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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节

(一)

阴差阳错的,安棉即将踏上去离城的旅程。

有时候,安棉觉得上帝就是一个古怪的顽童,因为她分明没有填离城的任何一所大学。失去了九朵的音讯,她并未有过寻找,只觉得这一场错过将是忘却九朵最好的的方式,也是最合适她与九朵的结局。可是,当她收到来自离城的录取通知书时,双手一直颤抖,记忆再次沉沦到一年前的疼痛里。

离开浮城的前一天,安棉捧了盛放的白莲去看望秦天。他依旧是素白俊美的,方寸之间的颜色将他永远定格在了十七岁的青春里。她对着他笑:“秦天,我已经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干净,明媚,对生活充满希望。那么,请你保佑我可以一直这样的美好。”

直到飞机快要起飞时,安父依旧没有赶来。一个人孤单地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城市,心中自然有些胀痛了的惆怅。可是,安棉还是允许自己原谅了父亲,现在的她只希望明珠可以真的对父亲好。至于父亲对她的疼爱,倒是真无所谓了。

中途在飞机上睡着,梦境里全是杂乱的背影,让人有种迷失的坠落。安棉惊慌地醒来,身边的外国男孩对她眨着诧异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回之一笑,别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致。层层叠叠的云朵缠绵着,遮盖住了地面上的所有华美与颓败。

浮城和离城,相距两千公里,却被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无限缩短。

终于到达了离城,安棉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童年里的熟悉味道。突然,一个敏捷的影子在汹涌的人群中一闪而逝。只是瞬间,她便看清他的面貌。那是花童话,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九朵的寻找。她有些迷离地笑了。那种捉摸不定,如同风中散乱不定的蒲公英。

(二)

离城的大学有一个毫不逊色于涅瓦塔中学的名字,叫图格兰大学。她的美丽亦是令人无比神往的。如果实在要用一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的话,安棉会说她是在晚风里唱歌的美人鱼。整个学校就是水中央的一个小岛屿,在微风中摇曳着美丽,宛若一方迷人的仙境。

徜徉在悠然的大学生活里,安棉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安静,习惯以淡然的姿势写出美丽的文字。不出一个月,图格兰大学的大部分学生便知道中文系有个仙女模样的女孩,她的文字如同盛放的莲花,纯洁的芬芳可以一直开到人的内心深处。

紧接着,陆羽良就出现了。其实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陆羽良是艺术系的老师,一直雄心勃勃地想拍一部电影,便轻易地找到了文采飞扬的安棉。只是安棉没有想到,他居然与七年前的蓝格有着惊人的相似!若不是时光的雕刻成伤,他们的影子必然重合重合再重合。她的心口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那种颤抖仿佛是多年前遇到与母亲有相似眼神的九朵一样。

陆羽良的声音浑厚有力,爽朗的笑容里藏着对未来的无限欣喜。他兴奋地说:“安棉,你知道吗?当导演和演员都是我的曾经梦想,所以我现在一定要让你和我一起来完成梦想。”说到动情之处,便摸出一张手帕擦拭汗水。

那块蓝白格子相间的手帕迅猛地钝痛了安棉的眼睛,然后她凭借着这熟悉的声音,就迅速地在心里喊:“他就是蓝格,他就是蓝格……”

七年前的他二十岁左右,七年后的他即将步入三十岁。七年,一个轮回的时间,掌心里长出缠绵的线,随时可能跌入茫然的边缘。但是,她和他却又意外相遇了。原来,他叫陆羽良。

漫长的对话里,安棉完全无法记住陆羽良的声音,她的心只沉沦于剧烈的跳动中。就这样,她就神志不清地点头答应能够为陆羽良写剧本。离开的时候,她恍惚地问了一句:“陆老师,你曾经去过浮城吗?”

欢喜的陆羽良略微沉思了一下,回答说:“浮城……。好象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去过一次。”之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沦落于沉寂的光芒。

安棉的眼睛里闪过更加耀眼与确定的光芒,原来这两张脸不是完美的复制,而是出自于同一个人。可是,她悄悄地藏起了这个秘密。因为她想,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记得,他们曾经在七年前的小巷子里有过一面之缘。那种自然的想起,将是多么美好啊!

容颜被风吹拂得潮湿。安棉张开了双手,做出一个空洞却虔诚的拥抱。

(三)

电影的题目叫《两生花》,是为了纪念或者祭祀,安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很想来一场绵长的叙述。多年来,她都被一个故事牵引着。关于两个女孩的故事。她们具有相似的容颜,但是,一个盛开在繁华的此岸,一个盛开在隐晦的此岸,两个人的生命却如藤蔓纠缠。

是她。安棉在写字的时候,常常会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似乎看到了九朵的影子,但是却又顷刻被模糊得灰飞湮灭。原来,一切都只是故事而已。

看到剧本的时候,陆羽良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禁不住激动地抱着安棉,大叫起来:“棉棉,真是太感人的剧本了!就这样的情节,一定会让全校人都震撼的。我……我一定要找最合适的演员来诠释这部电影!”

安棉笑了。或许故事就是如此,越凄凉便越能打动人心。

为这个剧本,安棉还专门查阅过“两生花”的含义:那是传说中黑暗里一种洁白美丽的花朵,味道潮湿芬芳但是充满迷惑。在一枝梗子上互相迷恋,却也互相争抢。用最深刻的伤害来表达最深刻的爱,直至死亡,甚至愿意杀死对方。因为任何一方死亡的时候,另一方也悄然腐烂。

这个含义让安棉思考了好久好久。她有些心有不甘地想,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操纵世人的命运呢?明明是容颜相似互相迷恋的两个人,却要遵循着宿命走向完全相悖的道路。同时,她在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两生花这种植物?如果有,是否真要注定了此消彼长?

陆羽良端详了安棉好久,终究止不住发表起心底的看法,“棉棉,我觉得你适合演其中一个女孩。一定是,太象了。”

其实这个结果早被安棉掌控得恰倒好处。因为她就是要写出本身的气质,来诱惑陆羽良走入她的境地。然后,他会有更多的时候,来慢慢地回忆……

这就是安棉接近陆羽良的最佳捷径,她可不想写完剧本就被一脚搁开。现在她是女主角了,所以陆羽良无条件地围绕着她转悠。只是她知道,适合演另外一个女孩的人选一定很难找到。因为,那种暗哑的冷漠会是世间里罕见的美。

第二节

(一)

世间真的存在着那么多的巧合吗?比如,九朵的眼神与安母的眼神,比如蓝格与陆羽良的重叠。然而,安棉不再相信,这次仅仅是雷同。尽管那个叫颜莲的女子负隅抵抗到激烈。可是,她在心里仍旧一字一句地坚定着:“不要再骗我了,你就是九朵。”

陆羽良的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明亮的女孩。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眼睛里的深邃,却有脉动的忧郁缓缓流淌。他笑着介绍:“棉棉,这就是我找到的另外一个女主角,颜莲。”

两个女子隔着雾蔼对望过去。四眸相对,她的颤抖大于颜莲。一年多的时间,却让九朵洗净铅华般地成为了一个唤作颜莲的女子。可是,她的眼神泄露了身份,瞳孔里隐藏着的疼痛被安棉一眼看穿。

可是,颜莲却是不肯承认。她淡然地抹过那一丝讶异与恐慌,笑得极其谦逊与安静,甚至淑女似地抿着嘴说:“安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叫颜莲,是音乐系的学生。”

于是,安棉不再说话,沉默地听着陆羽良讲着关于电影的事情。细微的阳光斜着铺散过来,扰乱了颜莲的镇静,不自然的微笑里挑起浅浅的法令纹。她果真是被好人家收养了。白皙的皮肤里有着苹果红的鲜泽,典雅的蕾丝衬衣里有着优雅的气质,明净的妆容掩盖着过去的种种桀骜。这种安静,就象曾经的自己,在阳光下散发出清新的味道。

顷刻之间,安棉失去了年少的坚持,不再以沉默抗拒家庭,不再以倔强要走九朵。此刻的她,看着淡然到幸福的九朵,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就是颜莲,她就是颜莲。

电影的讨论事宜完毕之后,颜莲如烟云般退。

陆羽良担忧地问:“棉棉,你怎么了?怎么好象心不在焉的?”

安棉抬起头来,极其认真地问:“陆老师,你相信世界上有两个生活在不同环境的人,却会在时间与空间里不断地纠葛吗?”

陆羽良大笑起来,拍着她的脑袋说:“相信。你的剧本不就是在描述这样一个故事吗?不过,话说回来,你和颜莲在骨子里真存在着某种相似。我好象,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你的影子。”

事实却是如此。九朵跟母亲的眼神很象,她跟母亲的眼神自然相似。所以,九朵跟安棉少不了相似的因素。

安棉却踌躇了,“可是,除了眼神,我们还能有任何的相似吗?”

“这是一种感觉问题。”陆羽良只能做出精短的回答。

原来,九朵除了会画画会跳舞会唱歌以外,还具有演戏的天赋。安棉一眼洞穿,她在以颜莲的名字复制着她曾经的模样。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九朵要把自己的身份埋藏起来,扮演成另外一个与她完全相悖的女子。

或许,这就是变迁的力量。就如同安棉不再是曾经的懦弱孩子一样,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以唾不及手的速度在重生。颜莲是不是九朵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安棉知道,她肯定还在隆重地生存下去。

“秦天,你说是吗?”

安棉的声音被缓慢的心跳所覆盖过去。

(二)

《两生花》剧组终于成立。两个女子跟着剧组出行,成为校园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陆羽良真是爱电影的男子,常常沉浸于剧情无法自拔。其实他并非有活力的男子,只是信念的执着成就了他对事业的坚持。

安棉常常在拍摄里偷偷地凝视着他,走了神地想:“或许,陆羽良应该是最适合演戏的男子。尤其是,美好里沾染些许忧郁的男子。”

颜莲的演技相当不错,把安棉在文字里的幻想变成了淋漓尽致的现实。女孩的孤傲冷僻,女孩的凛冽果断,女孩的敢爱敢恨,都被她饰演得细微入致。真实到,安棉都不知道,是在演戏太过于真实,还是回忆太过于沉迷。顿时,她的心里便浮起卷云般的花絮,关于曾经的零碎再次飘扬。

不止是安棉与陆羽良,应该是剧组的所有人都被这部电影所感染了。特别是演到最后,当颜莲在死亡前说出真相的时候。镜头凝固了,眼神凝固了,世界的所有仿佛都在进行一场安静的沉沦。每个人的眼角都含着一滴清泪,在陆羽良喊出“咔”一声时,毫无防备地掉落了下来。

然后,安棉看到最熟悉与残忍的一幕。仿佛回到多年前与蓝格相遇的那一幕,他牵着她穿过阴暗的小巷子到明净的广场,用蓝白相间的手帕为她擦拭着脸庞,音乐喷泉里的水柱形成美好的心形。可是,七年后的女主角却变成了颜莲。她一如七年前的她,仰着脸望着他,眼睛里有着绵延不尽的情愫。

站在摄影机背后,安棉好想这一切只是演戏。可是戏已落幕,眼睛里的不是影象,而是真实。她才知道,陆羽良已经不再是蓝格。她的蓝格,只能永远地存在于十三岁的夏天里,还有文字里。

影象里的一切,都快被风捏碎了。

(三)

夏天的时候,《两生花》在图格兰大学播放得如火如荼。从此校区到彼校区,都轻而易举地掠夺了观众的眼泪。然后,安棉和颜莲成为让许多学生都津津乐道的女子。他们是这样形容的:安棉是开在春天里的玫瑰,明艳而温暖;颜莲是开在冬天里的莲花,冷傲而凛冽。

可是,大多数人会更喜欢颜莲。安棉不说话,心里却赞同着。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所有人都会爱上颜莲。颜莲就是同龄孩子里的异类,这种不寻常让人去因为探索而爱。

这一切都完全超乎了陆羽良的想象。他的心底本来只有小小的愿望,只是在学校里公映就好,可是却变成了一场盛景。有S城的电视台和电影院来访,甚至有可能在全国得到播放权。

第一次在电影公映的时候,有记者如常规问陆羽良:“陆导演,请问《两生花》的成功里,你最想感谢的人是谁?”

光彩夺目的舞台上,陆羽良微笑着说:“当然是两个女主角,安棉和颜莲。”

话音落下的时候,安棉试图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可是视线却被陆羽良的眼睛所牵引,他分明是深情地望着颜莲。光华中的颜莲,一如七年前在“两生花”乐队里的演出一样,不张扬不飞舞。仿佛是一副单调的素描,孤独而绝望。

然后,还有记者问:“陆导演,这部电影中最受欢迎的就是颜莲。请问,你如何把一个完全没有过演出经验的女孩塑造成戏中想要的模样呢?”

“嘘……秘密。"陆羽良故意作出一个逗笑的姿势,却又马上袒露出来,"因为在七年前,我就与她在另外一个城市有过一面之缘。七年之后的第一眼重遇,我就知道她是我想要的女子。”

一语双关,引起当场的哗然。可是却没有人愿意以炒作颠覆,这样的爱情会让人心生美好。喧哗的祝福之中,却只有安棉在无声的心碎。原来,陆羽良还记得七年前的那一场偶遇,并且会在七年后继续这一场偶遇。只是,他认错了人。或者是,颜莲的演技太过于逼真。

当《两生花》在离城播放得如火如荼时,安棉选择退出了剧组。

退出的那夜,陆羽良来找过她。纯白的衬衫被郑重的西装所代替。模糊的脸被黑暗分割得支离破碎,每一块碎片上都影射出不同的容颜。他在楼下等了一夜,她却没有下去。

安棉躲在米色的窗帘后面,眼泪大滴大滴地下落。不明就里的舍友问及:“这不是你的导演陆羽良吗?棉棉,你怎么不下去呢?”

可是,安棉一个迷离的笑容便代替了回答。其实,她是不敢下楼。怕一见到陆羽良,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是我!是我!七年前,你遇见的是我。”

那次之后,陆羽良便没有再来找过她。她便在电视上常常看见他和颜莲。周而复始的采访里,颜莲的眼神逐渐变为疏离的渲散。相比之下,安棉更喜欢这个别致的状态。看着看着,她就会禁不住大叫起来,“九朵,我就知道是你!”

可是,电视里的容颜却顷刻被媒体们的汹涌所淹没。

这种游离的生活状态,多少有些寂寞。可是,安棉还是不想打扰,依旧镇守着一个人的安静。她想,她还是希望颜莲能够幸福,尽管她拒绝承认着九朵的身份。但是那种拥有颓废神情的女子,总是会让人产生呵护的感觉。她怕,她一经伤害,就会化为乌有。

后来,安棉的梦境里常常出现这样一个情景。蓝格在前面跑,九朵在后面追。两个人的影子,被时间与空间所覆盖。她在站在角落里寻找,蓝格,九朵,你们到底去哪里了呢?

第三节

(一)

花童话的出现,再次成为意外。

那是电影《两生花》即将推向全国放映的一次签约发布会。在图格兰大学的礼堂里,塞满了慕名而来的观众们,还有各大媒体的记者。安棉也在其中,却只是守侯到观众的席位。前方的陆羽良和颜莲很耀眼,几乎将她的视线灼烈。

这一幕,让安棉想起九朵曾经在“两生花”乐队复出后的第一场演出。那时候的九朵真美丽,用声音征服了所有人的耳朵。颓败的九朵和温暖的颜莲,都以独有的姿态吸引着旁人的眼球。或许,九朵就是适合舞台的女子。

预定的时间已经漫过,可是发布会还没有开始。众人里一片骚动,几家媒体的记者都不耐烦起来。陆羽良倒是不着急,恭敬地赔礼:“各位对不起。因为投资方有些事要晚来一些,所以请稍等片刻。”

然后,安棉看见陆羽良用手勾了勾颜莲的小指头。颜莲的小指头长而细,中央环绕着一玫尾戒。那是第一次,安棉看见颜莲脸红。

直到半个钟头后,被媒体和观众们暗骂了无数次的投资方代表才姗姗来迟。他少年的模样到来,轻佻的装扮,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然后,安棉和颜莲同时震惊了。

是花童话,一件纯白色的衬衫,一条磨白的牛仔裤,神情里配合着顽劣的目光。

其实,两人早就该想到投资方与花童话有关的。花母的“摩凡陀",曾经以迅猛的速度在全国的各个城市里绽放。花童话曾说过,"摩凡陀”是他的母亲的终生事业,所以他要坚持着继续让每个人都知道它。可是,颜莲却用记忆刻意地忽略了,然后为她的决意忘却造成了彻底的毁灭。

对于九朵或者颜莲来说,花童话就是她的致命伤口。他对她的爱是全然付出无所保留的,可是她却极力地扑向生命中的另外一个出口。她曾经说过,安棉的文字,和安棉文字里的男人,都是遥不可及的梦。可是自从那日,秦天把她从重围从救出时,她就近乎狂热地渴望一切与温暖有关的男子。

所以,九朵改名为颜莲,还把自己幻化为与安棉一样干净的女子。但是这一切,都要被固执的花童话所打破。隔岸观火的安棉心疼了,颜莲已经恢复成九朵的模样,神情里充满着孤独与绝望。她知道,这次不是演戏。

站在当中央的花童话没有理会陆羽良的热情,反而径直走到话筒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但是经过'摩凡陀'集团的确认,《两生花》里存在着一些对社会的负面影响,所以我们决定撤消投资。”

一时间。整个大礼堂都沸腾了,甚至有《两生花》的忠实影众在蠢蠢欲动。可是花童话却再没有过多的解释,就兀自离开了现场。只一个挑衅的眼神,把颜莲的脸色逼迫到苍白。

在娱乐圈里游走仅几个月的陆羽良慌乱了手脚,没想到《两生花》会来此一劫。

其实在《两生花》轰动离城时,安棉就料想到花童话的出现。只是她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迟,而且来得这么顽皮。把会场都弄乱了。

(二)

花童话一离开,便有记者火上加油起来,甚至以极其不满的态度质问陆羽良该如何处理。颜莲的脸色早已失去光泽,就在她看到花童话的顷刻之间。她已经全然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眼神里只剩下黯淡的一片灰。

一直未曾有过只言片语,之后却是巨大的爆发。在记者眼里的颜莲应该是这样,一名单纯得近乎羞涩的大学女生,她的冷漠表情只因为影象而生。可是,喧哗中的颜莲却突然腾起来,扔了话筒大叫道:“这就是你们对电影的态度吗?把自己的感觉交付于投资商来左右!?”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场。在哑然的记者面前,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九朵又回来了。安棉的思绪,仿佛又回到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涅瓦塔中学有一名在浮城的著名美术教授,叫韦逑。但是每个学生都公认地看出,身材瘦弱的他面容里嵌着一双猥亵的眼睛。后来,在一节人体美术课上,韦逑借着教安棉画人体的机会,手从背后穿过安棉的腰在胸部做出一个凸圆状,居然极富激情地说:“这就是生活与艺术!用自身的特质去衡量艺术的真实性……!”

话还没有说完,九朵突如其来地腾起来推开了韦逑教授,两手撕开了自己身上那件白色的大衬衫,只穿着黑色胸罩的侗体一露无余,整个教室只剩下衬衫纽扣哗啦啦的掉落声。她在鄙夷的语气里带着嚣张,“韦教授,我需不需要继续脱?那样你来衡量应该更有真实性。”

韦逑教授的脸憋得通红,骂了一句“顽烈子弟”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安棉永远记得那个午后。美术教室的所有人都在对九朵欢呼,而她却蹲下来,在地上到处寻找九朵衬衫上掉落的纽扣。

显然,陆羽良没料想到颜莲会闹出这样一出戏。在他的思维里,颜莲从骨子里就应该保持着七年前的模样,有种笑亦可人哭亦怜人的楚楚动人。所以,他要用尽全力的呵护她。可是,她的力量却突然变得如此强大起来,语气里的僵硬绝对能轻而易举地硌人心痛。在记者面前的他,亦失神了。

望着台上的陆羽良,安棉的心中泛起一片涟漪的疼。那种感觉,就象多年前她被花童话抢去做舞伴,而秦天被遗忘在角落的丢失感。可是,她还是憋着泪挤出了会场,消失得默然。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两生花》,都是与她无关的。

(三)

从后门里离开会场,颜莲的白色长裙已经被地上的尘埃扑出一层灰。她低着头,垂眉耷眼地弹了弹,却又极其不耐烦起来,便索性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九朵,这样的公主裙可不适合你哦!”

只一个轻佻的声音,颜莲便辨认出是花童话来。她抬起头来,目光凛冽在半空里久久不肯舍弃。数秒之后,她才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九朵。我叫颜莲!”说着,便站起来,一直往前走。

花童话却失去了刚才的轻浮,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声音变得极其温柔甚至带着哀求:“九朵,你要去哪里?”

在几秒钟之内,颜莲就已经完全恢复了淡定,神情又伪装成素日里的优雅,微笑着回答:“对不起,花先生。再次很抱歉地告诉您,我不是九朵。”

“我没有!"甩去了哀求的软弱,花童话暴戾地抱住了九朵,大声地吼叫道,"你就是九朵,我知道你一定是的,不要骗我……”

继而是花童话的尖叫声。他的肩膀被颜莲咬出了血,在白色的衬衫上开出一朵红色的花。两人如狼似虎地对峙着,场景再次与七年前的相遇重叠。

颜莲的脸色冰冷到极点,语气凉薄,“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不是九朵,我是颜莲。”

花童话没有了声响,脸被凌乱的头发遮掩了大半边。他再也没有勇气去阻拦颜莲的离开,记忆却只能停留在曾经的飞扬时光里。颜莲离开了,没有半分回头的意味。

那夜,花童话一直在陈述。从最开始遇见九朵到爱上九朵到现在的陌路人。他一只手支撑着脑袋,一只手往嘴里灌酒,含糊不清地说着:“棉棉。其实我喜欢九朵好久好久了,久到我自己都无法把握住时间。”

安棉一直在倾听着。不想有任何安慰的话语,或许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亦或许是因为连自己的心都成为一片溃烂。前一刻的花童话,傲然于物,性情嚣张,轻浮游离。可是,这一刻的他却蜕变成为忧伤的少年。

突然,安棉脱口而出地问:“童话,你为什么如此肯定颜莲就是九朵呢?”

“因为眼神。"花童话醉醺醺的模样,唇里却溢出肯定之词,"难道你不觉得,只有九朵才可以拥有那种摄人魂魄的眼神吗?”

安棉的内心禁不住喜出望外。终于,有人用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帮她诠释出九朵的眼神。摄人魂魄,那是在缠绵与灰暗中徘徊的四个字。心里亦禁不住叹息,自己终究不是可以惹世尘埃的女子。不象母亲可以存活在父亲的心里,亦不象九朵可以存活在花童话的心里。她的爱情,又可以在哪里呢?

月光之下。安棉又想起九朵来。她曾经说过,棉棉,你只适合做纯净的公主,连爱情都无法侵染。

第四节

(一)

生活就是一场在复制中不断轮回的戏。反反复复,永无止境。就如同当初在涅瓦塔中学的沦落一样,九朵的经历再次在图格兰大学里上演。从最高的光辉顶点到最低的世俗尘埃里,她成为了一朵瞬间枯萎凋谢的花。

花童话的一句言语,让无事生非的媒体们找到了快乐的光点。他们以敏锐的嗅觉,把九朵的名字生吞活剥地从颜莲的身上牵扯出来。然后,一切与她似乎有关似乎又无关的事实显露出来。比如,她是囚犯的女儿,她是酒吧的舞女,她是学校的小偷……

这一切在安棉的眼中是虚无是假象,但是在媒体的眼中,却是最容易引起轰动的新闻,而在颜莲的崇拜者里,却又是最无法容忍的污点。

一时间,颜莲的身份在图格兰大学沦陷为不堪的符号。甚至有传言,音乐系的学生举行了一次反常的驱逐行动,他们把颜莲看做垃圾,想要把她一扫出门。这种前后反常的对比,让安棉感觉到流言的悲凉,可以把人从一个世界传送到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然后,她就再也听不到有人露出羡慕的目光说,看我们音乐系的颜莲,多么美丽啊!

碍于颜莲的倔强,安棉不敢径直去找她,何况也还不知道颜莲是否愿意承认九朵的身份。于是,她便向陆羽良旁敲侧击起来。这个踌躇满志的男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里突然苍老,那隐露的白发让安棉感觉到突兀的心疼。她突然倾听到岁月的吞噬,七年前到那个蓝格已经沦落于年轻的岁月,视线模糊到无法分辨清楚谁是谁。

陆羽良还是不肯面对媒体们关于颜莲的报道。他坚定决绝地说:“我相信,颜莲一直都是好女孩。那些媒体,根本就是胡扯。"然后,他还兀自地沉醉在七年前的那场回忆里。他说:"棉棉,你看,这么脆弱的女孩,怎么可能与囚犯、舞女和小偷联系在一起……”

安棉静静地哭,泪水落得毫无声息。在陆羽良回忆的同时,她亦重温了一遍七年前的场景。那时候,他说,小妹妹,不要哭哦!哭了就不好看了,以后就长不成美人了。可是,当她长成美人的时候,他却已经将她忘记。

在陆羽良处无果之后,安棉便只好去找花童话。她顿时有些迁怒于花童话,若不是他,九朵可能还是心安理得地扮演着颜莲,然后享受着她要的幸福。可是,这一切的美丽却在他的闯入中成为空洞的虚设,被轻易地打成碎片。

然而,花童话却全然无懊悔之意。他反是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我要的结果。九朵是属于我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抢走她。”

只是平静的语调,却潮湿了安棉的心。她的目光附凿于花童话的脸庞里,竭力去寻找一些光点,却也只能说:“花童话,你真自私。”

“是吗?"花童话似乎全然忘却前日里醉酒时的忧伤,自顾自地说,"那么,她呢?我寻找了这么久,甚至为了她与父亲对抗。可是,当我找到她时,她却说,滚!她对我说,滚!你知道吗?"言语之间的激动,双手用力抓住了安棉的肩膀,这让她感觉到疼。但是几秒之后,他却恢复了平静说,"我说过,会让她变回九朵的。她不信,我便只好这么做。”

“可是,她却失踪了。"安棉的语气已经极其平淡了,"谁也找不到她了,难道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花童话怔了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两片嘴唇干枯得发白。他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安棉,轻飘飘地问:“棉棉。你说,爱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突如其来了。安棉只能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来:“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爱,就是这样的吗?"花童话望着窗外,喃喃自语,"或许,是我错了吧。”

安棉没有再回应。只悄悄地关上门,离开了花童话的家。疏离的月光铺在青色的石板上,闪烁着一种异样的暗光。她也禁不住问自己:棉棉。你说,爱是什么?

(二)

捏着薄薄的纸片,兜兜转转。安棉和花童话终于到了上面所写的桂花巷。

果真是地如其名,幽静的古巷里传来淡淡的桂花芬芳。可是,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他们本以为身着光鲜的九朵一定是被富裕人家所收养,然而眼前却只是破落到颓败的古巷。

推开朱红漆大门,桂花的芬芳愈加浓烈。幽静的里屋,有着严重的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飘了出来,“是九朵回来了吗?九朵,是你吗?”

接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出现在门口,双目里一片空洞。原来,她是个盲人。

不知为何,安棉却觉得眼前的老人亲切无比。她随心地扶着老奶奶,微笑着说:“奶奶,我们是颜莲的朋友。我们……想来看看她。”

说着,便跟着进了屋,里面是朦胧的空洞。床上有一个病重的老爷爷,却也和蔼可亲,硬撑着腰起了床问:“你们……真的是颜莲的朋友吗?”

显然,花童话对这种恶劣的生活环境大为厌恶,径直了硬梆梆地问:“是的。我们想知道颜莲……。哦,不,是九朵去哪里了?”

那个老奶奶显得异常兴奋,狠握着安棉的手笑道:“老头子,我就说了九朵不会寂寞的。她还有朋友关心呢,看你昨天晚上乱骂的,都把孩子吓跑了。”

安棉和花童话相视而望,看来昨天九朵回过这里。

老奶奶似乎许久没有“见”生人了,话特别多,象是在给他们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原来,九朵根本没有被什么好人家领养,只是她自愿到离城担当起照顾两位老人的职责。

说着说着,老奶奶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在皱纹里蔓延成纵横的河流。那情景,就象世界上所有人对他们的好加起来都不如颜莲一个人的好。

老爷爷打断了老奶奶的话,却笑呵呵地说:“老太婆,别让人家见笑了。九朵这丫头还真让我们担心的,昨天她半夜回来放了一大叠钱就走。问她从哪里来这么多钱,她也不肯说还跟我吵了起来。结果,那丫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都不知道去哪里野了。你们先等会吧,以前无论有再大的事,她在这个点也会回来的。”

显然,两位老人对九朵是疼爱至极,而九朵也对他们是加倍孝顺。只在瞬间,安棉便参透出一种简单的幸福来,或许不需要富有,平淡的关心亦可能成就一种快乐。

虽然是双目失明,老奶奶依旧可以弄出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四个人围在古色古香的檀木桌前,两位老人不断地为他们夹菜,还自顾自地讲着九朵与他们的小争吵小欢笑。他们才知道,性格倔强的九朵亦有着孩子气的一面,需要有人可以让她撒娇,需要有人可以对她宠溺,还需要一个真正温暖的家。

一时间,安棉便觉得自己曾经是多么的无知。她企图把自己的家庭分享给九朵,可是却忘记了家庭最重要的是温暖而并非名分和财富。她甚至后悔起来,当初若非她在圣玛孤儿院任性地要走九朵,或许九朵就不会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声名狼藉。

显然,花童话已是久久未曾参与过这样温暖的“饭局”,举手投足之间时时停顿,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思念。

饭毕,九朵依旧没有回来。安棉与花童话觉得,过了这个时间,再等待下去也是无望。便与两位老人告别。可是正当安棉抱着老奶奶时,收音机里飘出一个温柔的声音:日前据警方提供,本市著名新星颜莲被发现于屋内自杀未遂……

安棉和花童话的身体同时颤抖了一下,两人的目光在交触中迸发中剧烈的挣扎。老奶奶却不知情地追问:“丫头,你怎么啦?突然全身发冷,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安棉慌乱着掩饰道:“没事。老奶奶,我没事。”

说罢,便拽着花童话奔出了桂花巷。还是不要告诉两位老人,颜莲就是九朵吧。

有时候,隐瞒的本身就是一种善意。

(三)

九朵。颜莲。九朵。颜莲。两个名字,重叠与交错,交错与重叠。

曾经盛世光华的颜莲,终于跌落到暗无天日的深渊,被还原成九朵的模样。甚至,时光给她雕刻了更加残忍的一刀,剥夺了她的不可一世。躺在病床上的她,重新回到了九朵的痛楚,一脸的苍白却全然拾不起与生活的抗争。

花童话抱着大束的玫瑰,被洁白的病房衬托得极其显眼,却浓烈得让人心疼。安棉想,花童话和九朵都是骨髓里根植着伤痛的人。只是,他们选择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这份疼痛。或许是潜藏暗涌,或许是奔流不息。所以一旦触碰,就会硌痛到天崩地裂。

九朵保持着顽劣的沉默。翻滚的卷发掩饰了她的面容,孱弱的身体被颤抖的波动所萦绕。或许,她在回避着思考。或许,她在沉默着抗拒。或许,她在独自着悲伤。总之,没有人能看清九朵的面容。

安棉想如七年前的最初始然一样,大胆地走上前对九朵说话,甚至固执地拥抱着她。可是,勇气却在成长中陡然地丧失,在嘴唇里化作一个空无的符号。这样的时刻,是一个停顿号。谁打破了,是始俑者,也是终结者。

沉默以叹息声告终。

花童话放了玫瑰在床头,妖娆蔓延过九朵的长发,隐约的刺在里面挺拔地生长着。从发根到发梢,从头顶到肩膀,他小心地抚摸过,轻得象在面对熟睡的婴儿。九朵并没有反抗。只是被遮掩的面容之下,飘来极其细微的哭泣。那声音,轻得让人觉得可怕。

“或许,是我错了吧。”花童话开始絮絮不止起来,如那夜的酩酊大醉一般,从最初的开始讲述到最后的离开。然后,安棉发现,跟着回忆行走,会看到这么多的往事。

第一次见到花童话是痞子的,他跟九朵在阿尔淇草地上打架;然后见到花童话是风流的,他跟各色妖娆的女人混迹在一起;接着是花童话让九朵去他的乐队,暧昧的距离和温暖的气息;还有他们在“摩凡陀”酒吧里,颓靡和狂躁……离开与重逢,两人却以忧伤决裂的方式再次相遇在了另外一个城市。

微风在病房里游离过。花童话以放弃终结了所有的回忆。他说:“九朵。我原以为,伤害与被伤害,会是你一辈子的宿命。那样疼痛的你,让我极力地去爱。可是,你想逃出过去的梦魇,你想过安静的生活,你想要盛大的理想,那么我就放手。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认识了。”说完,他笑了。那个微笑,让人极其心疼。

玫瑰的花瓣跌落得四处纷扰,以梦幻的方式送走了花童话的背影。

这样的场景让安棉想哭。其实买花的时候,她是想买百合的。因为她知道,表面里妖娆的九朵在心中一直装载着纯净的一方。可是花童话却说,我要的九朵,应该是浓烈而怒放的。原来,每段爱情都是一个塑造模型的过程。把所爱的对方,塑造成心中的理想。

安棉已经找不到任何的言语来覆盖一切。她也抚摸九朵,感觉到孱弱和冰冷。掌心仿佛可以透过背部,感觉到心跳的苍白与涣散。她只说了一句话:“九朵。自从你离开以后,花童话一直都在找你。”

第五节

(一)

有时候,金钱可以成为一种无尚的力量。把人玩弄于翻来覆去之间,浮沉似海,永无止境的反复无常。于是,九朵的“颜莲”便又回来了。还是纯洁而无暇的名分,甚至自杀未遂的事实给她增加了坚洁的名义。

安棉需要用一个仰望的姿势来看清九朵的脸,仿佛近在咫尺的脸已经成为遥远的彼岸。她干净,她纯洁,她微笑。但是,笑容里却有着掩藏不住的潜流。曾经的时光,已经给她的脸庞刻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安棉看得很清楚,那疤痕,触目惊心。

为了把九朵还原成颜莲,花童话耗费了所有的关系来洗清她的过去。媒体的公开道歉,言语的激烈反驳,事实的不断掩盖,终于把“摩凡陀"集团的声誉毁于一旦。所以的人都在嗤笑,多么恶劣的"二世祖”啊,把家业弄得狼籍一空。可是,他们却从来都不曾触及到事实的真相。若是真的触及了,他们又将有怎样的言语?

“摩凡陀”集团以最快的方式沉沦了,九朵却以最快的方式占有的赞誉。不。应该是颜莲。安棉想,颜莲是多么美丽的名字。湖中央的一朵莲花,盛开了满世界的纯洁。

随之而来,陆羽良开始恢复了阳光的模样。他的眼睛里,依旧存留着暖暖的温度。安棉喜欢用余光紧紧地盯着他看,仿佛七年前的相遇还在上演。

总是掉泪。想起医院里的那一幕。他轻声地唤,颜莲。她以猝不及手的速度拥抱。震耳欲聋的哭泣迸发了。花瓣扬起了悲伤。他轻拍着她的肩膀,微笑着说:“颜莲乖。不要哭哦!哭了就不好看了,以后就长不成美人了。”

同样的男子,同样的话语。却在不同的场景,换成了不同的对象。

从此以后,安棉就患上了一种病。她管它叫心刺。仿佛心中有一根刺,尖锐不断地猛扎着。可是,她却不能狠心地拔出来。因为,她怕。怕一旦拔出,她会灰飞湮灭,他也会灰飞湮灭。于是,她坚韧不拔地忍耐到底。

图格兰大学再次恢复耀眼的光华。名导演和名影星,柔情缱绻的伉俪,存活在这个美丽的岛屿。大多数学生为他们而疯狂,在每个角落里寻找着曾经有过他们的痕迹。

安棉只能写字。她的文字依旧如同盛放的莲花,纯洁的芬芳可以一直开到人的内心深处。可是文字不同于生活。纯洁的文字只能挑起内心的一片波澜,纯洁的女子却能让内心过目不往。所以,她只能安静地留守在自己的方寸天地。

偶尔的时候,安棉也会去华丽的礼堂。在角落里看着陆羽良和颜莲,眼泪胀胀地疼痛,却再没有眼泪可以留下来。她和他,都是她在心里溺爱无数次的人。可是,现在却只能把一切藏于心里。没有人可以挖掘到这个秘密。她把嘴咬得紧紧的,直到流血。

修复只是修复,而不是恢复。不再是以前的颜莲,怎么样的伪装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凌乱。她突然失去了精湛的演技,常常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九朵的痕迹。手腕上的一道疤,是毁灭的决裂,却也是恐惧的侵袭。

听到这样的传言。颜莲在记者招待会上破口大骂,言语之激烈,好象对世界充满了怀疑与绝望。安棉想找机会安慰。却也看见陆羽良摸着她的手腕,温柔地说:“颜莲。乖,安静一些。”所有的汹涌,顷刻平静。

站在远处。安棉只能写字。她写,她不属于她,他也不属于她。

(二)

转折点出现于病症。

颜莲的脾气越来越坏。摄象头下的她,常常被轻易的引爆。陆羽良的安慰终于逐渐地丧失了力量。她常常哭泣。在拍戏时,在采访时,甚至在刚对记者破口大骂时。陆羽良说,她的瞳孔里常常有剧烈的震荡。

那时候,安棉对陆羽良已经不再心存幻想。可是,他却突如其来地倾诉:“棉棉,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问得安棉手足无措。

“我想,颜莲病了。”安棉一眼看穿。是心病。表面上之于九朵,是绝情无望的。可是当她看到花童话的付出时,就会没来由的焦虑。她不愿意莫名其妙地接受别人的好。但是,她又不想放弃眼前的一切。挣扎,使她的精神出现了巨大的徘徊感。

可是,这一切要叫安棉怎么清楚地告诉陆羽良?她不想让九朵难堪。做最幸福的颜莲,是她执着的理想。所以,她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陆羽良。让她任性一段时间吧,或许不久就会好的。”

陆羽良相信了。这个男人身入演艺圈,真正的朋友已经很少,只好向单纯的安棉取暖。可是在安棉的眼中,他却始终是存活于七年前的蓝格。所以她要他幸福。她想,要怎么才能让九朵解脱呢?

临近黄昏的时候,浅浅的光辉在天际划出一道美丽的光环。安棉在草地的尽头等待颜莲。这片草地不及阿尔淇,没有好听的名字,也没有芬芳的味道。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颜莲会到这里来。特别是在生病以后。

颜莲看到安棉,完全没有惊讶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惨淡的笑,嘴角里挑起绝望的弧度。淡到极致的话语,“你终于来了。”

两人还是躺在草地上,天空里的云朵盛入她们的眼睛。安棉问:“九朵,你还画画吗?”没有单刀直进的介入,她只关心这件事。

“不画了。手指头都老了。"九朵叹息着苦笑,"不过,我还是喜欢唱歌。演戏,好象不太适合我。”

安棉别过头去,看到九朵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卷起一阵涟漪。“恩。你唱的歌多好听。我都怀念了。能不能再唱一次?”

乖巧的九朵。没有抗拒的唱歌。还是那首《独》:“……你的心,是孤独的猎手。我的孤独,不是你的对手。我的心,是空白的寄主。你的空白,不该由我记录。……”

只一个声音,便把安棉记忆拉到冗长。显然,九朵亦是沉沦于此。唱到中途,她突然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安棉问:“棉棉。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太自私?”

“没有。"安棉微笑着摇了摇头,"那都是花童话心甘情愿的。”

“不。"九朵的语气坚定而忧伤,"我觉得,我这是在利用他对我的爱,去剥夺自己想要的东西。棉棉,你能理解吗?”

安棉轻微地点头。却是双手一摊,无奈地说:“可是,一切都木已成舟了。不是吗?”

“我不要……”九朵低下了头,长长地拖着语调。继而又是大段的沉默。

这一切都让安棉怀念。她们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时光。她跟着她。不说话,不牵手,不微笑。所有的温暖,只在沉默中沉淀出最醇的香气。

(三)

安棉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花童话呢?他喜欢晃荡,上一刻会不知道下一刻在哪里。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花童话说呢?但是她必须得去做。九朵都不象九朵了。她要安棉让她和花童话见一面,那种态度是哀求的。

没有太多的途径。安棉只好打电话给花家。接电话的人是花父。安棉还记得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见面,是在“摩凡陀”酒吧。那天,还是秦天的死忌。

显然,花父非常生气。他也不知道花童话去了哪里,只是在电话那头大骂:“这个混小子,我还想找他呢!把他母亲留下的事业全给糟蹋了!如果他回来,我一定打死他。”

安棉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往事。花童话的过去是一个结。花父为什么要枪杀花母呢?是误杀,还是故意?应该是误会吧。他这么爱她。爱到恨自己的儿子。

挂了电话,安棉有些迷茫。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费心地帮九朵。付出太多,多得连自己也无法记清。毫无线索。却只能漫无目的地寻找。

一直到九朵的电话。她说:“棉棉,花童话在'百乐门'。”

安棉笑了。其实她早就知道,最终找到花童话的不会是她。九朵的力量很强大。她要做的,只是去说服花童话。九朵说,她一定要见到他。

“百乐门",是安棉不应该也不愿意去的。不是吗?多年前的九朵就说过,这样的场所是不适合她的。直到多年以后,九朵都还说,"棉棉。'百乐门'太嘈杂,你就在门口等着花童话出来就好。”

安棉是很听话的孩子。她站在门口,瑟缩着等待。只是,这里没有“乌托邦",喝不到暖暖的咖啡。直到凌晨的时候,花童话才出现。中途,九朵有劝过安棉回家。但是安棉说:"九朵,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花童话的面容憔悴。能一眼看出,他连续卖醉了好几个晚上。身体上还有浓重的香水味,让安棉突然想起他曾经的风流倜傥。可是今天,这份风流,却是因为痴情。

安棉递给他纸巾。正在呕吐的他抬起头,眼神空洞无力。他一把推开了,大吼道:“滚开!我不要看到与九朵有关的任何人!”

安棉不动弹,只说:“九朵想见你,她就是转角街口的马路上。”

花童话愣了片刻,却又回复怒气,“见什么见!有什么好见的!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了!”

“花童话!”一个犀利的声音穿越而来。两人别过头去,居然是九朵!

因为身份的特殊,九朵只能嘱咐安棉来找花童话。可是实际上,她却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所有的一切。她想,她要保护安棉,还有见到花童话。可是,花童话不愿意见她。她还是愿意出来。这是矛盾的。

花童话紧紧地盯着九朵,神志迅速的回复过来。那种迷离的状态,象是在沉沦。她扶着他的时候,他还是挣扎与反抗。她不理会,他便安静了下来。多么象以前的时光啊!安棉看得快要沉醉。

九朵说:“棉棉,你先回去吧。”

语气里多了柔情。安棉想,九朵真的不象九朵了。

第六节

(一)

只一夜的时间,九朵逃离成一朵隐匿的花。兴师动众的新片筹拍仪式,缺少了至关重要的女主角。席位上一片细微的间隙,却卷起巨大的空缺。陆羽良站在空缺的旁边,面容被收缩得枯萎。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解释此起潮落。

媒体哗然散去。颜莲的名字上又沾上污点,终究还是与纯白无缘。可是,这一切,却是与九朵无关的。因为,她逃跑了。她不是颜莲,不知道所有的一切。

任安棉想出千万种可能,她也不会想到,九朵会以这样的方式消失。耀眼的光环哗然落幕,送不走的是背影。没有声息的决裂。她才记得,九朵是一个暗地的病孩子。或许该叫她女人。但是,她更喜欢托起九朵阴郁的侧脸,轻轻地问,是你吗?

生活中有太多的戏子。安棉便是那个信手拈来的导演,她的文字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从最初的干净,到如今的浓烈。蓝格的影子已不在,大片大片的烟花爱情在轮回。文字的影象很模糊,没有人看得清楚谁是谁,连她自己也晚上丧失了幻想的能力。

陆羽良来找过她。事实总是如此怪异,不善言谈的安棉成为所有事情的一根线,穿梭得若即若离。九朵丢了,花童话找她;花童话丢了,九朵找她;九朵又丢了,陆羽良也找她。可是,如果她丢了,谁又能找到她呢?

陆羽良的表情很痛苦。他托着腮说:“棉棉。颜莲让我很疼痛。但是,我只想找到她。”

疼痛。突然之间成了九朵的代名词。安棉笑了,“陆羽良。你知道吗?颜莲还有一个名字。她叫九朵。”

“九朵……”陆羽良充满了疑问。眼神,却依旧干净无比。

这个眼神极其的怀旧,让安棉有些走神。时光真的很奇妙,只七年前的一瞬间,便可以把记忆根植到如此牢固。她差点被诱惑,讲出九朵的故事。可是,她克制了内心,只平静地一句,“陆羽良。每个人都有太多的过去。它们是暗涌,只能埋藏,挖掘出来便是惊涛骇浪了。所以,我们还是学会安静的等待吧。”

等待是一种极度煎熬。这个期限,被未知两个字无限的拉长亦无限的缩短。安棉才想起,她是没有经历过等待的。七年的感情,因为秦天的死亡而划上顿号,安棉没有思念过九朵。那一年里,她沉浸于巨大的忧伤里。

刹那之间,安棉的眼前一片模糊。眼前的陆羽良,到底是蓝格,还是秦天呢?不断地重叠,终于眩晕了她的意识。找一个肩膀来依靠。她呜咽着把脑袋抵在陆羽良的后背上,不说话不动弹,只需要回忆。记忆到此为止。那一刻,外面的雨滂沱如泪。

陆羽良不逃离亦不回应,只静止地站立于微凉的夜里。头靠得如此近,身体却隔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他想用手轻拍安棉,这个用文字说话的女子让他的心里总是有着莫名的涟漪。还有幻觉。好象是似曾相识。可是,他想不起来了。她也想不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通通选择了最可耻的遗忘。

(二)

接到九朵的电话,是在半年以后。那时候的安棉,开始有很多文字在各类杂志上发表,俨然成为一个他人倾慕的红袖女子。而陆羽良已经不再拍戏,也为九朵奔波过,可最终还是安静地在图格兰大学任教。

半年的时光。所有人都忘却了当初的颜莲。只是偶尔有人提起《两生花》,他们说那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安棉又心怀坦然了。文字的力量,需要时间来验证。

是宛如隔世的声音,暗哑却又有着不失张力的飞扬。九朵问得淡然,“棉棉,你还好吗?”

“很好……”安棉回答得亦淡然。那份感觉,似乎两人只是擦肩而过的交往。

“陆羽良呢?他……还好吗?”这话问得有些迟疑。九朵的语气粗糙。

安棉笑着说:“很好。所有的人,都安静地过着生活。”

话语终于变得轻松。九朵说:“我早就知道。他更适合安静的生活。你也是,喧哗不属于你。”

“呵呵。是吗?"安棉也不知道,只能怀疑,"或许,是的吧。”

九朵说:“棉棉。我在每个城市都能看到你的文字。路过它们,就象路过你的身边。”

这样煽情的语言,居然在九朵的声音里出现。安棉有些惊讶,却也有些懊恼。她知道,九朵一定在文字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为,她总是会在无数个夜晚想起九朵,还有花童话。在想象的世界里,勾勒出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出现在疏离的路灯下。

“那么,你呢?"安棉终于忍不住问,"九朵,你去哪里了?”

沉默出现了片刻。九朵说:“棉棉。我有一个梦想。希望你路过每个城市时,都能听到我的声音。”

然后,安棉知道了。她还是回复于音乐的世界了。那种别样的表达方式,比影象更具有杀伤力。

“好了,不说了。"九朵的语气又轻快起来,"棉棉。我祝福你和陆羽良永远幸福。”

“为何?"一句话,让安棉莫名其妙起来,"我没有抢走你的陆羽良。”

九朵笑得猖狂,“棉棉。你应该最清楚吧!陆羽良心中在七年前遇见的那个女孩,是你,不是我。”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安棉踟躇着,诧异着,终于问:“你怎么知道的?”

“笨蛋。那块蓝白相间的手帕,我都看了七年。"九朵又埋怨起来,"陆羽良没有找你吗?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过他真相了啊。他也是傻瓜。”

原来他也知道。安棉才恨起自己的迟钝起来。所有的事情,其实他人都知道,可是她却还要拼命地隐藏。最终空耗了时光。可是,为什么呢?陆羽良为什么不跟她说呢?每次见到他,他只会说颜莲说九朵。或许,他是真的爱上九朵了吧。回忆,只是错觉。

九朵挂了电话。对面飘移着盲音。

安棉才想起,她忘记了问:九朵,你在哪里?

(三)

陆羽良在伪装,安棉也跟着伪装。写字的人往往如此,在文字里轻易地操纵着他人的情感与生命,却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敢贸然向前跨过一步。于是,他们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偶然也聊天。两人在敞亮的草地上,躺上一整天,用来沉默的回忆。没有人知道彼此的心思,他们都以为对方完全不知道。说话的时间很少,却大多数围绕着九朵。

安棉说:“我和九朵,以前最喜欢在阿尔淇草地上呆着。”

陆羽良说:“我第一次见到九朵时,她被欺负得很可怜。”

安棉便问:“陆羽良。你为什么能一眼肯定,九朵就是七年前的她呢?”

陆羽良别过脸去,言语慌乱。简洁的回答:“感觉。”

两人都笑。她没有点破他的谎言,只是让一切风清云淡地游走。

在恍惚中。安棉游走了话题:“陆羽良。你把梦想弄丢了吗?”

“梦想?什么梦想?”陆羽良爱装作不知。

“拍戏。我记得你说过,影象是你的全部。”

陆羽良闭上了眼睛,轻微地说:“棉棉。梦想养不了现实。生活就象电影一样,就算填充了再多的色彩,亦不过是影象加声音,剩下的只是浮躁的味道。”

安棉的理解力是不够的。 她的文字很复杂,交错着纵横跋扈的情节。可是那些交叉点都是属于别人的,现实生活中的她对生活理解得很简单。比如爱情。她想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没有必要却做太多的徒劳。所以,她不愿意以剧烈的姿态去质问陆羽良的谎言。

于是,安棉哼歌给他听。是九朵的《独》:“……每天都在找,那些划过左心房的温暖。到最后才知道,从失望到绝望,只不过只一个寻找的距离。你的声音有些空洞,似乎在黑暗里说过思念。从左边到右边,从右边到左边。我要怎么打开你的大脑,才能看到思念班驳蔓延。没有尽头的行走,只能徘徊在孤独的空白……”

一直唱到泪流满面。然后,她才真实地感觉到九朵的心境。在创作这首歌时,她的忧伤一定是狂风乱卷的吧。可是,她却没有来得及去安慰她。音乐是内心的外衣。它用喉咙,来抗拒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世俗。所有的事物,是那么的卑微。

“似乎……我听过这首歌。”陆羽良费解地思考。

显然,不会是九朵给他唱过。不然,他不会想不起来。安棉便追问,生怕错过了九朵的城池。她也希望,希在路过每个城市时,都能听到九朵的声音。

是一家古老的音像店。安棉辗转了几路车才到底,那么不起眼的门头却让她狂热。

音像店的老板是一个忧伤的少年。晦暗掩盖不住他的俊气。他笑着说:“这张碟是我从地下乐队里淘出来的。真的很好听,我喜欢至极。”

他不卖给安棉。她便央求着去刻录了一张。音质并不好,碟片转动时会发出吱噶作响的声音。可是,她爱听。那封面简单得让人心生美好。是两朵相生相依的花朵,开到迷离的蔓延不止。

安棉又落泪。成长过后的她,却越来越容易哭。轻微的事物,都会触及心中的一片白。她拼命安慰自己,听到九朵的声音了,不要哭。然后,她就停止了哭泣。

最终,她没有告诉陆羽良,关于九朵的声音。因为,她无法确定,九朵是否和花童话在一起。怕一惊扰,便毁灭了爱情的城堡。他是王子,她不是公主。可是,他们应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还有,她心存私心。

所以,九朵被隐藏在唱片里。

第七节

(一)

蔷薇花开。娇小玲珑的花朵以一种蔓延的姿态,穿越过盛夏的季节,灿烂得轻易刺痛双眼。这是一个被炎热逼厌到即将离别的季节。

安棉很安静地笑。然后对陆羽良说:“我要回家了。”她把眷恋隐藏在笑容的背后,希望得到一个挽留。她想,如果陆羽良说不走,便再也不要走。

那种眷恋,潜藏得很细微。

细微到陆羽良无法一眼望穿。他拍了拍安棉的肩膀,微笑着说:“去吧。等再见到你的时候,就该是秋天了吧。”

还是那么谦和,象一个老师对待一个学生的礼貌。是谦和,而非喜欢。

没有意义的留守。安棉便准备着回家的事宜。悲伤到想,不知道秋天的时候,是否还能回来。来离城,本来就是一件徒劳无获的事情。

当初考上大学的时候,安父的身体已经在逐渐地走向衰败。他老了,如同一个干枯的大树,失去了庇护他人的能力。他甚至求过安棉,不要走,你该留下来守护安家的事业。可是,安棉却走得义无返顾,所以离开的时候便落成了最无奈的孤单。但是,她要躲避的是明珠。只是明珠而已。

安父在电话里说:“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苏半夏。”

这个名字曾被安棉的小说用过。她没想到,世界上会有人让姓名活在小说的世界里。姓名,是一件高贵的事情。而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面对现实。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接受安家的事业呢?

可是,就在安棉想要拒绝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安父严重的咳嗽声。于是,她退却了。含糊着答应,模糊着落泪。是的,安棉要回家相亲了。那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有着苏半夏这样的美丽名字。

离开的时候,安棉选择了拥挤的火车。她总是写:带着身体在火车上一路向北。在黎明以后,看到外面的空间不断地变换。在黄昏以后,听到外面风拍打玻璃的声音。仿佛置身在一个飞行的空间里,听着时光碾碎曾经走过的路。

这样的语句,让学校里的孩子们无比热爱。那样奢华的语句,是孤独的匮乏与渴求。可是,事实上,她是没有坐过火车的。

文字只是一种理想的过程。实际上,火车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需要排着很长的队伍去买票,然后随着人潮拥挤上车,在合适的位置里忍受着车上形形色色的人。

从离城到浮城,被铁轨蔓延成未知的旅途。这种无形的流逝让安棉觉得很可怕,她又想起陆羽良来。突然感觉:时间多流逝一秒,他们的距离就拉远一点;距离多远离一寸,他们的回忆就疏散一点;记忆多淡灭一些,他们的遗忘就迫近一点。

陆羽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用力地在车窗外挥手,一直到火车消失无踪。安棉一直回头看。想看清楚,他会不会哭,哪怕是一丝悲伤的表情。可惜,距离却模糊了影象。

又是一年耗费殆尽了。

九朵再次从生命中划过。陆羽良再次无声地消逝。一切都汹涌的上演过,现在却平静得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留下安棉在喧嚣的火车上。她戴着大大的耳朵,反复地听着那首《独》。九朵一遍又一遍地唱,每次都是那么的伤情。

安棉才知道。九朵,不管你够不够辉煌,我都能在每个城市听到你的声音。因为,我把你珍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二)

安父对着这个温和的男人微笑,这个企业家的嘴角里突然蕴涵了无限的生机。

安棉则深陷在柔软的流苏边沙发里想象着这个男人的无数来历。显贵的家世,良好的教养,渊博的文化,便构成了他无尽的光环。是一个在骨子里就潜藏着温和成分的男人。

苏半夏微笑着说:“棉棉,我好象见过你。”

这样的开场白让安棉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秦天。他从流光十色的贵族宴会走出来,伏在她的耳边说,你安静得象华丽舞会里的美人鱼,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微笑。可是,理智的安棉知道,秦天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她故意摆弄出一个轻浮的姿态,大笑着说:“你不觉得这样的开场白有些俗气吗?”

这种回应让苏半夏很尴尬。是安父打了圆场:“棉棉,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可是却又在言语之外笑了。这个企业家为不爱说话的女儿操碎了心,以至于她的每一句话都牵动着他的心。然后,他对女儿可以鲜少地对这样一个陌生人说话而欣喜若狂。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苏半夏。

之后便留了大段的空白时间。

两人在小花园里漫无目的的行走。一直都是苏半夏在说话。从天南地北到海角天涯,嘴巴进行着绝对冗长的旅行。

安棉突然觉得生厌。一路陪伴着的人,都是喜欢沉默的相处。比如,九朵。比如,秦天。比如,陆羽良。她又烦躁地思念他们。于是,她便生气地扬起了头,嘴巴撅得很高:“苏半夏,你真罗嗦!”

苏半夏的嘴长得很大,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名门女子,应该是温柔婉转的可人儿,不是吗?这样的名门女子,让他不知道如何讨取欢心。可是,他却在瞬间之间爱上安棉。他对着安棉离开的背影大喊道:“棉棉,我一定会让你回心转意的!”

安棉是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人。苏半夏,简直就是浪费了这个美好的名字。她把苏半夏的名字做成大靶子,用飞镖一次又一次地扔。可是,每次都没有命中。然后,她就在房间里痛快地大哭起来。即使是这样,她应该而且必须爱他,因为她以后一定要嫁给他。

中途,安棉给陆羽良打过电话。她安静得象午后的蔷薇,只清淡地问:“陆羽良。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来找我吗?”

陆羽良没有回答。只是兴奋地说:“棉棉。我知道了,《独》是九朵唱的。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原来是没有答案。安棉哽咽着说:“是吗?好听吗?”

“好听。我每天都在听。”

安棉便迅速地挂断了电话。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她没有力气来恨任何一个人。她甚至担心陆羽良是否会因为突然挂断的电话而担心,可是她又想那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陆羽良没有打回来质问过。她便抠出电话卡,把它小心地埋在了小花园里。

“你是在埋藏一段回忆吗?”又是苏半夏。他还是笑,好象笑容在他的身上是永远没有穷尽一样。

安棉还是跟他赌气,没好气地说:“你这是私闯民宅!还偷看他人隐私!”

“棉棉。我可是在执行安父的任务呢!"苏半夏先是严肃的模样,继而又靠近了暧昧的笑,"还有,我是真的愿意呆在你的身边。”

这种行为让安棉觉得很无奈。其实,苏半夏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只是,安棉始终突破不了那种距离感。他靠近了她,但是依然徘徊在内心的边缘。

后来,在极其偶然的电话里,安棉对九朵说起苏半夏来。

九朵则挑衅地问:“你为什么非要嫁给他?”

安棉说:“因为家里决定了的啊。”

九朵“哼"了一声,"你的父母只有生下你的义务,没有掌控你的权力。”

安棉木讷。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除了用无力的沉默来抗拒生活。

(三)

生活终于发生了转折点。轻轻的一顿,把安棉推到了乖顺的极限。

一切因为明珠。其实,成年后的安棉已经没有太多的顽劣与明珠进行战争。那一场沉默之战打得太辛苦,也失去得太多。可是街道上的偶然一幕激怒了她。是明珠。她挽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笑语嫣然的幸福模样。而那一刻,安父正在医院做着艰难的治疗。

隔着喧哗的街道,安棉狠命地咬着嘴唇。感觉到有血腥的味道蔓延过舌根,指甲蜷在掌心里刺得疼痛。她想上前去表达一些愤怒,可是胳膊却被苏半夏狠狠地抓住。他轻微地说:“棉棉。乖,等到回家再说。”

豪华的别墅,依旧是空洞的装饰。明珠还不知道自己的行径已经被收录眼底,仍热情地说:“棉棉,半夏。逛了这么久,都累了吧。快坐下,今天阿姨亲自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

安棉不说话。苏半夏也不说话。明珠没觉得奇怪,径直在厨房里忙碌。还哼着小曲。直到一盘水煮鱼被端出来时,安棉才猛地跳起来,大声地吼道:“够了!我再也不想看你演戏了!”

水煮鱼倾盘跌落,在客厅里散发出辛辣的味道。明珠无法应对。这个一向乖顺的女孩在愤怒起来,可以直接粉碎对方的心。苏半夏也没有想到,安棉会表现出这样凛冽的姿态。

安棉横在客厅的当中央,冷冰冰地说:“明珠。我要你滚出安家!”

“为什么……”明珠不再是十年前的年轻女孩了,她的声音干涩得发苦。

“因为你不配!"安棉气冲冲地说,"九年前看见你与别的男人在安家的床上时,我选择了沉默来逃避一切。那逃避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怕一开口就伤害了父亲。你求我开口说话,还承诺说再也不和那个男人来往。可是你骗了我!十年来,你一直都还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吗?你伤害了我的父亲!”

明珠没有回应,只是泪雨滂沱的哭。水煮鱼的辣油浸过她的白皮鞋。但是,这样的无声应对让安棉更加烦躁。她扬起了手掌,想狠狠地打下去,却被一只手抓到生疼。转过身去,却发现,是父亲。他的身体在颤抖,混沌的眼睛里带着无泪的忧伤。他说:“明珠,你走吧。”

“爸爸……”安棉有些不解地望着安父。

明珠捂着脸,仓皇着朝门外跑去。安父却又补充了一句:“明珠,这些年让你委屈了。我在你的存折了存了一些钱。请你,记得要幸福。”

明珠回头望过,泪水流得更汹涌,却还是一咬牙跑了出去。

明珠一走,安父便倒下了。是病情的突然加重,他只是躺在病床上,似乎对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忘却了。安棉整日里围绕于病床,已经无法分辨清楚她说出真相是不是做错了。她只是知道,父亲已经老到了易碎的地步。

幸好,还有苏半夏终日伴随左右。这个男子,的确是懂得触摸他人内心的男子。在忧伤的时候,有一片短暂的沉默,有一个浅浅的拥抱,有一段陪伴的行走。除此以外,再也不做出逆反的行为来挑拨安棉的坏脾气。

在那么一瞬间,安棉甚至狠狠地抱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他配合着沉默。温柔的掌心,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拍打着,拍打着。秋天就义无返顾地来到了。

第八节

(一)

安棉的悲伤是真的。她果真再没有机会回到图格兰大学,那些青春的岁月,在还没有散场时就匆匆地落幕了。她终究成为事事听从家庭安排的女孩。花大片的时间在家里从事自由写作,然后怀着沉甸甸的心情去医院看望父亲。这种平淡的生活有时候会令人倦怠,但是她却逐渐习惯,习惯到脸庞里回到十岁时的沉默。

安父的病情很不稳定,一会爽朗到可以自己回家到小花园里浇花,一会虚弱到连续几天都无法进食。可是无论在任何时候,他的眼睛里都游离着朦胧的悲伤。他喜欢长久地凝视着安母的相片,然后却对着明珠的相片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人敢上前去问明原因,因为每个人知道,死去的爱情总是一触及便溃烂的伤口。

每当苏半夏和安棉在一起的时候,安父便心满意足地笑。笑得太过迷离。让安棉都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对苏半夏有着偏执的喜爱。他凭借着自己的经历给苏半夏讲着商业之道,教苏半夏如何应付商业上的各种难题,甚至把家业都在逐渐转移给苏半夏。

有时候,安棉忍不住旁敲侧击:“爸爸。我还没有和苏半夏结婚呢!”

安父毫不顾及地说:“那有什么。反正我要你们结婚,谁也改变不了。”

苏半夏便对她笑,抿着的嘴唇里有着止不住的挑衅。

安棉讨厌他的这个表情,却也对自己的命运感觉到无奈。突然之间,她想变成九朵的模样,可以跳起来对着父亲说:“你有生下我的义务,没有掌控我的权力。”可是,她依旧是安棉,父亲已经老了病了,禁不起她的折腾。

直到开学之后的第三个月,陆羽良才打来电话过问。他平静地问:“棉棉,你怎么没有来学校啊?”

“是的。我不去学校了。”安棉的语气复制着那份平静,心里却在难过的翻滚。三个月。九十天。他直到现在才想起她。她的存在,真的丝毫分量都没有。

“真可惜。”一声叹息,长长的。

“那也没有办法。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对不起呢……"陆羽良先迟疑着,却又换了轻快的口吻,"棉棉。我最近看了你的很多小说,真好。”

“是吗?谢谢。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挂电话了。”

还没有等陆羽良回应,安棉便挂了电话,落寞再次占据心里。对面却是苏半夏。他拍了拍她的脑袋,轻轻地说:“还是让我来替你埋藏回忆吧。”

安棉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她就象一只木偶,被身后的线牵制着行走,从来都没有属于自己的路。然后,她也对着苏半夏笑,涩涩得发苦。

这个秋天,又沦落入沉默了。

(二)

似乎是如此。陆羽良的出现总是会打破安棉的沉默。隔着音乐喷泉,安棉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还是蓝格,白衬衣与蓝眼睛,微笑的模样从来都没有过更改。这样的场景,让她突然之间哭得一塌糊涂。

苏半夏慌张了神态,摸出一张手帕为她擦拭眼泪。是一张纯白色的手帕。顷刻,被安棉的眼泪沾染得痕迹斑斑。她几乎用着哀求的语气,“苏半夏,求求你。快点带我离开吧!”

在背影旋转的瞬间,陆羽良终于大叫了起来。他叫:“棉棉,我在这里。”

他说,他在这里。安棉的内心突然一颤,抖落出扶不起的悲伤。可是,似乎太迟了。当他想做回蓝格的时候,她却早已选择了忘却。

苏半夏才看出了端倪,轻微地问:“棉棉,是你的朋友吗?”

安棉突然握紧了苏半夏的手,迟疑地说:“朋友,算是吧。我们走吧……”

可是,苏半夏却抽出了手,脸庞里凝固着一个匪夷所思的笑容。他反倒走到陆羽良的面前,伸出右手说:“您好,我是棉棉的未婚夫。棉棉说,如果有什么话,请尽快说吧!”然后,他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挑衅着他。

苏半夏,在任何时候,都有着骄傲的明媚的。

沉默化做水滴,在音乐里下坠。从离城到浮城的火车上,陆羽良想了太多的话语,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与无力。他不知道该如何挽留,才能打败眼前的“未婚夫”。他看起来是富有的绅士,而他却是颠沛流离的流浪者。

安棉突然变得面无表情起来,她僵硬地挽着苏半夏的手说:“亲爱的,我们该回家了。”

“棉棉!"陆羽良终于被刺激,他大声地说,"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等你。每次,我都会站在这里告诉自己:如果数到十还没有见到你,我就马上离开。这是我来C城的第一百零一天,我在这里等待了一千零一十秒。我想用所有的时间来告诉你,我就是蓝格!”

他终于说出来了。为了等待这一刻,安棉做出了太多的守望。七年之后,蓝格终于再次从天降临。而且,他告诉她,他在等她。

见安棉陷入了凝思状态,苏半夏赶紧拉着她往反方向离开。凭着男人的直觉,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便是安棉的回忆。而且,一向自信的他恐惧了,太突如其来的告别却让他无法确信能为她埋藏回忆。于是,他想尽快带她离开。手拉得很紧,生怕一松开,便灰飞湮没了。

但是,世界上又是什么事情能抵挡过汹涌无常的感情呢?前一刻还是决意的离开。可是在这一刻,安棉却挣开了苏半夏的手,向着对面的光点奔跑。是的。陆羽良就是她的光点。是他,点亮了她懦弱心灵上的一盏灯。

两人拥抱在一起。七年之间的距离似乎已经被抽取,他们原来从来都没有分离过。陆羽良的肩膀很温暖,隔着七年的时间,还散发着清新的温暖。她多想,就这样一直紧紧地依靠。

全世界只有苏半夏在悲伤。但是,却也只有他对着安棉和陆羽良剧烈地挥手做别。他突然觉得眼睛胀胀的疼,便用声音来掩饰悲伤。他大声地喊:“棉棉,记得一定要幸福。”

喷泉的声音,终于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三)

浮城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对于安棉来说,陆羽良就是太阳。他是温暖的,只一个干净的微笑,便可以照亮她的内心。那是最快乐的日子。她喜欢牵着他的手,用脚步蔓延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只简单的话语,便勾勒出她的曾经生活。

陆羽良才知道,曾经的安棉在心中埋藏着独自承受的疼痛。这样的女孩,让她第一眼看见,就已经爱上了。若不是七年前的急事导致了一场擦肩而过,他们可能就会一直延续下来。那么就不会有七年之间的这么多波折。或许,安棉的脸上会少一片阴霾。可是,即使是在七年之后,他仍愿意承诺。他捧着她的脸,温柔地说:“棉棉,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这个认真的表情,让安棉极其的欢喜。可是,掉下来的却是眼泪。她象孩子一样抹着眼角说:“陆羽良,我太高兴了。”

浮城有着太多的回忆。路过旧事物,就象路过旧时光。

安棉遥指着一栋高楼,抬着头说:“你知道吗?以前的这里是九朵的家,那还是一片拆迁房。不过就是在这里,我拥抱了九朵。从此,我们的关系就变得不同起来。”

“九朵……"陆羽良顿了顿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她是一个让人觉得与众不同的女子。”

安棉故意拉长了声音问:“所以,你很爱很爱她。”

陆羽良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快地说:“那是她扮演了某个人的影子。到后来才发现,爱上影子是多么不道德的行为。所以,本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实体奋斗啦!”

不是太过煽情的话,却让安棉的心泛滥起大片的温暖。她低着头,望到一地的幸福。

依旧选择了盛放的白莲。安棉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的虔诚。她在心底默默地说:“秦天,我已经找到可以守护的男人。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曾经走过我的生命。如果可以,请你也幸福,好吗?”

睁开眼睛,便看见陆羽良亦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

安棉便仰起头,故意问:“喂,你不会吃醋吧!”

陆羽良睁开了眼睛,里面波动着蓝色的光芒。他认真地说:“棉棉。我喜欢这个男人。不是因为他保护了你,而是因为他与我一样,同时爱上了你。”

突然之间,安棉就觉得。眼前的男人,不是陆羽良,不是秦天。他是陆羽良与秦天的综合体。这两个男人,将伴随着她的记忆,一直到苍老。

安棉还是不能忘记分享。在九朵难得的电话里,她第一次占据了长久的说话主动权。谈起陆羽良,便是满心的欢喜。

九朵似乎身处于一个嘈杂的环境。可是她还是听到祝福的声音:“棉棉。在我决定告诉陆羽良真相的时候,我就希望你们可以在一起。但是让我最高兴的是,你终于有了自己的思想,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

一时间,安棉又有些恍惚。难道这样真的就幸福了吗?父亲呢,他能接受一无所有的陆羽良吗?他是那么地爱苏半夏。可是,她却只听见陆羽良对九朵说:“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棉棉的。”

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安棉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第九节

(一)

时光在变迁中变得安静。

陆羽良开始在涅瓦塔中学做语文老师,总是选择在朦胧的时分起床,买上一盒新鲜的牛奶等待安棉的出现。而安棉,则按照父亲的意思开始在公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最大的快乐却是等待着陆羽良的接送。

安棉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特别是坐在单车上的时候,把头紧紧地靠在陆羽良的背后,听着呼啸过耳边的声音,好象幸福总是如走过的风景一样,变换着不同的模样。

可是,陆羽良总是怕不能给安棉幸福。在偶然的时间里会露出忧郁的姿态,心怀芥蒂地问:“棉棉。这样的生活,你能要得起吗?”

他是故意在挑衅。安棉如是想。但是,她愿意去容纳他。于是,她象小鸟一样钻进了他的胸膛,轻声地说:“陆羽良。我告诉你,我想一直这样下去。”

两人便沉默了。单车的声音在风中飘成一缕烟,瞬间荒芜了。

打破幸福时光的人是明珠。她从嘈杂的孩童里奔跑过来,神情慌张地说:“棉棉,你的爸爸病情突然加重。请您回去一趟。"她用了"请"和"您”这两个字,头低得要掉进尘埃里。

那时候,安棉和陆羽良正在圣玛孤儿院开展着一场爱心活动。她一听,便急得要掉下眼泪来。父亲对于她来说,应该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了吧。于是,便跟着明珠上了车,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留给陆羽良。她走得绝裂,没有回头看过。

陆羽良顿时有些怅然若失,好象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以忧伤的姿态站立着。可是,却又在心底安慰着自己,“棉棉的父亲病了。她很着急,或许,我该做些什么。”

(二)

当父亲安之若素地出现在面前时,安棉才知道,她被明珠骗了。她狠狠地望着明珠,眼神犀利而绵长。明珠有些害怕,这样剧烈的目光是第二次出现在她的眼中。上一次,是因为九朵。

安父的语气苍老而平和,却冷漠到直抵人心:“棉棉,我已经老了。我从来都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但是现在我想对你提出唯一一个要求。那就是,离开陆羽良,和苏半夏在一起。”

安棉的心徒然冰凉。她不是没有想过父亲的反对,而是这样的反对来得太迅速也太平和。平和到她无法去抗拒。坐在轮椅上的孱弱老人,是她的父亲啊!要她如何,以决裂的姿态与他抗争?那高昂的头不得不低下来。下巴磕在锁骨上的时候,感觉到冬天的寒冷已经悄然来临了。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安棉来找借口推脱,思想在艰难地爬着梯子。就再安父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鼓气了勇气说:“爸爸,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这个女人永远的离开浮城。”

手指指向明珠,语气却轻得无力。

其实,安棉并没有狠心到让明珠销声匿迹的地步。哪怕,她骗了他的父亲,刚才却又骗了她。但是,她知道,明珠是父亲的唯一肋骨。否则,怎么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父亲还愿意在迟暮之年原谅她,并且留她在身边。所以,她要抓住父亲的这根肋骨。

显然,安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震慑了一下,却也竭力平静地说:“棉棉,你还小,有些事情是不明白的。所以,不要恨她好吗?”

言语之间,抚慰的目光落在明珠身上。好象明珠就此变得可怜起来,神情是一脸的哀伤。

这样含糊的解释与拒绝让安棉不由得激动起来,声音有了略微的提高:“爸爸,我已经成年了,不要事事以这为借口来回绝我的问题!为什么不要恨?难道她给你戴了十几年的绿帽子,也还是不要恨吗?”

“你放肆!"听到"绿帽子"三个字的时候,安父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颤抖的手在轮椅上打得啪啪作响,却也换取了蛮横的专制态度,"我告诉你,这件事你是非答应不可,没有什么条件可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客厅里。

望着身体孱弱的父亲,安棉顿时有种无力感。她全身瘫软在冰凉的地板上,连哭泣都是无声无息的安静。要如何反抗呢?她想起九朵。可是那个敢与世事抗争的女子,却是隐匿在莫名的角落。哭喊都听不到声音。

明珠过来掺扶她,拍着她的背部,意味深长地说:“棉棉,还是听他的话吧!何况你想想,陆羽良能给什么呢?”

安棉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明珠,你懂什么叫爱情吗?”

明珠的眼中划过一些讶异,随之沉淀的是忧伤。她没有再说话,只缓慢地起身,消失在安棉的视线里。

这样的反应让安棉有些怅然若失,她若跟她吵一架,那么也许会更好。可是这憔悴的背影却让她突如其来的心疼。她已经老了,枯萎得象一朵死去的花朵,从身体到内心都浸染着黯淡。不再是,十年前来到安家的那个年轻女人了。

每个女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或许,明珠也不会例外吧。

(三)

沉默。绝食。逃离。可是,一切都好象是徒劳的挣扎。任何的举动,都被父亲以艰涩的逼厌压抑着。安棉突然觉得,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突然变成了一个冰凉彻骨的牢笼。

被困于空洞的卧室里,安棉用文字与回忆来安慰自己。有时候,她会陷入迷梦的梦境。仿佛时光已经飘回到七年前,小屋里有她和九朵,只是紧紧地相偎着到天亮。然后她惊慌着醒过来,只大声地大叫着:九朵,九朵。可是,面前的一切还是一片白。

总是有一个固定的时段,苏半夏会来看望安棉。他买着种种奇怪的小玩意儿,想逗她开心。开始的时候,她近乎哀求,“求求你。苏半夏,放我出去好吗?"苏半夏装做听不见,仍旧笑着转移到其他的话题上。后来,她便以沉默来抗拒这个男人的到来。但是,他却一如既往地来看望安棉,自顾自地说着大段大段的话,甚至连续不断地说,"安棉。你给我认真听着,这一辈子,你注定了是我的人。”

安棉愣住了。他还是当初对她和陆羽良挥着手说“棉棉,记得一定要幸福”的男人吗?到此,她终于在心灰意冷中病倒了。是严重的感冒。三十八度的高烧连续不止,还有大片大片的咳嗽。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双脚空荡得无所依靠。

朦胧中,听见客厅里的声音,是明珠与父亲在剧烈的争吵。明珠的声音小到听不清,父亲的声音大到如雷灌耳。他说:“不要再跟我求情了!我说过,就算是她死了。我也不会让陆羽良那小子进来!”

原来,陆羽良就在门口!

安棉挣扎着想爬起来,双手却全然没有力气。她只能无用的哭。却也有莫名的幸福感。这么多天了,她都以为陆羽良要放弃她了。可是,他还在等她。他还在等,就在门口。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咫尺,却也是天涯。泪,以滂沱的姿态流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明珠来送饭。她望着双眼红肿的安棉,右手突然捂住了嘴巴,指缝了泄露出呜咽的声音。这样的明珠,让安棉匪夷所思。她却不敢打扰,泪水总是让人最动情的液体。

时光以哭泣的形式,停顿了半刻。明珠才调整了情绪,温和地说:“棉棉,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那个梨花带雨的表情,让安棉感觉到了,明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点头,到沉重。

明珠站了起来,只露出一个侧影,仰着头说起来:

"从前有一个女人,跟你的境遇很象。也是爱上了一个穷小子,可是父亲却要强迫她嫁给另外一个富有的老男人。开始的时候,她也是反抗。可是到后来,当她知道家业要面临破产的时候,就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嫁给了老男人。

那个老男人对她很好,可是她还是忘记不了旧情人,两人便又纠缠在了一起。后来是很不小心,她的出轨被老男人的女儿发现了,于是她就断绝了与旧情人的关系。

她本来以为,一辈子就可以这样平静地,一直到老去死去。可是,八年之后,旧情人又来找她。已经下定决心安守于老男人身边的她,却没有能忍住又和旧情人在一起。或许是报应,她的出轨又被老男人的女儿发现,最终她被赶出了安家。

可是,旧情人的爱情已经不再有着曾经的炽热。他对她说,你都已经不是富有的太太了,我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她才知道,原来他回来找她,只是为了金钱。

就在她窘迫得一无所有的时候,老男人又突然来找她。他说他爱她,却终日以最凛冽的姿态对待她。她想逃,却也没有办法。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还有的,或许就是老男人那片残忍的爱。

她总认为,死是逃离疼痛的唯一方式。棉棉,你说呢?"

这个问题问得风轻云淡。可是却是一种犀利的疼,迅速地驻扎在安棉的心中。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这个表面里沾染着妖娆的女人,在心底,居然藏着那么深的疼痛。而她又迷茫,是不是她伤害了她,是不是她毁灭了她的爱情?

没有答案。她和她的容颜一样苍白。

片刻之后,明珠又笑得温暖,小心地打开了门,轻微地说:“棉棉。今天你的父亲不在家,趁这个时候去见见陆羽良吧。他每天都来找你。”

望着那个苍白的微笑,安棉只觉得非常歉疚,很担心地问:“如果被爸爸发现了,那么你……”

“不要担心我。他终究是爱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都这么多年了。”

安棉回头望了一眼卧室,再望了一眼明珠,终于转身走出了卧室。

刚走出客厅,明珠又喊住她。她说:“棉棉。请记得,要么携手天涯,要么断绝关系。”

出了安家的门,安棉大哭了起来。

陆羽良,我是要与你携手天涯,还是断绝关系呢?

(四)

可是没想到到最后,安棉却根本是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陆羽良的小屋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只是在窗台上留着一张九朵的唱片。封面上刻着两行字:她,是影子。她,也是影子。

还没有来得及悲伤与质问,苏半夏已经来到了身边。他抓着她的胳膊,轻声地说:“棉棉,我们该回家了。”

安棉抬起头,隔着泪水望见一张脸,与父亲有着惊人的相似。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最无助的明珠。她想问:“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可是,她还是没有问出口来,只蹲下了身,抱着双膝号啕大哭起来。陆羽良,你为什么要走呢?你都还没有来得及等我选择,是携手天涯,还是断绝关系……

冬天的时候,苏半夏抱着安棉,一动不动。他不懂得她的悲伤,只是想,怎么样才能让她永远温暖。一直折腾到半夜,她才体力不支地睡在了地板上。他轻轻地抱起她,微笑着把她带回了家。

安父和明珠都还没有睡觉,在客厅里对坐着。安父的眼神依旧犀利,明珠的头依旧是低到尘埃里的无力。

安棉刚好醒来,张了张嘴,想跟父亲说不要怪明珠,可是却最终失了声。上楼的时候,她看到明珠的侧脸,脖子里藏着一片淤青。她呜咽着捂住了嘴,还是没有说出任何的话。

那夜,苏半夏没有离开。他在屋子里徘徊着,脚步很轻微,象翅膀掠过天空的声音。安棉在心里数着脚步的声音。数着数着,终于又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被楼下吴妈的尖叫声吵醒。安棉好象预感到某种事情,拉开门直往楼下跑。果然,是明珠的尸体。她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在花败的季节决裂地死去。她的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到视线里去。可是安棉知道,她最想吞进去的,是爱情。

苏半夏怕安棉害怕,狠命地抱住了她。

安棉想,我怎么会害怕呢?她用力地推开他的胸膛,一动不动地望着开在明珠尸体上的微笑。她突然想起明珠说过的话,死是逃离疼痛的唯一方式。终于,她逃离了疼痛。可是,她呢?是携手天涯,还是断绝关系。已经容不得她去选择。

整整一个冬天,以安父的叹息声划上句号。

而安棉,终于以最苍白的记忆,给明珠的容颜上留下了一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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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师意外死亡,有关部门认定为自杀通过调查她发现一切都那么诡异也许只有在朋友的帮助下才能解开重重谜团。。。。。这是构思很久的一部小说的外传主要讲一个案件的故事,只能算一个中篇,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