默起来。

安棉和苏半夏,保持着表面上的恩爱,牵着手穿越过很多座古老的城堡。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的穿越过他们的耳际。可是到了夜里,他们还是在同一张床上天各一方。彼此之间,一直被艰涩沉默所阻拦。

(二)

九朵又失约了。

回国的前一天,她承诺于安棉,棉棉,当你下飞机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会是我。可是,来接机的人却是花童话。他恭敬地上前说:“棉棉,九朵临时有些事,要等会才到。”

安棉的脸色突变,却也还是温和的微笑。她没有敢看苏半夏,因为她怕他在嗤笑。昨天夜里,她对他念叨了千百次。你知道吗?九朵说会第一时间来接我。

花童话真的变成绅士了。语气里总是带着谦词,走路时会微微躬着腰,还会主动帮安棉提行李。可是这却是让安棉觉得不自然的。她总觉得,他是在演戏。太蹩脚的戏,让人觉得倒胃口。她还是喜欢以前那个飞扬跋扈的花童话,时时以凛冽的态度与九朵对抗。可是,一切都被时光折磨得面目全非了。

“童话,九朵……不,是你们会留在浮城吗?”这是好久都想问的问题。安棉不敢直接问九朵,只好试探着问了一下花童话。

花童话笑了笑,说:“不会吧,九朵不愿意呆在这里。她说,这个城市的记忆总是与死亡有关。”

“呵呵,她太在乎过去了。我都快忘记秦天了。”

花童话便仓促了,抓着头发道歉着:“棉棉,我不是故意扯到秦天的……”

“没事的。我说了,我都快忘记了。"突然之间,安棉的神情变得坚定起来。她选择了有苏半夏的生活,就不应该对过去和未来有任何眷恋了吧。她不想跟明珠一样。便转移了话题,"那么,你不要回去看看你的父亲吗?”

提到花父,花童话还是持着以前的倔强,刹那之间的眼光里有着曾经的味道。他一字一顿地说:“棉棉。那个男人,我将一辈子不认从于他。”

安棉不敢劝服,有谁能原谅杀死母亲的父亲呢?可是,前些日子在偶然的聚会里见到花父时,她是真的心疼了。三年前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已经变得形销神毁了,眼睛里时时被灰暗所弥盖。而此刻,她却只能站在同情之外,轻微地说:“童话。他都老了。”

花童话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却是兀自走出了机场,再也没有回头跟安棉说过一句话。

有些疼痛,无时不刻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一旦触及便不可收拾。

(三)

三个人出了机场大门,却看见九朵在不远的地方。大大的墨镜盖住了她的半张脸,却依然可以感觉到那犀利的目光,直投落在一个年迈的男人身上。

两人似乎是在争吵,九朵的半张脸涨得通红。

安棉和花童话相视一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他们正要走过去的时候,那个男人扬起了巴掌,在九朵的右脸上落下响亮的一记。墨镜被甩到地上,砸成了一地碎片。

机场所有的行人都停止了匆忙的脚步,然后便有人大叫起来:“这不是九朵吗?”

一层一层的人裹上去,隔断了安棉的视线。柔弱的她拨过人群,极力地想挤进去。那个老男人为什么要打九朵?她来不及去想,只是想拉着九朵脱离这里。可是她终于发现,她还是跟年少时一样无助。九朵即使再疼,她也成不了止痛片。结果,她反而被人群淹没,跌落在地上。

“你们都给我让开!"声音洪亮而粗暴。十年前的花童话又回来了,他径直推开了重叠的人群,守护在九朵的身边,掐着那个老男人的肩膀质问:"老头,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显然,那个老男人被花童话的气势怔住了。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放了他!”九朵仿佛没有经历过刚才的一记耳朵,神情镇定自若。

“九朵……”花童话的声音呜咽成了一条细微的缝,手却还是松开了老男人的肩膀。接着,老男人就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只留下满场议论声。

花童话掀起大大的风衣,把九朵裹在了里面,便低着头挤出了人群。

苏半夏也扶着脚部受伤的安棉,四个人一起上了车。

还没等安棉问起,花童话就径直问道:“九朵,那个男人是谁啊?”

九朵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语气淡然,“他非要我给他签名。我不愿意,便吵起来了。”

明眼人一下就能看穿,她是在敷衍。但是,花童话不说,安棉也不说。最后,却是苏半夏说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拿一个蹩脚的谎言,把我们都当傻瓜!我最讨厌你这种总是自以为是的女人了!”

九朵愣住了,通过后视镜直直地望着苏半夏。

安棉被吓了一跳,用力地拽着苏半夏的袖子,慌乱着解释着:“九朵。不是的……苏半夏不是故意的……”

片刻的凝视后,九朵又恢复了高傲而冷漠的姿态,极其清淡地甩了一句:“我高兴,你管不着。”

苏半夏没有理会,直接对司机说:“司机,麻烦你在前面停车。”

戛然而止的声音后,他一把抱着安棉就下了车,转身之前又回头说:“我讨厌你对待棉棉的恶劣态度。”

安棉挣扎了一下,身体却被更大的力量所控制,便只留下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给九朵。

九朵没有理会,只是低着头,望着墨镜上面长长的裂口。然后是遥远的距离。她听不到安棉在说什么。仰起头来,眼睛被刺得生疼。

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似乎又是在问花童话,“你说,是我又让棉棉受伤了吗?”

第三节

(一)

这个春天很美。“摩凡陀"成为C城里最富丽堂皇的一朵花,还是开在繁华的烟漠街上,与对面的"乌托邦”遥遥相对。

谁也没有想到,有人会接手这个充满太多杀戮的场所。他们说,“摩凡陀”里藏着诅咒。

是九朵。

精致的请柬上,九朵裹着轻曼的紫丝巾,上面镶嵌着耀眼的晶片,长长的披肩漫过了脚尖。添一个忧郁成伤的眼神,便把她幻化成海上的美人鱼。

安棉看得出神。她还记得,九朵曾经在黑夜里只穿着黑色胸罩大声咆哮,“你以为我不想穿美人鱼的衣服吗?你以为我不想呆在'乌托邦'咖啡厅吗?你以为我不想安分守己地去涅瓦塔大学吗?可惜我不是安家大千金,我不是的!”原来她一直都没有释怀于过去,而是深深地铭记在心里,然后努力把幻想与奢望变成了现实。

苏半夏亦看出了神。他不喜欢九朵,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的眼神里藏着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会让人堕入忧伤的深渊。可是,他却又多了一份担忧,因为安棉会沦陷得更深。他要的安棉,是城堡里的公主,永远只能拥有快乐。

于是,苏半夏收回了眼神,极力排斥着说:“棉棉。我们不要去参加了。与她保持距离,或许会让你的生活更加平静一些。”

这个无理的要求成为了导火线,那是安棉第一次跟苏半夏吵架。她仰起脸,露出一脸的倔强,憋足了劲说:“为什么总是要我离开九朵?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这样的反应让苏半夏有些猝手不及了。其实他一直都清楚,安棉都在内心里始终以冰冷的姿态抗拒着他的一切,可是既然这样,她还是会在表面里做出柔和的表情,甚至对他浅浅的微笑。那样的一个微笑,便让他可以欢喜上一整天。

今天,安棉却因为九朵跟他动怒了。

这让苏半夏感觉到一种胁迫感,九朵似乎是比陆羽良更厉害的情人,会在举手投足之间夺走安棉。是的,他太爱安棉了,爱到不允许任何人可以超越他在安棉心中的分量。她是他的公主,那么,他就要当她永远的王子。

但是,苏半夏却还是和颜悦色的样子。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习惯对安棉做出微笑。因为他怕,如果他都不开心了,她一定会逃离。所以,他把安棉的责怪埋在心里,还是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小傻瓜。”

(二)

最终,苏半夏还是顺从着安棉,跟着她出席了“摩凡陀”的开张仪式。

整个仪式里,苏半夏都带着冷峻的表情,尾随于安棉的身后。他不说话,只看着九朵一直笑,大大的剪刀穿过红礼带的时候,金属的光芒刚好折射在他的眼睛里。他被刺得生疼。

现在的“摩凡陀",与两年前的"摩凡陀”有着天壤之别。

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与嘈杂的氛围,只有一些有着青涩容颜的少年,抱着吉他在耀眼的镁光灯下忧伤的唱歌。突然之间,安棉就觉得这些少年象极了曾经的九朵,彷徨无依,在音乐里变换着人生的方向。那些干净的声音,让她常常沉溺于似水年华的忧伤里 。

大厅之间,九朵成为千回万转的女子。时而与媒体们过招,时而与歌手们交谈。但是只有在跟少年们说话时,她才是最认真的。她对安棉笑着说:“棉棉,你知道吗?他们有些是从圣玛孤儿院出来的。只要是孤儿,都会有着致命的漂泊感,所以我要守护他们。”

漂泊感。安棉害怕这三个字眼。漂泊是一种宿命,只要沾染便永世不得超生。所以,九朵才会复制漂泊,用如出一辙的模式演绎相同的事,无休又无止。她能感觉到,她们的生命会相连一生,但是却不会得到永恒的安定。

苏半夏却不识时务打破了两人的对话。他轻言而落,“你什么时候离开浮城呢?”

九朵长吁了一口气,随手点了一支烟,扬着嘴角挑衅道:“我决定不离开了,又如何?”

苏半夏正要发作的时候,花童话却走了过来。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象极了吻醒睡美人的温柔王子。只是轻微的提醒,“九朵,去换衣服吧,马上就轮到你唱歌了。”

九朵点了点头,摁灭了烟头。甩下一个犀利的眼神,留给苏半夏。

安棉还看见,她的掌心掠过花童话的手背,很轻很轻。然后,花童话笑了,很幸福的样子。

灯光暗下来。舞台暗蓝色的光芒所笼罩,背景里有波浪在涌动,水与水的拍打声占据了所有人的听觉。然后,汹涌又从听觉转移到了视觉,所有人同时都在九朵的容颜里败下阵来。她真的变成了美人鱼,紫色的鱼尾在高脚椅下忧伤的摇摆。她化着落寞的蝴蝶妆,轻闭双眸,嘴唇微启,流溢出世间最寂寞的声音。

是一首新歌,《听说爱情微笑过》:"

深夜里共你缠绵,醒来却是影象尽逝,

你的双手温柔抛弃,指尖只留哗然冷寂。

此梦我又走失,游离在刹那的爱恋回忆。

纵思念漫天飞扬,湮没繁华,灯影疏离。

朦胧中,你的微笑摁灭我的烟蒂,

牵过的手是否还有亲吻的痕迹。

我们曾扬花飞絮,看尽那世间沧桑。

为何所有,如梦一地落花。

我们曾千山万水,飞越彼岸尘埃,

为何所有,只成一场喧哗。

梦醒来孤身哭泣,镜中早已容颜苍老。

我的双手徒然无力,挽留已成风中拥抱。

此爱我已流离,曾经在泪水中苍白微笑。

任疼痛肆无忌惮,侵袭过往,天涯冷暖。

模糊里,你的背影淋湿我的双眼。

走过的路是否还有温暖的余味。"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定的时候,安棉的心都快碎了。眼前仿佛有一片美丽的海,五光十色的泡沫在风中摇曳,直至破碎成空。九朵就是住在泡沫里的美人鱼,在阳光最盛世的时候,终于消失无踪了。

掌声轰动。

在场的每个人都被声音所感动了,如她在“两生花"乐队的演出一样,有人哭了。更重要的是,苏半夏感觉一种更加胁迫的感觉。他顿时有些惆怅,九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时而凛冽得刺疼人心,时而忧伤得让人怜爱。连他都禁不住,捏了一下安棉的手,轻微地说:"棉棉,她是在用心唱歌。”

歌声结束后,还有水流的声音。

九朵撩起紫色的裙尾,微笑着说:“感谢所有来'摩凡陀'的记者和朋友。在这里,我想告诉所有人--'摩凡陀'的重建,将是为了所有有音乐梦想的人。还有,我要感谢一个人。他为我失去了生命中的所有,还付出了生命中的所有。真的,我很感谢他。”

掌声再次覆盖。

她说的,应该是花童话吧。安棉在最暗处的角落里搜索到花童话的脸,是温柔的明媚的幸福的表情。还好,九朵终于学会了对生活感恩。只有对生活感恩的人,才会拥有更多更多的幸福。

安棉笑了。九朵笑了。花童话笑了。苏半夏笑了。所有的人,都笑了。

(三)

人群终于散去。

四个人有了难得的安静。围在一张桌子上,点起心形的蜡烛,加一瓶红酒。只几杯交错,他们也忘却了彼此之间的过去与隔阂,成为了醉意中最真实的人。

中途看到花童话离场,安棉放下酒杯,借口说去卫生间跟了出去。有些事情,她还是必须得说的。听父亲说起,有好几次的办案中途,花父都心脏病突犯了。她想,无论如何,花童话是他的儿子。

可是意料之外,满脸幸福的花童话一听到花父的名字,便又变得冰冷起来。他甚至有些迁怒于安棉,抓着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棉棉,我最后一次告诉你,请不要在我的面前在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说完,便绝裂地离开了。

安棉木讷了。然后又感觉到,花童话在骨子里还是忧伤的。心怀仇恨的人,怎么能真正幸福呢?那么,也只能希望九朵能去解开这个结。

可是,九朵并不知道。两个疼痛的人在一起,永远无法彼此治愈,只能相互拥抱着去逃避。她还是有着抽烟和酗酒的恶习,用各种绝望的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悲伤。

而在酒桌上,苏半夏却突然夺过了她的酒瓶,试探说:“九朵,我想请你到离城,当我在那边公司的代言人,好吗?”

九朵似乎有些醉了,倒扣了酒杯,高高地仰着脑袋,孩子一样地问:“为什么?”

“你是知道的,安氏企业和苏氏企业已经合并了。"苏半夏轻而易举地做了决定,在事业上他一向都是果断利索的,"这件事,肯定是对你有好处的。”

九朵大笑了起来,声音却依旧孩子一样地问:“啊……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想让我从棉棉的身边离开。我告诉你,我不要,永远都不要!”

其实,九朵的意识里是清醒的。她知道,苏半夏和秦天一样宠爱着安棉,都想给安棉一个纯净的世界。而在他们在内心里,永远都认为她是异端世界的女人,所以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离开安棉。

苏半夏有些愠怒,可是他还是没有生气。笑着留了一句:“如果你不答应,你一定会后悔的。"说完,便朝着安棉的方向走去,拉着微醉的她,温和地说:"棉棉。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九朵醉了。隔着玻璃杯子,看到重重叠叠的两个影子,在视线里跌跌撞撞地消失。

安棉以为,苏半夏对九朵释怀了。可是在回家的途中,当她谈起九朵的时候,苏半夏却依旧坚持着说:“棉棉,我可以不排斥她。但是并不代表允许你接受。我依旧坚持我的预感,九朵会毁灭你的。”

安棉无言以对,却是心生疑问,男人也会有莫名其妙的预感吗?

第四节

(一)

时隔三年,九朵又回到了安家。她站在豪华依旧的门口,突然丧失了对时间的把握感。十年前的影子好象还很清晰,她刚经历过孤独与绝望,却被命运拉扯着又跌入了另外一个生存的空间。一直到十年之后,她终于又回来了。

安父正转着轮椅往书房里走时,看到了容颜艳丽的九朵。他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可是记忆却还是被她的眼神所唤醒。象极碧娴的眼神,神情却是过于倔强的固执。

九朵微笑了,没有说话,上前把他推进了书房。其实,她从来没有埋怨过这个男人的暴戾。只是安棉把亲情想得太过于简单。亲情是唯一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可以替代的。

欢喜的还是安棉,她没有想到,九朵会主动地回来。她拉着她到她们曾经相拥而眠的卧室,窗台上还有九朵长期翻墙外出留下的痕迹。华丽的小屋里,她们还是如同十年前的沉默,只是紧紧地拉着手,仿佛就已经跌落到曾经的年华里。

长久的沉默之后,九朵轻描淡写地问:“棉棉,你爱苏半夏吗?”

这个问题,其实安棉也思考了很久,但是她的答案永远都是迷茫。她只能无奈地说:“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很在意父亲,所以我要按照他的方式去生活。”

“呵呵。"九朵笑了,扭过头说,"棉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和陆羽良在一起。你和他,就象文字里的爱情,让人心生美好。”

安棉叹息了一口气说:“九朵,明珠死了。”

然后,她把明珠的故事讲给九朵听,一字一句讲到哭泣。

九朵没有哭,她只是若有所思地说:“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也有着故事。”

门铃响起,是苏半夏回来了。

离开卧室的时候,九朵突然拉住了安棉的手,轻轻地说:“棉棉,我在菊花镇看见陆羽良了。'两生花'大剧院,如果想要原因的话,你就去找他吧。”

安棉怔怔地望着九朵,掌心哗凉。

陆羽良,原来就是近在咫尺。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浮城,只是在暗处里进行着一场无休止的观望。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呢?寻求答案的好奇心,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强烈过。

晚饭的时候,安棉一直沉默不语。

曾经犀利的安父还是成为了喋喋不休的老人,追问起九朵的生活来,然后自责着说:“九朵,以前确实是我对你不好,都怪我太疼棉棉了吧。”

九朵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伯父,我恨过你。但是现在想来,你的爱与恨都是正确的。”

尴尬之间,苏半夏问起来:“九朵,你是不是专门过来签约的啊?”

九朵装做不知道,胡乱抓了抓头发,疑惑着问:“签什么约啊?”

这个反映让苏半夏有些心底不快,却也还是只能认真地给她讲公司代言人的事情。

一直沉默着的安棉突然开了口,试探着问:“苏半夏,我想去菊花镇。”

显然,苏半夏只顾着劝九朵到离城去,胡乱着就答应了。

隔着饭桌,九朵投过一个肯定的眼神,还微笑着点了点头。

安棉不语,只是笑。

又要见到陆羽良了。又要见到陆羽良了。

(二)

兜兜转转。

短暂的路途却被记忆拉得冗长,安棉想了太多的事情,却又不知道究竟想的是什么。中途甚至有过后悔,想回到安家继续躲起来 。幸好有九朵的那个眼神,支撑着到达了菊花镇。

“两生花"大剧院本来不叫"两生花”大剧院。或许,是因为陆羽良还念着她,就改了名字。可是,既然如此地爱着,又为什么要无故离开呢?

安棉进了剧院大楼,对前台的接待员说:“您好,请帮我找一下陆羽良。”

“陆导演啊?"接待员顺手拿起了电话说,"白小姐,有人找陆导演。”

接着是等待。

马上就要见到陆羽良了,安棉的掌心里开始出汗。她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重遇的戏,可是现在却全都消失了。

出乎意料的是,从电梯大门出来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尽管双腿已经瘫痪,但是她笑得很美,宛若池塘里那一朵温柔的白莲。她试探着问:“请问,是您找陆羽良吗?”

“恩……是的。"安棉迟疑着回答,"您是谁?”

她低头浅笑,说:“我叫白莲,是他的未婚妻。请问,您是他的朋友吗?”

果然是白莲。可是,这样的温柔却刺痛了安棉的心。他要结婚了。眼泪禁不住胀胀的,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白莲有些慌乱,还担忧着问:“小姐,你怎么啦?”

安棉刚想敷衍着说“没事"时,却见白莲的眼中多了些许欢喜,温柔地说:"羽良,你回来了啊?你的朋友来看你了。”

只一个转身的距离,却变得如此艰难。

安棉搓红了手指,如火一样的缭绕。

“棉棉……"最终还是陆羽良开了口,他走到面前,却又对白莲解释道,"白莲,她是我以前的学生呢。我们有些事,出去谈一谈。”

安棉依旧没有抬头,跟着他的脚跟走出了剧院大楼。一直走过了好几条街,两人才停了下来。

陆羽良没有转过身来,只是背对着她说:“已经到车站了,你回去吧。”

原来是到车站了。

安棉才抬起头了,喧哗的人群淹没了她的视线,而陆羽良却永远是最显眼的一个。他的神情依旧很干净,一张微棕色的脸散发出太阳的光芒。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变的是,他不认识她了。

安棉终于哭出来,呜咽着说:“我可以离开。但是,你要告诉我当初放弃的理由。”

陆羽良没有说话,甚至不敢用眼睛看她。只是低着头说:“我已经有未婚妻了。所以,请你离开。过去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吗?"安棉仰起了头,泪水一直往下流,"什么都不重要了吗?”

陆羽良没有回答。

安棉便不再纠缠,她本来就不是执着的女子,来找他已经是她的最大勇气了。可是既然他不理会,那么她也可以放弃最大的勇气了。她向远处更远处走去,一个人奔跑进拥挤的车站。只留过一个脆弱的眼神,看得陆羽良胆战心惊。

在安棉消失的那一刻,陆羽良终于哭了。他蹲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感觉到自己快要沉沦。

(三)

上了汽车,安棉便侧过脸去。

不与任何人交谈,只靠在玻璃窗上,望着来往的喧嚣。望着望着,泪水就汩汩地下流。

一张纸巾递过来。

安棉抬头望,居然是九朵!她一脸的怜惜,担忧地说:“不要哭了。”

九朵关心陆羽良,所以想让安棉把他从低谷里拉出来。同时她也关心安棉,怕她受伤害,所以一路跟着到了菊花镇。在远处看到陆羽良的冷漠表情时,她都想来一场暴风雨的质问。可是,她还是强忍住了自己。毕竟,陆羽良有着属于他自己的选择。还有,安棉也有着属于她自己的选择。

九朵只能告诉安棉原因。

原来陆羽良离开安家后,就来到了菊花镇的剧院工作。白莲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但是他还是爱着安棉的。可是后来在大街上,当汽车要撞到他的时候,白莲却推开了他。她为了爱情,付出了双腿的代价。所以,陆羽良跪在白莲的父母面前说,我一定会娶她的。

多么俗套的故事。可是,当这一切上演于安棉身上时,却成为现实的残忍。她喜欢白莲,第一眼看到时就喜欢上了。既然白莲为陆羽良付出过这么多,那么她的放弃是微不足道的。她在心里反复地说,陆羽良,永别了。陆羽良,永别了。

朦胧中听到九朵的叹息。她望着转瞬即逝的景物,失神地说:“若我是你,会不顾一切地索要爱情。”

安棉却把脑袋从锁骨里拉了出来,抬头问道:“九朵,你还爱陆羽良吗?”

这个问题让九朵有些恍惚。能不爱吗?不然她怎么会四处寻找,把他从菊花镇里找出来。她的记忆又被拉回到了离城。只有在那段光阴里,她才当过片刻的公主。陆羽良把她当作最纯净的女子一样去呵护,用尽了所有的爱情方式。可是到最后,他却只是认错了人,表错了爱。

见九朵迟迟没有回答,安棉又兀自感叹了,“九朵,我忘记要理由了。我只想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放弃。”

九朵淡淡地说:"棉棉,既然你还是选择了放手,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理由,只成为了关于记忆的苍白借口。

安棉轻微地点了点头。她不是九朵。还是得回归于始然,做苏半夏的妻子。

第五节

(一)

整整一个夏天,安棉都不时地往“摩凡陀”里跑。

曾经的嘈杂被九朵改变成明净的模样,还有少年的声音穿越过耳际。安棉总是习惯于坐在有窗户的位置,中间横亘着喧嚣的街道,刚好与“乌托邦”遥遥相对。记忆便细微地敲打进心里,她曾经在寒冷的冬天,站在那里等待着九朵的出现。她永远忘记不了九朵忘记卸掉蝴蝶妆仓促奔跑的模样,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觉得那才是最真实的九朵。

永远在奔跑与逃离。无休又无止。

大多数时间里,九朵都不在“摩凡陀”。她依旧带着一脸的憔悴,奔波于不同的城市,可是一出现在舞台上,她又是最认真的歌者。花童话还是伪装成绅士的模样,为九朵应付外界为九朵写歌为九朵付出一切。他们还是如此,一前一后地追赶,从来没有过改变。

每次九朵回来的时候,都会看见安棉在写字。常常能在里面看到很多故人的影子,却是一改曾经的明净,裹上了大片大片的烟花绚丽。她再也找不到蓝格。

安棉总是淡淡地说,九朵,我已经快忘记蓝格的模样了。

九朵笑。她想,有谁能割舍掉刻骨铭心的记忆呢?想完后又寻找,她的刻骨铭心到底是什么呢?好象一切都是虚无,又抓不住了。她害怕去考虑人生的意义,越想便陷得越深,直到所有的生命都变成一片白。所以,她还是选择了马不停蹄地奔波。

可是,当九朵想以忙碌来忘却忧伤的时候,疼痛的后遗症却再次纠缠于她的身上。上次的机场相遇,已经让她很恐惧。她没想到多年之后的见面居然来得这样仓促,他那骨子里的傲气还没有被时光所折断,反而以挑衅的口气说:“九朵,没想到你成名了。”

他果然没有放弃,又常常来“摩凡陀"纠缠。他是九朵心中唯一的刺,刺到她只能哀求:"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钱,但是请你不要再介入我的生活。”其实她是怕,一经过时间的过滤,多年以前的真相便浮露于水面。

可是,他却笑容可掬地说:“不要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要知道,你始终是我的女儿。”

于是,九朵便只能把他暂时先安置在“摩凡陀"。但是,他常常喊来恶劣的狐朋狗友酗酒,又连续不断地找她要钱,甚至对着客人大打出手,把"摩凡陀”搞得乌烟瘴气。他们便总是争吵,以最嚣张的姿势对抗,结局都以九朵的受辱而告落。她是连世界都不怕的人,却只害怕他。他对她不好,她很恨他,可是他却是她的父亲。所以,她只能选择容忍。

有时候,花童话会忍无可忍地跟他吵架。

九朵便千万百计地把他支到角落里,假意生气着说:“花童话,你不是说要为我变成温柔的陆羽良吗?”

开始的时候,花童话会追问理由,他到底是谁。可是,等九朵回避得多了,他也逐渐学会了容忍。

结果,安棉就不大去“摩凡陀”了。她常常看见九朵怀着复杂的表情,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剧烈地争吵。他是上次在机场遇见的那个老男人。一脸的凶相,让安棉感觉到不安。可是,九朵不愿意说他是谁,那么她也就不问。

安棉只是安静地走开,就好。

(二)

花父再次出现在“摩凡陀”的时候,所谓的诅咒力量终于开始发作了。

那天是安棉决定最后一次来“摩凡陀”。她正要拿走遗落的笔记本时,就被安父的威严所震慑了。这个男人,在素日里是蹒跚到让人心疼的老人,穿上警服时却又成为了最犀利的战士。

花童话的倔强又因花父而生,他露出极其不耐烦的表情问:“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花父没有理会他。手一挥,命令道:“给我把这里搜查到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花童话十分生气,上前一步叫道:“你凭什么?!”

“凭这个!”说着,花父拿出一张搜查令,便不再理会花童话,跟着警队到处搜查。

结果是,警方在“摩凡陀”的钱柜里搜查出大量的毒品。

花童话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镇静掩饰不了慌张,言语失措地说:“我是这里的负责人。请带我走吧!”

可是话刚落音,九朵就从后台钻了出来,伸出双手,低着头说:“我是负责人,跟其他人无关。”

随即,手铐稳当地落在了九朵的双手上。

站在角落里的安棉,顿时觉得阳光剧烈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炽热。她明明看到是老男人把那一大包东西放在了钱柜里。可是,九朵为什么要站出来顶罪呢?她看不到她的脸,更看不到她的心。所以,她不知道九朵又掩藏了什么秘密。

九朵被带走的时候,花童话痛苦地几乎快要哭出来,言语却还是坚定着,“九朵,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救出来!”

九朵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蓬乱的头发里只露出一双绝望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说任何话就被带走了。

撤队的时候,花父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这就是你继承'摩凡陀'的方式吗?”

花童话没有说话。他可以用什么来爱母亲呢?本以为可以把“摩凡陀”延续下去,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地将它毁灭了。突然之间,他甚至觉得,他是没有资格恨父亲的。

花父停伫了好久好久,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只留下一声叹息,跟着警笛消失了。

(三)

当安棉告诉花童话是老男人把毒品放在钱柜里的时候,花童话几乎都暴怒了。他终究是消除不了本性里的凶狠,把他拖出来不问就里地打了个半死。他没有还手,只是对着花童话往死里笑。那种笑突然让安棉觉得熟悉。她终于记起九朵说过,以后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就望着他使劲笑。

果然不出所料,他是九朵的父亲。面对花童话的质问,他反而理直气壮地说:“她是我的女儿,帮我顶罪是理所当然的!”

一句话说得花童话顿失言语。他想说,你是她的父亲,但是却毁了她的一生。可是他想起那个仓皇逃离的夜。九朵在大雨滂沱里抱着他,轻微地说,花童话,你知道吗?我想跟你一起逃离,是因为我们都是对亲情绝望的人。

半夜里,花童话便去找花父。使劲使劲地敲门,终于吵醒了这个日夜疲劳的警察。他向他说明原因。

可是,花父却说:“九朵已经认罪了。你又没有证据证明是她的父亲所为。如果她的父亲不肯认罪,那么案子只能暂时缓到这里。”

“你是什么意思啊?"花童话大叫起来,"你的意思是,要让九朵在监狱里呆着!?”

花父全然没有表情,随手就关了门。

那一声关门的声音,把花童话的心都快敲碎了。他无力地蹲在门口,感觉到对世界的无奈。曾经,他可以牺牲自己去救九朵。可是,他现在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救她了。

已经是秋天了,风里有些微凉。

安棉无法给花童话任何的安慰,只好跑回去找苏半夏。

表面上,苏半夏是跟着焦灼不安的。内心里,他却在想,这样最好,九朵终于可以远离安棉了。可是,他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对于九朵来说,太过于残忍。才华横溢的她,是真正属于音乐的女子。于是,他又锋回路转地安慰着安棉说:“只要她不是真的在犯罪,这件事就好办了。”

仿佛看到一缕光芒,安棉欣喜地说:“半夏,你能救出九朵吗?”

苏半夏点了点头,安抚着她说:“棉棉,睡觉吧。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天亮说晚安。

在清晨落下第一丝阳光时,安棉才沉沉地睡去。

梦境里有过大片大片的荒芜,一直顺着掌纹蔓延到纠结。

(四)

夕无颜还在监狱里。

再次看到她时,九朵便想起她曾经说过,九朵,你能逃脱到天涯海角吗?"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甚至想上前质问。可是她又不敢,因为夕无颜的身上似乎萦绕着预言家的气质,能一语点破他人的未来。她不想知道未来。未来是害怕的根源,谁不顾未来,谁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九朵是没有未来却希望有未来的人。

多年之后的九朵已经多了一份冷静,她不再象曾经那样因为禁锢而颤抖不已。被俗世所颠泊的她,学会了在任何的地方任何的时间,把恐惧藏在心灵的最底层。她相信,终究有人来拯救她,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很多的事态似乎又在无声地击碎着九朵的心。花童话和安棉都来找过她,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真相。可是真相背后还有真相,却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九朵只好选择隐忍的沉默,低垂的眼神,紧闭的双唇。

花童话有过气急败坏地质问她为什么要顶下罪名,可是她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花童话,这样的愤怒,才是最真实的你。”

那话,冰冷到让花童话的脸色迅速荒凉。他使劲地捶达着墙壁,却是永远感觉到无力的沉沦。

依旧是不言不语的安棉。她就如同一个站在凹地里的孩子,带一些阴郁的乖伤,却永远被明媚的阳光所笼罩。九朵喜欢端详着安棉的模样,看见她,似乎就能感觉到阳光已经要踏着猫步走来。所以,她仍旧能平静地说:“棉棉,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如同多年前的牢狱之灾一样,九朵依旧反复地沦陷于梦境。却再也没有父亲的影子,而是堕入到另外一个空洞的世界里,远处再远处常常会出现一个孤独的女孩,神情里有着跟她一样可怕的绝望。她一直跑一直跑,往着前面的光点追寻,甚至声嘶力竭地大喊。可是光点还是在摇摆不定中泯灭了,时间和空间都丧失在黑暗里。

梦境结束于苏醒,粘稠的汗水蔓延过整个身体。却在黑暗里看见夕无颜正站在她的面前,午夜的微薄月光染亮了她的白衣,容颜里泛滥着惨白到苍老的笑。她喃喃地说:“你还是逃脱不了宿命啊。”

宿命。

这两个字让九朵时常恐惧。那是无法摆脱的禁锢。她想寻找注定会消失的光点,哪怕一切只是徒劳的挣扎。到死也要寻找。

第六节

(一)

有时候,空间是比时间更加有力量的武器。比如,它的摧枯拉朽,可以使九朵在短短的时光里迅速地苍老。失却了精致的妆容,她的惊艳只存在于眼神里。不是惊世骇俗的艳丽,而是波澜不惊的妖艳。所有的苍白,都开在那两片凛冽的蝴蝶骨上。

九朵没有想到是苏半夏。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用正眼看过她。可是现在,却是他来接她回家。他伸出右手说:“九朵,你瘦了。跟我回家吧!”

面对伸过来的右手,九朵没有握住,却把双手反到了背后,十指纠缠到疼痛。她告诉自己,不能再与安棉的男子有染。当初若不是握住了陆羽良的手,她或许不会陷得这么深。深到,要想把花童话改变成他的模样。所以,她往后退,小心地保持着方寸距离。

苏半夏愣了愣,却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他轻轻地拍了拍九朵的脑袋,象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在他的眼中,她就是一只黑猫,于诡异和美丽为一身。是带刺的疼痛。

离开的时候,夕无颜依旧在笑。笑得令人近乎窒息。九朵如同在逃离,仓皇地回归到了原本的光明里。原来,她的光点是苏半夏。九朵的心神禁不起混乱,言语却失却了表达的能力。

可是,苏半夏却微笑着占先了话题,轻轻地说:“不用谢,我帮你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你必须离开,不要再回来。”

一句话,说得九朵都心生冷却。

这个拥有小说里男主角一样美好的男子,却永远地活在了自我的世界里。九朵才知道,他靠近她,是因为安棉;他救出她,是因为安棉;就连他伸出手,那也是为了安棉。她的眼神,又变得黯淡起来。

车一路飞驰。有过荒芜的乡村野原,有过繁华的都市盛景,还有过风清云淡的蓝天白云。九朵突然被风的声音所诱惑,是一种措手不及的瞬间空白。一如陆羽良,只是如哑然的影子,曾经路过她的身边。

在家里守侯着的人,是花童话与安棉。

安棉欣喜地拥抱她,生怕瞬间便灰飞湮灭。

花童话则收敛着浮动的目光,沉稳地对苏半夏说:“谢谢你的帮忙。”

离开的时候,安棉反复地嘱咐花童话一定要好好照顾好九朵。

太过于疲累,九朵没有过多的力气来回应,便头也不回地往卧室里走。

还在言语之间的花童话和安棉,望着这个薄凉的背影,又是彼此之间无奈的笑。

苏半夏却跟了进去,提醒道:“九朵,你要记得我的条件。”

九朵的心似乎被石头颠颇了一下。却只是抬了抬头,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于一个孱弱的微笑里。

(二)

安棉早就想到九朵会生病,可是没有想到这次却是病入膏肓了。

拒绝演出,拒绝唱歌,甚至拒绝说话。这仿佛就是七年前的自己,想要用沉默来掩饰住一切的隐痛。曾经,是九朵的眼神拯救了她,可是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拯救九朵了。

花童话也不阻挠,只是按照一贯的方式去宠爱九朵。定时的三餐,新写的歌曲,呵护的言语。他不管九朵是否吃饭是否唱歌是否回应,却只是以自己的执着去应对这份顽劣的沉默。他常常失神地说:“九朵病了,我也快病了。”

这句话让安棉觉得恐惧,没有谁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沉默到变态的生活。让人心甘情愿地被折磨至死。

大多数时候,安棉都一连好几天不回家,也跟着照顾九朵。后来,苏半夏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九朵。他站在九朵的面前吼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

九朵不回应,他便抓着她的头发就往卫生间里拉,把她甩进浴缸里,用喷头狠狠地淋着她。

安棉不知道九朵到底答应过苏半夏什么。他一向都是温和的男子,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暴戾呢?她想去阻止,可是她怎么能抵挡过苏半夏的力气呢?反而被他锁在了大门外面。

九朵很疼痛。她在浴缸里挣扎着大哭大闹,却是故意让自己全身都被水所冲刷。丝质的衣服紧紧地吸附在她的身体上,裹成了一个孱弱到令人既迷醉又沉沦的模样。哭泣的声音化做最苍茫的泪水,坠入了冰冷的浴缸里。

恰逢花童话回家,踢了门进去。九朵的疯狂,让他心痛得要死。他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跟苏半夏打了起来。

当然,苏半夏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只几招,苏半夏便被压倒在地。可是他并不服输,反而鄙夷地说:“花童话,你就是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只知道被九朵的生活所摆弄!”

花童话愣了愣,却又冷笑着说:“你懂爱吗?”

苏半夏大声地笑道:“难道你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爱情吗?我告诉你,爱情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以真实的方式活在对方的世界里。而你不过,是九朵的爱情幻影。”

话刚落音,九朵就停止了大叫。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浴缸里,眼睛里多了一份最初的纯真。她突然仰起头,一字一顿地说:“花童话,你懂爱了吗?”

花童话的拳头松懈了下来。爱情于他,一直是纠缠不休的问题。到最后却还是那个顽固而残忍的结果。无论是桀骜不驯的他还是温柔体贴的他,都无法博得九朵的欢心。这个活在阴影里的女人,需要度的衡量。不能多一份好也不能多一份坏,否则都是前功尽弃。终于,他感觉到累了,摊开了手说:“九朵,我不懂爱。你让我很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一片残局。苏半夏来收拾。他抱起湿漉漉九朵,把她猛烈地甩在床上。言语里是例行公事的冰冷:“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用热水浇过毛巾,安棉细细地为九朵擦拭过身体。太多的温度,也温暖不了她的身体。反而是安棉自己,感觉到零点的温度在慢慢地靠近。她突然极度害怕失去,冷冰冰地质问:“苏半夏,你到底要九朵怎么样?如果再有这种事发生,我会选择恨你一辈子。”

苏半夏又很温柔了,还是微笑着拉过她,在风中亲吻着她的头发。

安棉突然很想哭泣。终于不自觉闭上了眼睛,躲进了他的胸膛。

没有温度的身体,却成为了唯一可以停留的港湾。

(三)

第二天,九朵出现在了公司里。

用过大量的化妆品,掩盖住所有的泪痕与疲劳,依旧是在外人眼里明艳动人的九朵。可是神情里依旧是止不住的荒凉,她对苏半夏说:“我来了。我答应你,想去你在离城的公司。”

苏半夏合上了文件夹,笑着说:“九朵。当你不会微笑时,便是最美丽的时候。”

九朵的思维有些凝固。她想起深雪的《八号当铺》来,但是她不希望用微笑换取美丽,而希望用美丽换取微笑。当然,苏半夏不同。他想到的只有安棉,现在又只把她当做工具,“那你先跟摄影师去拍几张相片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九朵笑了。原来他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他早就知道,她一定会来。

那时候,安棉正在十三楼的写字楼里写作。偌大的落地窗倒出一屋的阳光,把她的容颜浸染到透明。九朵突然有些惆怅地说:“棉棉,这么多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安棉从文字里苏醒过来,看见一张无法掩饰住憔悴的脸。刚想说些什么,摄影师却又来叫走九朵。隔着玻璃窗,九朵的笑容有些清瘦。安棉突然想用“形影相吊”这个词来形容九朵,没有了花童话尾随的她,似乎更加寂寞了。

其实,九朵是很害怕摄象头的人。那冰冷的机械,用一个快门的时间把她变成木偶。蝴蝶妆,烟熏妆,晒伤妆,每个模样都显得伤痕累累。她想,或许在苏半夏的眼中,她应该是一个过期作废的女子吧。

很多偶然的片刻,会想起花童话。比如脱下大衣的时候,比如想喝水的时候,比如收工回家的时候。可是,他却不在了。九朵站在匆忙的大街上,却感觉到周围是一片空荡。再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伪装成她喜欢的模样,尾随到不离不弃了。

还好有安棉愿意守侯她。这个女子,从一开始,就跟着她的眼睛行走。九朵突然很喜欢自己的眼睛起来,若不是它与安母的眼睛有着雷同的光,当然安棉也不会选择她了。

中途没有任何的言语,九朵自顾自地买了大量的衣服。都是光怪陆离的类型,穿上去会让人感觉到冰冷。

过了很久,安棉才敢装作无意地说:“九朵,你去找花童话吧。”

九朵却把手放在了安棉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棉棉,你是一个多好的女子啊!”

安棉望着九朵,眼神里充满疑惑。

然后,是九朵爽朗到近乎狂妄的大笑,“这样的女子的确需要一个干净的环境。或许,我的存在一直耽误了你。”

不是的。不是的。

安棉想告诉她,九朵,不是的。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还是习惯于低垂着头的姿势,跟着九朵沉默地穿越过一条又一条大街。

第七节

(一)

花父的死讯,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安棉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时时以凛冽姿态与邪恶对抗的男人,会死得这么突如其来。

苏半夏轻描淡写地说:“他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地痞流氓追杀,快断气的时候却没有报警,反而耗费力气硬是爬到了'摩凡陀'。”但是,心里却懊恼着,九朵又要因此在C城多留一些时日了。

又是“摩凡陀”。

安棉觉得花父是在赎罪,因为那错误的一枪,背负了一生的伤痛,还有儿子的仇恨。终于,他选择了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来解脱,同时完成了最高贵的谢罪。

安棉和九朵一起赶到了“摩凡陀",花童话果然在那里。他坐在"摩凡陀”最阴暗的角落里,憔悴的脸庞里有着酗酒的痕迹,眼神里满是涣散的恐慌。他恨父亲,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会以过早的死亡来告别。

安棉想上前去安慰,却被九朵一把拉住了。她异常镇静地说:“棉棉,他现在需要安静。”

没有人能比九朵更了解花童话。于是,安棉选择了隔岸观火,九朵便去配合警方的调查。

杀死花父的凶器是一把雕有龙纹的匕首,它刚好插在花父的心脏上,溅起过激烈的血液。

九朵微微一震,却是平和地说:“我不认识这把刀。”

然后,她感觉到花童话正以最恶毒的目光在攻击她。她只能感觉,却不敢回头。

“摩凡陀”终于被查封了。

这个酒吧从糜烂到干净又到糜烂,终于还是逃离不过诅咒的命运。是第一次,安棉开始相信诅咒这两个字。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死在“摩凡陀"呢?她突然想起了被刻意埋葬在记忆里的秦天,便在心里轻轻地说:"秦天,我们都不该来过这里。”

警方撤离了。

九朵还是没有说话,拉着安棉的手就往远走。她的掌心湿润,有热流在汹涌地翻滚。脚步却被花童话的质问声所打断。他冷漠地说:“九朵,难道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九朵站在原地里一动不动,紧闭的双唇里透露不出半点风来。

安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望着两个人。

他们的对峙里,席卷着战争的硝烟。

沉默一直延续了很久很久。突然之间,九朵跪了下来,低着头说:“花童话,求求你。”

花童话先是一愣,然后近乎疯狂地大叫了一声。叫声穿越过天空,如同青鸟的哀号。随即,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黑色的背影里有着扶不住的悲伤。

安棉想问清事情的原委。九朵却哭着对她说:“棉棉,我的债还不清了。”

话到嘴边的疑问又被咽了下去。安棉只能选择以沉默的方式,来进行无力的安慰。

烟漠街。摩凡陀。九朵抱着膝盖大哭了一场。

(二)

开始的时候,花童话还是消极的沉默,只是忙碌着为父亲办理身后事。

因为父亲的过于公正执法,太多的亲戚都已经没有交往了。来参加葬礼的,都是父亲的同事,还有父亲救过的那些人。他们把花童话当作恩人,反复地讲述着关于花父的故事。他才知道,父亲是一个多么合格的警察。可是他曾经却作过胡乱的怀疑,是冷舞月的父亲帮助他登上了荣耀之位。所有的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

真相在死后才姗姗来迟。一位和花父多年共事的老警察前来悼念时,紧紧地握着花童话的手,含着眼泪说:“你的父亲不仅是一个真正的警察,还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啊。其实当年的犯毒团伙头目就是你的母亲,直到临死也以人质作要挟,但是你的父亲却在危急的时刻做出了最让自己心痛的枪杀。为了让你不被笼罩在母亲的犯罪阴影下,他又自己承担了误杀的罪名。所以,请你不要再恨他了……”

一席话,让花童话失去了正常的意识。原来被自己恨着的父亲,却把最隐忍的爱埋藏在了心里。那份不被回应的爱,一晃过了二十几年,终于仓促地落幕。到死,他才放下了警察的职责,以生命向母亲表达了最浓烈的爱情。

恰逢九朵前来悼念。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子,穿梭过他的生命,此刻却成为了刺在心脏上的钉子。花童话狠狠地推开了她,径直跪在了父亲的遗像前,哭着叫道:“对不起……!”

安棉跟着哭了。这个真相,安父昨天才肯对她说出来。她本想,与其告诉花童话让他陷入一辈子的后悔里,还不如继续隐瞒着。可是,花童话还是知道了。他那仇恨的精神壁垒将从此倒下,懊悔会萦绕过他的后半生。

只有九朵还不知道关于花父的真相。她只被自己的真相压抑着,总是忘记了给花童话伸出一只手来。所以,她的脸庞里,进行着永远止境的流离。

直到葬礼结束以后,安棉才告诉了九朵,关于花父的爱与付出。

九朵听得入神,眼泪哗哗地下落。她抱住了安棉,连续不断地哭泣。

声音从有到无,终于殆尽嘶哑。

(三)

最近,苏半夏开始无端的发脾气。常常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然后对安棉说:“九朵让我很失望。”

安棉不喜欢跟他争论,只偶然跟父亲说起一些事情的片段。

老了的安父似乎对人生多了更多的感悟,他意味深长地说:“花童话和九朵这两个孩子,都会让人很心疼。”

有时候,安棉很想问父亲,有没有过后悔,强硬着把明珠留在身边。然后,她就可以知道,多年之后的苏半夏和她会不会后悔,开始了这段冰冷的婚姻。可是,她最终无法对一个老人提及伤疤。所有的一切,只能等时间去验证。

九朵开始了一场无休又无止地赎罪。不再有正常的生活状态,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半夜里在烟漠街的角落里寻找花童话的影子。他总是喝到酩酊大醉,说一些含糊其辞的话,甚至跟陌生人打斗起来。

每次看到九朵,花童话的眼神里都会有着复杂的光芒。有时候,他会说,九朵,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陆羽良。有时候,他会骂,九朵,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有时候,他会抱着九朵说,我爱你。那些错综复杂的行径,把他推向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后来在一次酒吧闹事的检查后,花童话终于被检查出有严重的精神压抑症。九朵捏着那一片单薄的检验单,突然觉得人生的分量沉重到让她无法负荷。深夜里,她不断地跪在花童话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企求,“花童话,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吗?”

以前经历过太多的挫折,九朵都会挺过来。可是没有哪一次象这样,安棉几近觉得她要倒下来。后来她才隐约地知道一个事实,原来那把雕刻有龙纹的刀属于九朵的父亲。他和她,都知道真相,却在以自我的世界里进行地疼痛的回避。

循环不止的夜里,都会看见九朵或者扶着或者背着花童话走过纵横的大街,微弱的路灯灯光把他们的影子剪成最散乱的碎片。

其间,安棉忍不住问:“九朵,你为什么要包庇他?”

九朵惊慌失措地回答:“棉棉,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

这个答案很朦胧,让安棉始终不知道九朵是否真的爱她的父亲。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花童话的离开。那天,他打了九朵。九朵没有还手,依旧伸出手说:“花童话,乖乖睡觉吧。”他却继续打九朵,一直到血蔓延了整张白色的床单。

等到安棉赶到的时候,血迹已经凝固成一朵繁盛的桃花。触目惊心。

九朵蜷缩在墙角,对她笑着说:“棉棉,花童话走了。”

安棉开始怀疑,九朵的精神病症又开始泛滥。她执意带着她去医院做检查,果真是精神强迫症。这么多的夜里,她都强压着自己的感情,伪装成一只任花童话摆弄的小绵羊。骄傲的九朵,因为要赎罪,所以变得不堪一击了。

安棉只能把她带回家。她怕,没有人照顾的九朵,会选择以死亡来解脱。可是,苏半夏开始跟她剧烈的争吵。他说,九朵是一个精神病人,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赶走九朵,终于逼得安棉跪在了他的面前。那一跪,让安父心疼至极,他便做主留下了九朵。

又回到以前的小屋里,安棉开始细细地给九朵上药。褪去衣裳,还是多年前的那张肌肤。伤痕累累。新伤覆盖在旧疤上,找不到一处完整的肌肤。她才知道,在那无数个夜晚里,花童话对九朵做了什么。他对她爱得太深,所以也恨得太深了。

因为九朵的情绪很不稳定,安棉只能把她反锁在小屋里。每天花大片的时间跟她说话,也不管她是否理会。有时到半夜,九朵会声嘶力竭地哭泣,引得安棉辗转难眠。她想抱着她,却已经无法找到合适的角度。

无数个夜里,苏半夏总是叹息着说:“棉棉,她是一个具有致命毁灭性的人。”结果到后来,他终于趁安棉不在家,把九朵放了出去。一直到安棉跟他针锋相对时,他也没有过后悔。他走过来吻她,想用嘴唇的温暖来堵塞她的悲伤。可是她却狠狠地推开他,光着脚把自己锁在小屋里。

苏半夏突然有些绝望。他终于感觉,要安棉真正爱上他,是一件极度艰难的事情。

第八节

(一)

安棉终于不再写字。她开始反复地出走,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只为寻找关于九朵的消息。清晨与黄昏,那个永不倦殆的影子穿梭于九朵曾经留守过的角落。每次都是落寞而归,明净的容颜逐渐被疲惫的影子拉成灰暗的孤寂。夜晚里,她总会爬起来,在曾经和九朵住过的房间里不断地徘徊,有时候甚至会哭泣。

这样的安棉,让苏半夏感觉到心痛。其实在没有见到安棉之前,他就已经读过她的很多文字。那些忧伤的情节幻化一场场电影,总是会在散场的时候潮湿他的心。然后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无法自拔的爱上她。这个素面朝天的女子,如同从城堡里走出来的公主,纯净的模样诱惑着他狠命地想去宠爱她一辈子。

可是,当苏半夏用尽全力爱过之后才知道,他的爱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他顺从她,满足她,宠爱她,已经到了快要放弃自尊的地步。可是,她却兀自在文字里反复不断地出轨,总是会有一个与陆羽良相似的男人,与女主角相守到老。然后,她现在又为了一个女人而弃他于不顾。他对于她来说,算什么呢?或许只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吧。

于是,两人开始有针锋相对的凛冽尺度。终于到忍无可忍的时候,苏半夏抱着安棉就往卫生间走,把她放进了浴缸里。一如曾经对待九朵的姿态。可是,当他坐在门口大口大口的喘气时,却地板的冰冷一直蔓延到她的心里。直到卫生间里没有声音时,他才恐慌起来。仓促地打开门,被一个无辜的表情所淹没。

从黄昏到清晨,苏半夏一直抱着安棉,连续不断地道歉与解释。时而很难过地说:“棉棉,对不起。"时而又很认真地说:"真的,我有预感,九朵会毁灭你。”

安棉不哭不闹也不回应。只抱着双膝,以四十五度的姿势仰望。终于,在阳光露出第一丝光芒的时候,她睡了。

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絮絮不止的苏半夏。

(二)

当安棉正处于心力交瘁的时候,又一个噩耗如同大山一样狠狠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安父的病情突然发生了急剧的恶化。得知消息是在凌晨的酒吧,那时候的她正辗转于一处又一处的灯红酒绿。听到苏半夏一字一句说着父亲在急救室时,她哭着大叫起来:“苏半夏,来接我,我要回家。”

苏半夏很匆忙地开车赶了过去,这种状态下的安棉让他很担心。终于,他在繁华的酒吧闹区找到她。霓虹灯染彩了她的白色连衣裙,烘托出一张迷离的脸。可是,她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地纯净,好象跟一切的繁华都格格不入起来。

看见苏半夏的时候,安棉象小鸟一样扑了过去。一脸的焦急,呜咽着问:“爸爸……爸爸他怎么样了?”

苏半夏还是找不到过多的方式来安慰她,仍旧只能揉了揉她的头发,故作轻松地说:“还在急救室里。没事,很快,很快就会到的。”

等赶到医院的时候,安父已经从急救室里出来。医生见到安棉时,略有不满地说道:“你这个女儿当得真差劲。从急救室出来,安先生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安棉望着医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睛里顷刻噙满了泪水。

苏半夏却狠狠地盯了医生一眼,紧紧握着她的手,温和地说:“棉棉,爸爸已经没有事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直到现在,安棉才发现,父亲的生命已经在摧枯拉朽地凋零了。他戴着大大氧气罩,两片苍白的嘴唇在玻璃后面颤抖着翕合,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有那双眼睛,还保持着一贯的敏锐,会被丝毫的风吹起涟漪。

安棉不知道该怎么挽留住父亲的时光。她只能背对着父亲哭,一遍又一遍地哭,直到眼睛里布满血丝的疼痛。然后,医生说,她不能再哭了,再哭就会瞎的。这一句话又扰乱了苏半夏的心,他便极力地编造各种的谎言让安棉放心。甚至于,叫医生对她隐瞒了安父的病情已经蔓延到无法制止的事实。

之后的日子里,安棉只好放弃了寻找九朵。她用大部分的时间来陪伴着父亲,只是望着他讲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父亲的病情很反复,一会恶劣到不能动弹不能吃饭不能说话,一会却还能叫她带他去医院的公园里散步。

在身体日渐干枯的日子里,安父常常沉溺于过去,对生命发出很多疑问。他总是问安棉:“棉棉。你说,是我害死了明珠吗?”

安棉愣住了,却又立马缓过神来,蹲下来握着父亲的手,很认真地说:“爸爸,不是的。明珠是一个好母亲。但是她的死,不是因为你。”

“那么,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安父变得象一个执拗的孩子,要固执地追问下去。

安棉的眼睛已经找不到定点,只长叹了一口气说:“是因为爱情。”

安父便不再发问,直望着公园里飞起又落下的小鸟。口中连续不断地念叨着:“爱情,爱情,爱情……”

安棉也在心里念叨:爱情,爱情,爱情。可是终于还是停止,她现在的最大心愿,是父亲可以永远健康,其他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不是吗?

(三)

九朵的重新出现,不是一个适当的时刻。她的声音已经磨砺到严重的干涩和沙哑,在电话里近乎哀求着说:“棉棉。请借我一些钱好吗?我求求你。”

那时候,安棉刚照顾了父亲一夜,体力已经严重不支。可是,唯一的力气却都化成了心痛,交付于九朵。她着急地追问道:“九朵,你都到哪去了?”

预感中,九朵的身上应该发生了恶劣的事,否则她不会求她。这么多年,既然再大的困难,她都会保持着自我的秉性,从来都没有求过她。

隔着城池的电话里,九朵一直没有回答,只是破了喉咙的哭泣。

安棉便不再追问,只是安静地呼吸,等待着九朵愿意告诉她所有的一切。

这样一直持续了三个小时,九朵才停止了哭泣,梗塞着说:“棉棉。我找到花童话了,他在吸毒……”

毒。

这个字如同针一样刺痛了安棉的心。然后,她才知道,有些表面上坚不可摧的人,到了沦陷的时刻,却会比其他人都还要脆弱。花童话是如此,或许,九朵也是如此。可是,她现在却无法做到奔赴于另外一个城市,去守护着九朵。因为,父亲更需要她。

安棉便只能踉跄着回家求救于苏半夏。这是她第二次求他,却又是为了九朵。

苏半夏顿时有些恍惚,又有些心有不甘地说:“棉棉。你应该好好照顾爸爸,而不是想其他的事情。”

苏半夏的拒绝让安棉有些绝望。她只能徘徊在屋子里,问着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开始的时候,苏半夏心疼地劝着她去休息,她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了。后来,苏半夏却被那些冰冷硌到疼痛,只能一个人抱着被子躺着。眼睛,睁到大大的,亦不能入眠。

可是到了半夜的时候,苏半夏却听见轻微的声音。回头一看,居然是脱去了衣服的安棉。外面的月光很美好,为她的肌肤铺上一层迷离的光芒。她抱着肩膀,低垂着头,象一个羞涩的少女。他看出了神,却又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样的场景让他梦回过无数次,现在却又惟恐一沾染便腐化了这人间的天使。

沉默被安棉打破。她轻轻地说:“苏半夏。现在,我可以把自己真正地交给你。但是,请你,一定要去帮帮九朵。”

话语是表面的坚定,里面却流动着连绵不绝的迟疑。

苏半夏又失望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安棉的面前,用手抚摸过她的身体,从额头到脚踝,却没有再做进一步的动作。最后,他又为她穿上衣服,小心地把她抱在床上,认真地说:“棉棉,你违背我们的约定了。我们不是说过吗?只有等到真正相爱的时候,你才会把身体交付于我。”

安棉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顿时,苏半夏的形象变得摇摆不定起来。他似乎可以为了她付出与失去一切,可是此刻却又不愿意放下所谓的约定。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看不穿他的心。他还是那么温柔地望着她。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着说:“棉棉,乖。睡觉吧,明天我就去离城找九朵。”

说完,苏半夏便背对过安棉,假装沦陷于沉睡,打起了轻微的胡噜。

安棉侧过头,望着他微微蜷缩的背影,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抱着他。

苏半夏故意没有回应,只是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第九节

(一)

千回万转的行走,一直到傍晚的时候,终于到达了桂花巷。

朱红色的大门上已经落下斑斑的红绣,一如虚掩在后面的九朵。终于,苏半夏发现,她的脸就象温度表,跟着生活的冷暖不断地变幻着。此刻的她,已经被颠沛流离的生活折腾到疲惫不堪。

看到苏半夏的时候,九朵的眼神里散发出一种闪亮的光芒。没有人能知道她的艰难生活,只一个月的时间,便让她从受尽众人宠爱的歌星凋零成为在俗世里的一朵花。暗无天日的生活,让她觉得,连他人的微笑都会是一种奢望。所以,她拼命地对着苏半夏笑。

苏半夏没有理会,径直推开门。院子里有一股腐烂与败落的味道,根本无法寻找到安棉所说的温暖。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不满地问:“怎么没有看见你的养父母啊?”

九朵别过了头,直望着院子角落里的桂花树,淡淡地说:“他们死了。”

淡到若无的语言,却如刀落在苏半夏的心口。他一直以为,九朵的哀求都不过是虚伪的柔弱。可是没有想到,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真的受到了人生中的致命伤害。可是,他却只能叹息着说:“对不起……”

九朵却回过头来,笑着说:“没什么。他们是自然死亡,走的时候笑得很美。他们还喊着我的名字,叫我一定要乖……”

话到中途,笑容却又枯萎下来,被呜咽的声音所隐没。然后,苏半夏才感觉到,曾经那个时时骄傲着的九朵,突然收藏起了所有的锐气,沦落到最低的尘埃里。

正在两人尴尬到无言以对的时候,花童话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的身体里散发着浓烈的烟酒味道,一脸的苍白里承载着病态的破碎,刚进门就疯了似地抓着九朵的肩膀叫道:“给我钱,给我钱。我受不了了,实在是受不了……”

显然,是毒瘾发作了。

尽管过了这么多天雷同的生活,九朵还是一脸的慌乱。开始的时候依旧是把持住心中的坚定,劝解着花童话坚持住坚持住不要吸毒了。可是当他神形扭曲地蜷缩在院子里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往屋里跑,抽出一叠钱颤抖着交给花童话。所有的积蓄都要被他挥霍一空了,这已经是仅存的最后了。

正在迟疑的时候,苏半夏却一把推开了九朵的手,满天的纸币飘扬到空中,然后又散落在地上。

九朵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以如何的表情来回应。

可是,花童话却恼怒了。才注意起苏半夏的到来,提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凭什么来干涉我们的事情?”

“凭什么?"苏半夏反问了一句,紧接着又质问道,"那你凭什么要堕落于此,做出如此不够男人的事情?!”

花童话心中积压的怒气顷刻被激起来。两人纠缠着,在院子里撕打起来。

显然,吸毒后的花童话已经失去了以前的力量性,被苏半夏轻而易举地压到在地上。抓着挣扎着的花童话,他大声地喊:“九朵,快拿绳子过来!”

望着花童话那张痛苦的脸,九朵有些惊慌失措地迟疑着,一动不动地站在桂花树下。

苏半夏等得不耐烦,便卯足了劲吼道:“难道你宁愿纵容着他堕落下去,也不愿意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吗?”

一句话,终于说到九朵醒悟过来。

匆忙着,从屋子里拿了绳子出来。在院子里安静的哭泣,看着绳子一圈又一圈地绕过桂花树,花童话终于被绑在树下不能动弹。他以最恶毒的眼神,盯着九朵的脸看。她却只能把眼神退缩再退缩,直到看不见光明为止。

半夜的时候,花童话终于不再挣扎,在桂花树的芬芳里沉沉地睡去。九朵爬起床,院子里站立着,一直望着他的脸。这张脸,已经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留下一片残缺的阴影。他终于不再象以前一样,狠命地追随着她的脚步,发誓到会为她变成任意的模样。

只轻微的脚步声,便让苏半夏不得安生。他远远地望了九朵好久,才下定决心劝告着:“九朵,不要再坚持了,把他送到戒毒所吧。或许,这才是你帮助他的唯一方式。”

一直以来,九朵都抗拒着让花童话进戒毒所。她觉得,戒毒所会冰冷到让人窒息,就象监狱里的荒凉一样,是对生命的再次折磨。所以,她仍旧仰着头,对苏半夏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他应该呆在我的身边,哪里都不能去。”

每次都是这样的倔强,让苏半夏激起对九朵的暴戾来。他抓着她的头发往院子的墙壁上推,狠狠地说:“这件事情容不得你去选择。我的使命是遵循安棉的意思,让花童话从毒品里摆脱出来。你的想法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这次,九朵没有还手,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半夏,直到眼泪落下。

(二)

在苏半夏的坚持下,花童话终于被送到了戒毒所。

而九朵却在突然之间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女人,总是会做好饭菜奔赴于戒毒所。即使里面不允许私自送饭菜进去,她还是坚持着变幻不同的菜式,然后看着里面的人把饭盒里面的东西全部倒掉。

这样的九朵,让苏半夏有些心生怜悯。他想去问安棉,该怎么办才能把九朵拉出来?可是却又觉得安棉一定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有的也只是徒劳的担心。所以,他只能自己去摸索着方法,让九朵尽快地逃离阴霾。

苏半夏叫九朵回去工作。他想,工作了,就会转移掉疼痛。可是,九朵却从床底里拖出了一大叠报纸,眼神黯淡地望着他。都是近一个月的报纸,关于九朵的消息,被媒体描写到一塌糊涂。她抬起头,悲伤地自言自语:“这样的九朵,还有资格用歌声打动别人的心吗?”

无奈之下,苏半夏只好放弃催促九朵工作的事情。他便带她去各种地方游玩,不大不小的离城,被他们的脚步一寸一寸的填满。偶然也有快乐的时候,她在图格兰大学给他讲起《两生花》的故事,脸庞里总是会洋溢起幸福的芬芳。然后,他知道了关于陆羽良和安棉的故事,七年的轮回将他们的缘分碾过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离开图格兰大学的时候,九朵露出神秘的微笑,一语揭穿他的秘密,“苏半夏。我知道,一定是你用计让陆羽良离开的。”

苏半夏的心里慌乱成一团,失去了找出任何一个来否定的理由。

幸好九朵没有追问,她反而更加开心的笑起来,“苏半夏。我们走了这么多天,你知道我最喜欢哪里吗?是游乐场。当摩天轮划到城市的最上空时,我都有想吻你的冲动了。”

苏半夏又想起天空中的那张脸来。蔚蓝的色彩布满过九朵的笑容,他却在那么一瞬间想起远在天边的安棉来,她在照顾父亲的同时,一定还在操心着九朵吧。可是,她有没有想起过他呢?那时候,他也想吻九朵。只是因为他记得安棉的小说里有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两个相爱的人在摩天轮的最高处接吻了,那么他们一定会得到生生世世的幸福爱情。可是睁开眼睛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却是九朵。

他们常常失眠。午夜的时候,两个人会断断续续地对话。苏半夏曾经很认真地问九朵,你爱花童话吗?跟以前一样,九朵依然对这个问题保持着沉默。她常常这样想,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就象花童话,她已经习惯了他对她的爱。所以,她觉得需要他。

绕了一个圈,九朵总是会对苏半夏说,无论你是否后悔对陆羽良所做过的逼迫,我都会让安棉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这句话,说得苏半夏有些心惊胆战。他还是有某种预感,九朵是安棉的致命伤口。

(三)

花童话的尸体是在凌晨时分被发现的。

等到苏半夏和九朵赶到戒毒所的时候,黎明的阳光刚好铺在他的身上。那张年轻的脸已经因为毒品而过早的苍老,可是嘴角里却留下了一抹顽劣的笑容。那个笑容,让九朵的心里泛滥起大片的往事,却怎么都无法从记忆中剔除了。

戒毒所里的人说,花童话受不了戒毒的痛苦,所以割腕自杀了。

苏半夏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个结果,他颤抖着把手伸过去想给九朵一些安慰,却被她的冰冷所击退。她横眉冷眼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苏半夏,你给我滚开!”说完,便捂着脸跑向了远方。

整整一天,苏半夏都在寻找着九朵。他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安棉。他怕安棉会悲痛欲绝,更怕她会离开他。于是,他重新走曾经陪伴九朵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最后,他终于在游乐场里找到九朵。她形容枯槁地站在摩天轮的下面,一直仰望着天空的最上方,眼神里有着永不倦殆的企及。

用着强迫的方式,苏半夏终于把九朵背回了家。他不顾她的哭泣打闹与反抗,只用手狠狠地把她的身体按在被窝里,直到她闭上眼睛再也不发出痛苦的声音。他终于也睡着,做了极其迷离的梦,安棉在远处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再没有其他的情节。

醒来的时候,九朵却已经不在了。院子已经锁住了,她根本不可能逃出去。苏半夏便在屋子里寻找,终于在一张古老的檀木床边找到她。她蜷缩着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嘴里反复地念叨着同样一个模糊的词语。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却在扳过她的肩膀时发现,她的身体下面有着大量的白色粉末。他禁不住跳起来大骂道:“九朵,你居然在吸毒!”

九朵转过头来,对着他瑟缩的笑,“苏半夏,我想试试,戒毒是不是真的那么痛苦。可以痛苦到,让人抛弃曾经承诺过一辈子的爱人。”

那个笑容,苍白得快要吞噬掉他的心。

苏半夏不由分说地把九朵绑在了床边。他不敢把她送戒毒所里去,便只能日夜地守侯着她。最饿的时候会跑到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熬粥,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有时候,她会很乖地喝,眼神里甚至带着楚楚可怜的成分。可是当毒瘾发作的时候,她就会拼命地挣扎与叫喊,并且用尽各种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逐渐地,绳子禁不住折腾,勒红了九朵的肌肤,甚至有些地方开始溃烂。苏半夏便小心地给她松绑,脸庞贴近过她的胸膛,听见里面清晰的心跳声。结果,她低下头来,用双唇吻他的额头,然后拼命地寻找着他的嘴唇。他想抽身而出,可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却支配着身体不断地向前向前再向前,最终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疲累之后,两个人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苏半夏有些憎恨自己,似乎在一瞬间,他对安棉的爱已经不够纯洁了。他狠狠地盯着九朵看,不愿意再给她松绑。她的笑容却是迷离的猖狂,凌乱的衣衫掀起过身体里的妖娆,声音依旧充满着诱惑力,“苏半夏。刚才的那刻,让我忘却了毒品的折磨。”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九朵便不再做出无谓的反抗。每次毒瘾重犯的时候,她都会千娇百媚地央求着苏半夏,在他的身体上一遍又一遍的索取。苏半夏总是会告诉自己要克制住,可是到最后还是会被她的身体和声音所诱惑,终于一次一次地顺从,跟着她的气息在古老的院子里荡漾。

在朦胧中,苏半夏时常清晰地给自己一个理由:安棉,我没有背叛你,这样的出轨只是为了帮你拯救九朵。

(四)

安棉的突然出现,是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

前一天,苏半夏还在电话里很镇静地告诉她:棉棉,你放心。花童话已经快戒毒成功了,九朵也开始重新唱歌了。她便在电话那头会心的笑,甚至感恩地说,苏半夏。谢谢你,真的。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安棉就出现在了院子里。她站在那颗桂花树下,看着苏半夏与九朵的身体纠缠着,一直到泪流满面。花香,终于消失到无踪了。

苏半夏和九朵都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躲闪的绝望。他们都想找到一个理由来应对,可是又有什么答案能掩盖过赤裸裸的真实呢?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着低下了头。

安棉一直静静地流着眼泪,几乎没有任何哭闹或者责怪的言语。直到天黑的时候,她才缓缓地对九朵说:“九朵,我喜欢你。从小到大,我都发誓,会跟你分享一切东西。如果你爱苏半夏,我愿意把他让给你。只是,我们以后再也不认识了。”

九朵的眼神突然堕落到一片废墟里。她慌乱地抓住她的手,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向这个早已嵌入生命中的女子解释。安棉却挣开了双手,转身向远处离开。她害怕看到她的眼睛,怕一触及,便又会迷失到雷同的深渊里。

苏半夏有过挽留,跑出来狠狠地抱着她。

安棉颤抖着,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说:“苏半夏,放手吧。我们本来就不爱,不是吗?”

苏半夏没有放手,反而拉着她跑了出去。在僻静的小巷子里,他终于把事情的全部经过讲给安棉听。她听得胆战心惊,原来距离之外,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更让人心疼的是,花童话居然选择了如此极端的死亡方式,那样会让九朵一辈子都无法心安理得。

最终,安棉还是原谅了九朵。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刻的憎恨在事实之后,却马上灰飞湮灭了。她又回到了小屋,拉着九朵的手说:“九朵,我是安棉。记得,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但是,她永远也无法原谅苏半夏。她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径直扶着九朵,走出了有过桂花芬芳的老屋。

苏半夏沦陷了。他闻到更加腐败的味道,仿佛要把他的身体吞噬到无底的深渊里。

终于,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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