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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节

(一)

九朵已经形容失色了,任何的妖娆都再挑不起曾经的美丽来。大多数时候,她都乖顺地跟着安棉,从来不问她要带她去哪里她要带她去干什么,一如多年前安棉,曾经固执跟着她走过一处又一处陌生的街头。

这样的顺从,总是让安棉想起“两生花”来,然后她才知道世界上一定会有这样的两株植物,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此消彼长。比如,她和九朵,便是漂泊在浮世的两朵花。彼此纠缠一生,到死也要不离不弃。

行走过很多城市,从喧哗的繁华一直到渐长的荒芜。

安棉一直紧紧地握着九朵的手,那只手柔软无力到象一团棉花,让她感觉到冰冷以猝不及手的速度从掌心卸落到心口。然后,她想在人群中回头去寻找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睛,却只在明亮之下看到一片绝望的灰暗。可是,她依旧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九朵消殆了,安棉还清晰地存活着。于是,她便保持着明媚的微笑,连续不断地跟九朵讲话,从来不知疲倦。她说起她们即将要奔赴的城池,会有大片大片的雏菊,以零星的姿态蔓延过心中的忧伤,给每个人的心底腾出芬芳过境的空白。美丽到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存在着这样的美好之地,会吞噬掉所有人的苍白表情。

九朵却一直地笑,呼啸的风永远吹不走里面的凄楚。她淡淡地说:“棉棉,你是属于文字的女子,永远都活在遥不可及的梦里。”在她的心中,从来都没有过桃花源的存在,即使有过美好的时刻,那也只是生命中最偶然的惊鸿一瞥。

安棉便抬起九朵的脸,看着那双陷入眼眶里的眸子,认真地说:“九朵,其实连花落的存在与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不顾一切地寻找过美好。”她多想九朵知道,永远不要去寻找生活的意义,那样的虚无是凡人找不到也找不起的,最重要的是可以从容不迫地存活着。

九朵不说话,便狠狠地抱着安棉。每天都会有一个固定的时刻,毒瘾如同千万蚂蚁在心口慢慢地啃细细地咬,似乎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向死亡。可是她不愿意哭也不愿意闹,只是强忍着欲望的支配靠在安棉的身边,极力用回忆去积攒起生命中有过的温暖。多赶走一些疼痛和寒冷,便能可以和她走到下一个路口。

安棉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九朵的十指用力到要扎进她的身体。可是,她也不愿意叫喊与抗拒,宁愿用自己的疼痛来换取九朵的方寸快乐。她听到风吹过耳边的声音,只有过哗的一声,便被火车的飞驰抛在了最末世的荒凉之地。

中途,会常常接到苏半夏的电话。

安棉常常任那个号码反复的出现却从来都不接,只看着看着,便有冰冷的泪水划过脸颊。直到现在,她都可以肯定她不爱苏半夏。可是当她看见他拥别人入怀时,还是会隐隐的疼。她便故意地笑着说:“九朵,你看吧。我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女子,有着多么强烈的占有心理。”

九朵很疼痛,是身体与心灵上的煎熬。此刻的平静,让她终于觉得,苏半夏多么荒唐地走过了她的身体。她想问,棉棉,你还恨我吗?可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来,那是一道耻辱的光,割破了她和安棉的喉咙。

是的,她们用忘却所有。她们要去连花落,一座永远盛开着雏菊的未知之地。旧经书里曾经这样描述过它,是虚掩过繁华的明净之地。这场寻找,是最不顾一切的奔赴,亦是最虚妄无境的放纵。

(二)

旅途变得越来越艰难。没有人能描述出连花落在哪里,似乎这样的地方存在着,却似乎永远被藏匿在繁华的最末端。

安棉便只能翻阅大量的经书,古老的文字常常迷失了她的双眼,可是内心还是在固执地去寻找着答案。终于,她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那就是连花落。

到了一个叫做格桑的小镇,汽车已经无法进入,只好靠徒步来完成。可是却有一个叫作格鲁亚的粗犷男子阻挠着她们的脚步,他说通往连花落的森林里藏着各种无法预知的危险。于是,她们只能暂时滞留在狭小的阁楼里,闻着漫天的风沙味道,在混沌的空气中一次又一次的入眠。

其实格桑是一个美好的小镇。没有机械的转动和交际的纷扰,只有人来人往的温暖。常常会有不熟识的村民主动送上一些食物,请她们一起加入到当地的歌舞晚会里。九朵的容颜终于开始恢复着光芒,至少不再有被毒品困扰到病态的瘦骨嶙峋。她甚至参加过一次篝火晚会,只握一把木吉他坐在火焰中间,轻声地吟唱。她的声音已经被洗尽了铅华,柔软得象微风一样轻。轻得就像是你的情人在你耳边轻轻吹送着暖香,轻得就像一个老者闭着眼回忆时口中含混不清的字句。一直到,所有的人都为她鼓掌,而她却兀自地流泪了。

篝火晚会结束的时候,格鲁亚来过她们的小阁楼。他送了九朵一把胡琴,拨动的声音近乎少女的呜咽。他笑着说:“九朵,你是从这把琴里走出来的女子。”

然后,安棉就开始注意这个日夜守护着森林的男子。如果不是茂密的络腮胡,他应该会拥有着一张俊郎的面孔。更重要的是,他的笑容能明亮到点燃整个黑夜。

那天的半夜,九朵却抱着胡琴号啕大哭起来。是撕心裂肺的声音,她把头埋在双膝里,象是在进行一场苦行的祈祷。原来,是花童话走过她的梦境。他站在遥远的地方,然后向远处更远处走去,直到背影被黑色所淹没时,他也没有回过头。她才知道,他已经用生命的形式终结了一场告别。

安棉又抱紧九朵。她以为,她的毒瘾又犯了。一遍一遍地拍着九朵的肩膀,直到阳光盖过了黑夜。

第二天清晨,九朵突然象只猫一样趴在安棉的身上,嘴边的暖气唤醒了她的听觉。她轻声地说:“棉棉,快起来。今天格鲁亚进城去了,我们可以悄悄地进入森林,去寻找连花落。”

黎明的晨光里,九朵的眼睛变得很明亮。

安棉不知道,她为什么又突然对连花落感起兴趣来。可是,她却愿意跟着她走,即使是没有预知的目的地。也要一直走下去。

当脚步踏上森林的第一刻时,九朵突然回头望。她微笑着说:“棉棉,格桑已经是足够美好的小镇。所以,我相信,连花落应该会有更大的欢喜。”

安棉笑了。她愿意,她就愿意。一步一步地跟着走。

(三)

九朵在身影被揉成一团青色,在浓密的森林里缓慢地前行着。路过危险的地势时,总是不会忘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安棉,可是掌心却是冰冷到凛冽的。大多数时候,她们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下反复的脚步声,沿着越来越高的海拔一路向西坠落。

等到天微暗的时候,气压终于变得越来越高。安棉的头开始如同裂开一般的疼痛,那些纠缠的过往突然在潮湿的心里迅速沉淀,一直到凝固到挥之不去的悲伤。中途有过退缩,她蜷在九朵的怀抱里,悲伤地说:“九朵,对不起。或许根本没有连花落的存在,我们又耗费了时光。”

九朵却一直保持着最初的镇静,微笑着说:“棉棉。我相信,一定会找到比格桑更加美丽的连花落。”只是,那个微笑如此苍白,荒凉到漂染了整个森林。路途中,她反复地抽烟,却又不断地咳嗽。烟头在不经意的拂袖中被浑浊的风沙吹落,不可毁灭地坠落,熄灭,被狠狠地踩上匆匆的一脚。

终于到达天色殆尽,森林里只落下一片灰暗,安棉终于疲累到体力不支的晕倒。九朵却丝毫没有慌张,背着她到处拣了大量的枯柴,在空旷的地方支起一团篝火。

安棉已经沉沉地睡去,柔和的眉目里始终保持着多年前的纯净,让人感觉到心生美好。容颜在摇摆不定的火焰中不断地被扭曲,扭曲到九朵感觉视线模糊,清冽的记忆突兀的浮现在脑子里,从一张安静的脸幻化到一张惊恐的脸,那些真相不断地浮离,仿佛又重新覆盖在这一片与繁华城市毫无关联的荒凉之地。

泪水,从九朵的眼角无声地落了下来,清透之外,原来还是荒凉。一切的繁华就象海市蜃楼一样,顷刻倒塌,只是眼前的荒凉。

在疼痛的煎熬中,九朵突然有一种迷茫感。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在问自己该去哪里,问到自己都觉得尴尬与难堪。死于天葬,荒凉地横在混乱的记忆之间,心瞬间微凉。

反复地徘徊在悬崖的边缘,感觉到谷底的阴风扑打在脸上,九朵突然轻声地说起来:“棉棉,我的灵魂是堕落的,我的躯体是负罪的。所以,我死后注定不能进入天堂。一切都已经注定下来。那么就让我死在荒芜人烟的世界吧,只有让那些飞禽鸟兽啄食完我肮脏的白骨,让白骨被遗弃在荒野之中,任随风蚀雨腐,而后化为尘埃。只有这样,我才能奔赴向我的天堂。”

闭上眼睛的瞬间,九朵仿佛看到一张唯美的画面,颓废的女子混杂着决裂的微笑,残酷而优雅的行走,周围的景物灰暗地掠过她的身体她的记忆她的过去他的将来,以一个最完美而决裂的姿势感受着下坠的快感,眼前只剩下一片灼烈的阳光,深深地刺痛着她最后的光明……

九朵突然笑了,很美好的样子。

火焰被冷风吹得更加剧烈地摇摆了,却依旧在黑暗之中浓烈地绽放着,如同烟花般在半空中盛放如莲。

第二节

(一)

阳光乘着微风,从云朵里飘摇而来,在阁楼里照出一片明媚的温暖。

仿佛穿越过一个冗长的梦境,九朵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感觉到恍惚的隔世。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依旧是柔弱到让她禁不住怜爱的模样,可是那双眼睛却噙满了眼泪。她抬起手抚摸过那张脸,还有温暖掠过掌心,然后有些荒凉地微笑着说:“棉棉,这是你吗?”

“是我,是我。"安棉终于无法忍住哭泣,趴在她的身上哭着叫起来:"九朵,你怎么那么傻啊?”

昨夜,若不是格鲁亚的出现,或许九朵早就葬身于谷底了。

原来还没有死。

九朵的心里突然泛出一些失望来,她的解脱之路又被斩断了。格桑小镇的时光很美好,确实让她忘却了很多痛苦。她原本想就这样一直安静下去吧,可是每当看到安棉的脸庞时,她的心里都会有着挥之不去的内疚感。还有,她实在忍受不了毒品的折磨了。表面上的她已经与毒品隔离起来了,可是她却在黑夜里反复地掐着自己的喉咙自己的手臂自己的大腿,一直到疼痛盖过了欲望。所以,她想用天葬的形式来作一次高贵的告别。

那些微笑,泛滥在绝望的城池里。

突然,安棉感觉到锥心刺骨的疼痛。从来没有哪一次,象此刻这般的流离失所。九朵永远也不知道。当她看见格鲁亚把她从悬崖上的那棵独树上救出来的时候,她简直就害怕得想要时空可以倒流。她希望回到第一次到圣玛孤儿院的时候,那么她永远也不要看见九朵永远也不要选择九朵,永远都不要。

直到九朵再次闭上了眼睛,安棉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守侯在外面的是格鲁亚,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一夜都站在这样望着阁楼里的灯光。他的声音很浑厚,却清晰到可以给人阳光的力量。他关切地问着:“九朵……她怎么样了?”

安棉摇了摇头。她想,或许,没有人能真正把九朵救出来吧。

格鲁亚却抓住她的肩膀,坚定地说:“安小姐,我要去山里找一种药。所以,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九朵。”他要去寻找一种可以抑制毒瘾的草药,到遥远到未知的丛林里。很有可能会危险到不能回来,可是他却突然愿意用生命去尝试,只为一个来过格桑小镇的陌生女子。

安棉抬起了头,零星的光芒刚好落在格鲁亚那张棕色的脸上。她没有阻拦,却突然对这个男人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他是生活在别处的男人,永远保持着微笑,或许会用阳光染明九朵的眼睛。她回应着微笑,轻轻地说:“格鲁亚,你叫我棉棉吧。”

格鲁亚离开的时候,安棉刚好收到了苏半夏的短信。这一次,他没有企求原谅,只是清淡地发了几个字:棉棉,你的父亲去世了。只几个字,便抓住了她的肋骨。她极力地想把这句话当成一种怀疑,他一定是在骗她回家。可是为了父亲,她必须得做出任何有可能的退步。

九朵刚好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盛世的阳光灼烈了双眼。她踮着脚尖,站在阁楼上听着小鸟飞过天空的声音。在朦胧的视线里看见格鲁亚的背影,这个男人有着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体温。好象是他。她做了一个梦,被一双翅膀承载着飞翔,藏匿在了无名的角落。

(二)

安父死于午夜。

似乎是在那一刻,九朵正在以飞翔的姿势做一次残忍的天葬。可是没想到,最后真正奔赴黄泉的却是安棉的父亲。他如此安详地躺在那咫尺的棺木之间,脸庞上的庄严被死神所带走,只剩下嘴角里微动的笑。

当尸体被推进火化室的那一刻,安棉的心都快碎了。脚底一软,身体瘫软在九朵的身上。苏半夏想抱住她,可是双手却兀自失去了力量。到现在他才明白,在爱情上,他最大的敌人不是陆羽良也不是九朵,而是他自己。

捧着骨灰盒,轻盈的重量取代了安父的伟岸身躯。安棉突然感觉到,天空一片灰暗,人的生命是如此的无力。即使有过辉煌有过荣誉有过耀眼,都不过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灰飞烟灭了。所以,生命的付出是永远没有回报的。

九朵缓慢地跟在背后。没有想到,始终不肯对九朵有所承认的安父居然在死亡的前夕,认从了她。他在遗嘱上写到,九朵是安家的一份子,所以应该把名下财产的百分之二十交付于她。听到着句话的时候,她的内心顷刻被温暖所覆盖,原来这么多年的挣扎不过是一种假象。或许有一个铁铮铮的男人,从来不懂得对她善意的微笑对她柔和的说话,可是他的心里有过她。他站在亲情的背后,对着她浅浅的微笑。

苏半夏说,安父死得很安静。

午夜里,没有过挣扎,没有过叫喊,没有过哭泣,安父就是如此安静地跨过生命的一个终结点,从此不再回头。早晨推开门的时候,阳光笼罩着他的身体。他的掌心里攥着方寸的相片,是明珠却不是碧娴。微笑从他的嘴角落在她的嘴角,象是在做一场隔世的告别。

这样残忍到极致的爱情多么让人唏嘘不已。

安父亦是一个为爱情所亏欠的男人,他掌控了明珠的身体明珠的青春明珠的未来,却到死也得不到想要的爱情。两个人,用生命来付诸爱情,最终谁也没有能战胜过谁。

安静的夜里,安棉常常禁不住轻微的哭泣。还是跟以前一样,蜷缩成一团,似乎就躲在了自己做的壳里。她想当一只乌龟,遇见所有的不开心就躲在壳里,不思考不想念不恐惧,那么便没有哭泣了。可是她不是乌龟,纷繁的记忆总是将她淹没,垂死挣扎到下一次苏醒。

此刻的境地让九朵觉得尴尬。两个深爱着安棉的男人突然都与她有过交集,弄得她不知道该把眼神放在何处。于是,她用内心操控眼神,只望着安棉。象是一场反复无常的守护,颠覆了时空的美丽。

(三)

安父的丧事终于结束。

这对于苏半夏来说,却代表着一种恐惧的离别。半个多月以来,安棉总是保持着悲伤的状态,没有回应过他的一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絮絮不止,却从来都是关于安父的死前状态,只字不敢提到他与她。他甚至不敢挽留她。

离开的前一夜,苏半夏想去问九朵她们会去哪里。

在晦暗的街角遇见时,九朵正在瑟缩着吸毒,苍白的脸庞赐予了她凭空的绝美。这个女人,无论在何种状态都保持着异样的美丽,可是却永远抵挡不了那眼神里的绝望。他从来没有爱上过她,直到至今都还在想,要是她离开了安棉,这个世界将是多么的美好。

九朵没有站起来,继续蹲坐在窗前。她高高地抬起头,望着那个被爱情或者思念折腾到憔悴的男人,突然想大声地笑。她倔强地说:“我不会告诉你,我们要去哪里。”

眼睛里的空洞与绝望依旧,唯一改变的是,那落入尘世的无力感。

刹那之间,苏半夏很想掐住九朵的脖子,来一场呼天抢地的挣扎。她就象一件顽劣的刺激物,时时扬起他曾经从来不会有过的暴戾。他竭力地告诉自己要温柔要温柔,然后对着静默的安棉大片大片的微笑。可是,这一切却被九朵打破了。她还对着他嚣张的笑,用嘴角刺痛他的心。

终究,孱弱的九朵抵挡不过苏半夏的折磨,笑容卸下了帷幕。她的身体轻薄得象一片白纸,无声的跌落在他的身体之下。他用双手扣住了她的锁骨,十指深陷到枯燥的肌肤里。他再次语气寡凉地问:“九朵,告诉我。你到底要把安棉藏到哪里去?”

九朵没有回答,反而不再挣扎,双目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蔓延的白色,覆盖了全身的血液。她突然感觉生命已经不再存在,天葬仍在继续。呼啸的风撩起了她的听觉,一直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是远方更远方的位置。她微笑着飘去,轻声地呼唤着,请你温柔待我。

苏半夏害怕得松开了双手。他知道,她的毒瘾又犯了。毒品让她成为一条更加妖娆的蛇,会把他的欲望吞噬得一干二净。于是,他只能选择后退后退再后退。于生意场上俨然周旋的他,在她的幻觉面前失去了自我。

恰逢安棉回家。她已经习惯于面对九朵的毒发状态,镇静地走过去抱住九朵。她轻轻地说:“九朵,走。跟我一起回家。”

这样的温柔,是苏半夏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真实。她之于他,从来都是冷若冰霜的脸庞,抗拒到再也没有接近的力量。

苏半夏是想要抓住幸福的男人,所以他拼命地拉着安棉的胳膊说:“棉棉,难道你宁愿跟一个毒瘾子生活,也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吗?”

那力气,用到尽头,生怕一松手便是错过。

可是安棉没有叫疼。她咬着牙齿,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苏半夏,若不是你害死了花童话,九朵不会绝望到连生存的信念都失去!”

咬牙切齿的神情里,刻着永不遗忘的字眼。

苏半夏无言以对了。他已被噩梦折腾不堪,常常是花童话的脸在黑色的空间里游离。那张冰冷的容颜里嵌着垂死的目光,他总是抬起那只滴血的手,狰狞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地将他吞噬。终于,他还是放手了。

离开的时候,九朵回头望。

还是那个千娇百媚的笑容,叫人在欲望丛生的堕落里刺心的疼痛。

苏半夏看不见安棉了,那个干净的初夏终于淹没在纯白色的长裙里。

第三节

(一)

格桑小镇的生活依旧平静如水。仿佛没有过九朵的天葬,仿佛没有过安父的死亡,仿佛没有过苏半夏的出现,一切又都恢复成为第一次来到格桑小镇的状态。她们和镇民们一起去参加各种异族的晚会,在喧闹中享受着微小而盛大的快乐。这样的日子,让安棉想一直沉溺下去,可以忘却所有的舒适。

等待格鲁亚的日子。安棉想重新写作,手指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纯真,只在动荡里模糊了情节。完全无法写出一篇完整的故事,她终于抬起双笑,笑着对九朵说:“你看,我的十根手指都已经死了。”

那个故作轻松的表情让九朵极其难过起来,是她将安棉推入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最后还剥夺了她写字的权力。可是,她却还是无法说出任何有所歉意的话语。她只是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等格鲁亚回来就好了。安棉告诉她,格鲁亚要去寻找一种治疗毒瘾的山药。她便掐住最疼痛的穴道,忍到疼痛在格桑的小镇里反复走失。

面对九朵的反复出走,安棉已经习以为常。她便不再跟最初一样在格桑小镇里仓皇的寻找,便自顾自地阅读着阁楼里大量的经书,研究着藏在文字里的奥秘。关于连花落的文字一次又一次浮现在古老的文字上,可是却总是在翻动的瞬间,从眼里和心里都消失无踪。她暗笑着谴词造句,连花都落了,还有什么值得去寻找呢?

这是安棉自闭在阁楼里的第十七天。

一张镇民送来的电影票惊扰了堕于连花落的反复梦境。设计得很粗糙的电影票,人物的容颜已经被模糊的色彩所磨灭,只剩下三个醒目的字:陆羽良。醒目到张牙舞爪。她突然感觉到心口有异样的疼痛,似乎是左心房和右心房的膜在无声的破碎。

轻微到可以杀死人的疼痛。

从镇东到镇西,关于一场直线的短途旅行。安棉突然觉得时光很可怕,那么冗长的进程却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相遇的地方。她捏着旧旧的电影票,站在灰暗到看不见脸的角落里,等待着农村放映队的来临。那行列之间,是否真的有她所期待的光点?

然后,安棉终于看到了陆羽良。他的干净,他的微笑,他的光明,他的自信。都不在了,完全被时光所掠夺与替代,成为另外一个形影枯槁的男子。他抗着一个很大的音响,低垂的下巴里藏着一大把横竖不齐的胡子。然后,他也跟着镇民们一起看着粗糙的盗版电影。她也跟着他一起看,搞笑粗俗的情节却逼出了呼啦啦的泪水。

远处里,投影仪的大屏幕在风里摇曳不止,安棉的影子在右下角,陆羽良的影子在左下角。就这样的彼此对峙,他们又完成了一次盛大的擦肩而过。是的,她再也没有勇气上前去质问。他的一生,已经完全与她无关了,不是吗?无论是飞扬,还是堕落。

电影结束的时候,陆羽良在流动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或许又是幻觉,他便不断的揉眼睛。结果影子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盛开在他的心里。他仓皇的挤进人群大声叫喊着:棉棉,棉棉。

可是,声音是如此脆弱,到无人回应。被喧哗所淹没,被记忆所吞噬。

(二)

春天的时候,格桑镇被爱情所淹没。

纯净的,安静的,纷繁的。有七个字在格桑镇的每个角落里开到无处不在。是一张洁白的纸片,上面有粉红色的笔墨:这次,我看见你了。

不是激烈炽热的告白,不是疯狂放纵的寻找,只是一句淡淡的陈述。

当九朵把纸片拿给安棉看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是陆羽良在找她。可是,她却极力掩饰住心中的颤抖,平静地说:“这个人,肯定是疯子。”

那语气伪装得真切,仿佛安棉从来就跟陆羽良无关一样。

九朵却仰起了头,一脸的落寞遗露无余。是无奈的笑容,她说:“棉棉。难道你不觉得,这张纸片里藏着一场千回万转的爱情吗?女主角真幸福。”

仓皇中,安棉又应和着说:“是啊。女主角真幸福。”

九朵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安棉。沉默了许久之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棉棉。你的脸庞里还是住着一个纯净的公主。”是这样的感觉,她似乎是永远存活在城堡里的不老公主。而自己,却以疯狂的速度在转变,一直到身体的凋零。

安棉没有说话,侧身倒在了阁楼的角落里。九朵叹息了一声,回到了阁楼前的窗户旁,眼前的一片空白又让她极其乏味起来。她清数着手腕上的伤口,一道又一道见证着毒瘾发作的次数,可是却怎么也算不出格鲁亚归来的时间。只是朦胧中那片带有体温的光点,她便对他充满着希望。她说,如果只要他带回了药,我便可以逃离噩梦。她说,如果过了一百天,他还不回来,我就要去死。结果,如果还是迈着呆滞的脚步,需要时间来验证。

半夜的时候,安棉从破碎的梦魇里醒来。九朵已经睡得安详,是难得一见的平静。她望着这张刻骨铭心的脸,突然想看看夜晚之下的格桑。于是,她轻轻地推开了门。

阁楼里,少了一个身体,却多了九朵的微笑。

这样美丽的小镇,即使是半夜出行,亦不会让人感觉害怕。每个角落都很安静,唯一还在街道上呼吸着存活的,是微弱的灯光。它们落在数不甚数的洁白纸片上,萦绕出一道忧伤的光芒。安棉很缓慢很缓慢地走过每张纸片,侧着耳朵听到笔在纸片上不断滑动的声音。

黎明的时候,安棉终于泪流满面地再次入睡了。她紧紧闭着眼睛,把头靠在九朵的背后,却再也挤不出来眼泪。盛世阳光的时候,她做了一场关于蓝格的梦。

蔚蓝的眼睛,纯净的脸庞,美好的微笑。只不过一阵风的时间,却全都消失在尘埃里。

(三)

出乎意料的结局。

九朵原本以为,象安棉这样温柔的女子,会在淡淡的爱情中走出暖暖的道路。比如,她会乘着午夜的风去寻找陆羽良。可是,她没有。格桑镇的爱情终于在无声的文字里死去,那片素白的纸片上多了一行字:是的,我将永远不在。

亦是淡淡的自我陈述,却如同锐利的刀子,划破了所有旁观者对浪漫的幻想。

原本还有十天放映才结束,可是陆羽良却决定了提前回到浮城。九朵倚在门口,摆出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语气轻飘到无所依靠,“陆羽良,你懂爱情吗?”那种熟悉的调子,勾勒到她自己心中都钻出一种疼痛。曾经,她和花童话在这个问题之间剧烈的挣扎,却是到死也没有得到答案。

陆羽良停止了收拾行李,苍白的嘴唇里露处久违的红润。他微笑着说:“九朵。爱情是一场永远无法到达的守望,或许只是惊鸿的一瞥,便可以在内心深处天荒地老。”

“我不明白。"九朵固执地拦阻着他,"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带走棉棉。”

陆羽良赫然了。其实在菊花镇的那一场决裂之后,他就后悔那么轻易地放开了安棉。可是,他又无法用爱给白莲全身心的幸福,便只能在放映队里无处安放的漂流。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里遇见安棉。然后,曾经爱过的九朵如巨人一样屹立在他的面前,她非要他带走安棉。他动心了,可是一切却是无能为力,最后他只能摇了摇头,推开她说:“九朵,你永远都不懂。”

只温柔一推,便跌落在地板。九朵不知道,陆羽良为何可以轻易摈弃温柔,奔赴往另外一个并不忠于内心的地方。他没有再回头,只一个萧索的背影,顷刻随风远逝了。终于,她号啕大哭起来。牙齿咬破了舌头,却不觉得疼痛,只是觉得是很麻木的酥软。

阁楼里的安棉,依旧是风清云淡的模样。她探出头来,微笑的脸被风打翻成一朵美丽的花。

九朵不敢去摘这朵花,便低垂着头走进了阁楼。

安棉却还是对着她笑。仿佛想以此来证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陆羽良根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沉默了好久,九朵终于止不住质问:“你为什么不抓住陆羽良?”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安棉只好收回笑容,平静地回答道:“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

“胡说!”九朵的身体里突然掠过爆发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她狠狠地抓住安棉的肩膀,甚至试图用手指穿过她的骨头。然而,柔弱穿越过残忍,她终究略微控制了身体的力量。

疼痛之下,安棉却不哭也不闹,脸庞里的安静如根扎植。其实她的心更疼,只是那个离别的梦境已经悄然结束了她和陆羽良的全部。从蓝格到陆羽良,漫长的岁月湮没在一个城池之间,被深潭积水永远封存。所以,她选择用后半生来忘却。

见安棉不说话,九朵更加暴戾地掐住她。只一瞬间,内心里添加上毒瘾的东西,双手已经无法凭借内心控制。甚至有幻觉出现过,大片的场景都与过去的伤害有关,只是此刻的对象转换成为安棉。可是,安棉却不还手,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回击。还有,她想以身体的疼痛来镇压内心的伤痛。

当安棉被折磨到跪到地上的时候,九朵突然头天旋地转的感觉。时光回到十年前,她曾经为了她向父亲下跪,可是她现在又做了什么。终于,她又惶恐不安地抱住了安棉。找不到言语,只能呢喃来安抚。

安棉低下头来,听见下巴磕在九朵的肩膀上的声音,轻得很脆弱。她轻微地说:“九朵,你还爱着陆羽良。”

九朵想找一个理由来抗拒。比如当初悄悄让格桑镇的一个镇民给安棉送去电影票时,她就幻想着安棉能被温柔的陆羽良带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那时,她要微笑着对她说,棉棉,你看,我把秦天还给你了。可是,什么都已经无法说出。结局已破碎。

十年以来,这是安棉和九朵的第一次争吵。如此剧烈,一直到天昏地暗,最后却还是归属于沉默的等待。

等待下一刻的希望,相互依存。

第四节

(一)

格鲁亚回来的那天,阳光正以花的姿态在天空里绚丽地绽放。

阁楼里只剩下孤单的安棉,用黑色的笔写出短练的句子,一如流失的苍白时光。她对着格鲁亚傻傻地笑,嘴角里的弧度是干涩到直击人心的破碎。他没有注意她的落寞,只是欣喜地说道:“棉棉。我找到药了。九朵,九朵在哪里?”

安棉无奈地摇了摇头,木讷地说:“格鲁亚,我不知道九朵到底在哪里。”

自从上次因为陆羽良争吵过后,她便再也无法清楚得知九朵在哪里,或许上一刻还在阴暗的角落里仰望着一片蓝天,或许这一刻在偏僻的草原上轻声吟唱着忧伤的歌,或许下一刻在疼痛的毒瘾里进行着反复无常的挣扎。似乎,她把她弄丢了。

两个人便在阁楼里静静地等待,因为无论如何,九朵总会在天黑之前回来。一如幼时,她在天亮之前回家。格鲁亚是喜欢说话的男子,声音里总会漂浮起温暖的涟漪。他向安棉描述起深谷里那片千回万转的旋风,悬崖上那朵孑然独立的花朵,山顶处那缕最温暖的阳光。跟着言语走进幻境,她仿佛看到连花落在心底泛滥成一座美好的城池。

格鲁亚不相信连花落的存在。他认真地对安棉说:“棉棉。连花落,只是古老经书撒下的谎言。”这个常年生活在深山里的男人,相信着一切关于温暖与美好的字眼。他不相信连花落的存在,却相信快乐不是由空间所决定,而是靠自己去寻觅的。

“是吗?"安棉怅然若失地问,"是这样的吗?那么……我带九朵来这里是一种错误?”

“不一定。"格鲁亚笑了笑说,"至少,我和九朵相遇了。你知道吗?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爱上这个心怀秘密的女子。她象一个装着故事的匣子,需要我一个一个去解开。”

这样的话语,隔了一个轮回,掠过安棉的耳际。她又想起花童话来,那个爱在绝望里的男子,曾经有过温暖的表白。可是,格鲁亚却是与他完全不同的男子,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太多的阳光,可以轻易将他人的寒冷颠覆过境。然而,这样的温暖又与陆羽良不同,它是炽烈的热情的大胆的,可以奋不顾身地追随,但是绝对不会飞蛾扑火地放纵。陆羽良,是轻轻的,轻轻的。轻得让人心疼。

大多数时间,都是格鲁亚在絮絮不止。一直到傍晚,他突然拉过安棉的手,恍然大悟地说:“棉棉,跟我走。我想,我知道九朵会去哪里。”

又是那座浓密的森林。阴森的冷风逼厌得安棉无法呼吸,里面有着无法探尽的空洞。格鲁亚从挎包里摸出一大簇绿色的植物,递给她说:“棉棉,感觉到难受的时候,就扒下来一些闻闻,那样就会舒服一些。”

跟上次一样,还是懵懂地穿梭。跟着格鲁亚的脚步,终于来到一个悬崖旁边。

是九朵!她坐在沥青丛生的石头上轻轻地唱歌,摇曳的杂草扰乱了跌落蔓延的白色亚麻长裙。愈发干涩的声音,顺着悬崖滑落到谷底深处,直至摇荡起满耳的悲伤。是一首安棉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阳光已经安静,连尘埃都无处可恋。

竖起沉默的雕花镜,倒影里还有你我的缠绵。

伸手抚摸的凉冰,化成失去温度的疼痛。

我要如何贴上眼泪,才能回到过去的时空。

啦啦啦啦啦啦啦……

叫我怎么去抓住镜花水月,也许怀念只是一首诗歌。

只是习惯蓦然回首,却寻不得烟火阑珊。

谁毁灭了你的眼睛,破碎了我的心,留下一地涂鸦的怀念。

只是习惯相思成愁,却跨不过生死茫茫。

谁吞噬了你的背影,泯灭了我的念,留下一地荒芜的怀念。

从涂鸦一瞥到荒芜成灾,记忆怎么染成怀念,也许只有习惯最清楚。

却只是一句,也许习惯。"

安棉知道,这是写给花童话的歌。曾经一直都是花童话在给她写歌,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轻舞飞扬的情书。可是直到现在,九朵才想起给花童话写歌。她唱,从涂鸦一瞥到荒芜成灾,记忆怎么染成怀念,也许只有习惯最清楚。这是在怀念爱情,还是在怀念被宠爱的感觉呢?

格鲁亚听得入神。直到曲终了好长时间,他才似反应过来地走到九朵的面前,伸出右手微笑着说:“九朵,我的公主。请,让我带你回家。”

九朵猛然抬起头来,眼神之间有着无助的颤抖,泪水哗地流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安棉面前如此无所顾忌的哭泣。她想也没想地握住了格鲁亚的手,甚至扑过去拥抱他。谁都不知道,只因为“公主”那两个字,她便可以泪流满面。

(二)

用着格鲁亚的药,九朵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转。那是一种白色絮状的小花,软绵绵得象一团棉花。她常常用这种药来抚摸自己的身体,似乎有双熟悉的手轻飘飘地走过腰际。

格鲁亚花了大片的时间给她讲故事,关于寻找的故事。这种花生长在森林的背后,必须是千万尺度的草坪,还有满野绽放的鲜花,才能在繁杂的缝隙空间里找到它们。

九朵的眼睛里突然划过一丝忧伤,她轻微地说:“是吗?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植物,生活在所有美好生命的身边,自己却永远站在阴暗的夹缝里。”

格鲁亚一眼看出九朵的难过,便顺势地揽着她说:“九朵。你知道吗,它们是无根的植物,甚至没有名字。不过,它们虽然生活在阴暗的夹缝里,可是却拥有着最固执的坚持,在不美好的生命里开出美好的花朵。”

是吗?九朵轻轻地问过自己,却又猝然打翻那个问号。她突然觉得温暖,太多的漂泊已经让生命负荷了很多不堪的东西。突如其来地想停留在这个男人的身边,还没有到达爱情的境地,但是只愿岁月安好如静到此。她把头埋到深深地,只轻轻地说:“格鲁亚,我给它想了一个名字,叫浮草。”

当安棉收到红火的请柬时,心中便有千万说不出来的滋味。甚至是不可置信的怀疑,曾经对任何情感都幻灭的九朵却突然轻易地选择了婚姻。似乎在她的心中,孤独的九朵已经一个隔世的音符,永远不适合与爱情共舞。可是,她仍旧愿意祝福,毕竟九朵的容颜里开始有红晕漂过。

只是,九朵的身体依旧不好。虽然不再会每天被毒瘾所困扰,但是身体似乎因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常常会在半夜里爬起来呕吐,一直吐到脸都变色。安棉想带她回到大城市里去看病,可是她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我不要。棉棉,我一刻都无法离开格鲁亚。”

然后,格鲁亚的形象开始改变。没有了满脸的络腮胡子,表情里落出一片优雅的干净。仿佛一笑,亦可以染伤他人的心口。安棉看得出神,干净的脸庞,素白的穿着,温柔的笑容,九朵分明是在打造另外一个陆羽良!

喧哗之中,安棉轻声地问:“九朵,你曾经真的是为花童话而陷入毒品的桎梏吗?”

可惜,九朵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在忙碌之中辗转着自己的幸福。她看着格鲁亚的新形象,笑容散开了整个夏天。

直到深夜的时候,两人才得以清静下来。木质的阁楼,容易给人塌实与安心的感觉。

九朵对安棉说起关于浮草的故事。她说,结婚以后,格鲁亚会带她去千万尺度的草坪上寻找生长在夹缝里的浮草。

安棉突然想狠狠地抱紧她。时间这么放纵,一下就要把九朵掠夺到另外一个世界。是意料之外的问语,“九朵,你爱格鲁亚吗?”

九朵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平躺着,缓慢地说:“棉棉。我曾经对你说过,爱与不爱已经不重要了……所以,我会让习惯来蔓延关于格鲁亚的爱。”

这样的答案让安棉有些突兀的生气,她禁不住小声地反驳:“九朵,你又要这样不道德地爱下去吗?你知道吗,你欠花童话的太多,一辈子也偿还不完。”

话刚脱出口,九朵便神情大变。她一下靠近了安棉,用锁骨狠狠地抵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到狠处,“安小姐,我警告过你,不要再跟我提起'花童话'这三个字。”

那副狰狞的表情,让安棉的恐惧突然升华到极点。甚至顷刻便有泪水汹涌,直到九朵又开始呕吐。她松开了手,跑到卫生间里去大口大口的呕吐。喉咙里似乎有掏不尽的东西,连续不断地发出干涩的咳嗽声,甚至隐约有呜咽的声音。

安棉想上前去道歉或者安慰。

可是脚步还没有挪动,九朵便转过身来。笑容恢复,“棉棉,我明天就要结婚了。请你祝福我,好吗?”

(三)

黎明一过,九朵就要成为新娘了。可是安棉的心中总是有不安在蠕动,梦境里总是会出现九朵的影子。她对着她冷冰冰的笑,然后转身向原处走出。任凭安棉怎么叫喊,她都不肯回头。最后,她在天地交界的地方蹲了下来,连续不断的哭泣。安棉的梦境里,全是哭泣的声音。

噩梦一直持续到阳光盛放,安棉才发现,九朵真的不见了。枕头上的温度已经凉却好久,看来她肯定是半夜离开的。可是,她为什么要离开呢?她不是要她的祝福吗,那为什么又要离开呢?

当格鲁亚的新装遭遇九朵的失踪,一切都顿时凋零下来。但是落寞的他拥有着强大的镇定,甚至可以拿出足够的时间来抚慰担心成慌的安棉。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去寻找九朵。格桑镇不大,被他搜索了好几个来回。无处可觅时才想起到森林里的悬崖边,那是九朵选择天葬的场所。

一路跌跌撞撞,安棉跟随着进入了森林。陡峭的悬崖边,挂着一块耀眼的白色布料,那是九朵常穿的裙子。她的脚底一软,跪在悬崖边捂着脸大哭起来。

原来,九朵终究还是没有放弃对死亡的追逐,只是她选择了在幸福来临之前去拥抱。

格鲁亚没有哭泣。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我相信,九朵不会做出傻事的。”

说完,他便脱去了干净的白衬衫,露出黑黝黝的上半身,前方的胸毛如同眼前这片深邃的森林。只一个呼吸的瞬间,他便跳到了悬崖之间的一块石头上,视线在寻找下一个踏点。他要去谷底寻找九朵,只有见到尸首,他才会甘心放弃。

这样的举动,让安棉震惊了。那个黝黑的影子,在向谷底的更远处奔赴而去。可是,他依旧对她叫喊道:“棉棉,你先回去吧。我去谷底找找九朵,如果没有的话,我再到格桑镇的外面去找她。”

安棉咬破了嘴唇,终于确定这不是一场梦。内心有恐惧,怕一阵风便把格鲁亚吹下了谷底。她终于觉得,其实九朵是幸福的,总是有男人为她奋不顾身的牺牲,只是她的眼神涣散到无人可以捕捉。

回到格桑镇的时候,安棉已经耗尽了泪水。不是无法哭泣,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再哭泣。到此为止,九朵的生死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她的生命已经被人狠狠爱过,那么就不会再有遗憾了。即使是死,也是值得的。可是,又有谁愿意为她用生命来付出呢?

九朵,你能告诉我吗?

在一个又一个等待的夜里,安棉常常这样轻声地叩问。

第五节

(一)

等待是一场终极的缠绵游戏。

安棉在与思念做着反复的纠结,常常不自觉地陷入无边的回忆。她突然觉得生活变得可怕起来,一个人的孤单拉长了时光,留下了疼痛。即使再美丽的格桑镇也撩不起她的微笑,甚至对连花落的追随失去了兴趣。只习惯依靠着那一扇窗,等待着该出现的或者不该出现的人。原来,她亦是害怕寂寞的凡人。

苏半夏出现又一个秋天。他仰起憔悴的脸来,安棉的目光刚好落在他的眸子里。她想逃跑,便用身体死死的抵住阁楼的木门。吱嘎的声音在两个身体之间摇曳着,仿佛是一场垂死的挣扎,或者是轰然的哭泣。只一扇门的距离,让他们从白日倔强到黑夜。

半夜的时候,格桑镇开始下雨。苏半夏突然觉得雨中有奇异的芬芳,便在阁楼里叫喊着折回奔跑。他大声地说:“棉棉,让我来接你回家。”

声音和在雨里,跟着倾盆而落。

隔着窗户里的缝隙,安棉终于开始心疼。被雨水淹没的苏半夏,有一种萧然索立的美,还有着令人心动的坚持。于是,她便举着伞下去找他,跟着大声地喊:“苏半夏,你疯了吗?”

落魄的苏半夏停止了脚步,却对着安棉咧开嘴笑了。爱情就是容易满足的事情,哪怕只是轻微的言语。他奋不顾身地抱着安棉,粉红的碎花伞跌落在一场倾盆大雨里。她开始是反抗的,到最后却已经被温暖所融化。太长时间的孤单了,清寡的内心有些无法忍受了。

这样的夜里,安棉接受了苏半夏。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身体上的纠缠,很轻微很轻微的幸福从此端蔓延到彼端,把一瞬间的触觉延伸到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忍不住叫出了声音,脆弱得凝固在了半空,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终于放下了久违的坚持。

中途没有过言语,安棉静静地睡去。她把头埋在苏半夏的胸膛里,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他喜欢用这种亲密的姿势抱着她,似乎可以在无形之间把她的所有容纳在自己的城池里。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光之后,他终于得到她的身体,爱情却变成一种极其艰难的事情。洁白的床单上,那朵绚丽的花朵,乘着地铁开往了他的心里。

清晨起床的时候,安棉有些恍惚地失神。昨夜的场景,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

当苏半夏端着早餐出现在面前时,她才知道一切都是无法逃脱的真实。她有些生气,甚至推翻了早餐,大声地说:“我不要吃。从来都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这不是谎言。有九朵在的日子,两人常常会在深夜里沉默着失眠,连见到黎明阳光的时间都少之又少。

可是,苏半夏很耐心。他还是喜欢笑,又把自己的那份早餐推到了她的面前,温和地说:“棉棉,乖。吃了吧,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

软绵绵的腔调,似乎要把人的心给生硬地融化掉。

顷刻之间,安棉有种想泪流满面的冲动。

自从九朵和格鲁亚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如此的温暖过。她突然想起来,或许,苏半夏是她唯一仅有的亲人。可是,为什么,内心里总有一些抗拒在抵触着她的靠近。直到现在,她甚至都可以站起来,怒气昂然地说:“苏半夏,请你离开我。”

苏半夏还是微笑着。他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驱逐,硬是逼迫着她吃完了早餐。然后他跪在她的面前,很认真地说:“棉棉,我记得你曾经写过,七天是一个等待的极限。那么,我再等你七天。如果你还是坚持,我会选择放弃对你的追逐,但是永远不会搁浅对你的爱。”

说完,苏半夏就走出了阁楼。只半张脸里的微笑,便可以颠倒众生的男子。

安棉突然对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起来,这样为她奋不顾身的男子,为何要去抗拒呢?

(二)

苏半夏留在了格桑镇。他做足了居家男人的功夫,早餐会准时送到安棉的小阁楼里,午饭则变换着各种花样,晚上的时候还会硬拽着她去参加格桑镇的活动。的确是在商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男人,两天不到的时间便与格桑镇的镇民们打成了一团。每个人看到安棉都会心的微笑,然后羡慕着说:“安棉,你的男朋友可真是体贴啊。”

当然,安棉会不时的抵触。她本来是骨子里安静的女孩,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遇见苏半夏,脾气就坏得一发不可收拾。可是他依旧用容忍,仿佛那微笑可以开满四季时光。偶尔会见他发脾气,却只是对着电话里大吼叫,“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你怎么当经理的?”

那时的苏半夏,从温柔的爱人变成精明的商人,多了一丝让人惊心动魄的震慑力。

呆到第六天的时候,苏半夏非要安棉出去走走。经不起软磨硬缠,安棉终于走出了那个漆黑的小阁楼,盛世的阳光灼烈了她的双眼。他固执地牵着她的手,容不得半点反抗。遭遇到挣扎,他便转过身来,含着眼泪说:“棉棉,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莫名其妙的,安棉有些惆怅,便依从着跟他行走。

是小镇里的一间占卜屋。神情灰暗的老婆婆裹着白色的大头巾,嘴角里泄露出诡异的笑容。安棉的右手有些颤抖,总感觉那个笑容里面藏着很多很多秘密。甚至,她有些害怕地握紧了苏半夏的手。

老婆婆叫他们撒色子,然后在一大叠塔罗牌里自说自话。这样的煞有介事,让人禁不住去相信预言的存在。最后,她睁开眼睛笑了,神秘兮兮地对苏半夏说:“你们两个之间有一个人在作结。如果这个人消失了,那么你们的爱情将会得到永恒的升华。”

自然而然,苏半夏想到九朵。而安棉,却在第一时间想到了陆羽良。是啊,她自始至终都未曾忘记过他,所以她似乎永远也无法爱上苏半夏。只是他们的爱情再也无法回头,苏半夏的温暖便填充了她的寂寞,所以她把身体交付于他。刹那芳华,只是因为瞬间的虚妄。

第六天的半夜里,苏半夏突然旁敲侧击地问起九朵来。她便细细地给他讲述起九朵的故事。还有关于格鲁亚的炽烈爱情。那双明亮的眼睛,装满了对九朵的爱,同时亦是她心中的一盏灯。若是有人愿意为她走天涯,那么世界将会有多么美好。

想到此处,苏半夏又紧紧地抱住了她。他说,愿意为她奔赴天涯。

安棉马上就泪流满面起来,是啊,一直有人在为她走天涯。她没有抗拒的理由,不该有的,不该有的。可是,她为什么要把一切推翻倒地呢?

(三)

远方的一抹光辉擦亮了安棉的睡颜。

这是呆在格桑镇的第七天。苏半夏正对着她,想用毕生的爱来宠爱这个公主一般的女子。可是,她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当王子的机会。于是,他退步退步再退步,到最后终于还是选择了退出。

第七天的生活很宁静。安棉带着苏半夏去隐秘的森林,摘了很多奇异的果物。那些果物有着独特的味道,是九朵曾摘来给她吃过的。然后又是不自觉的,她带他去了九朵进行天葬的悬崖,深不见底的风凛冽得割疼人心。她突然抬起头,迷茫地问:“苏半夏,你说九朵还活着吗?还有格鲁亚,他会不会已经死去?”

苏半夏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她。他咬破了嘴唇,一直到出血都不肯再张口。因为他怕一失言就把真相告诉了安棉,其实九朵回过浮城,而且是她告诉了他安棉的去向。固执的他仍怀有内心的一方坚持:九朵就是她生命中的诅咒。所以即便他永远得不到安棉,他也不希望她的一生都被这个毒一样的女子所纠缠。

终于摘了满满的一箩筐果物,两人便往回头走。不知为什么,安棉今天的话特别多。先是絮絮不止地说起这些果物有治疗百病的奇效,然后是兴高采烈地说起格桑镇的镇民有多么的热情,接着又说到浮草给九朵带来的神奇效果。

听到这里,苏半夏就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脸色沉暗了下来,盯着安棉的背影问:“棉棉,你是说,九朵已经戒除了毒瘾。”

“是啊?"安棉从口袋里摸出一种植物标本,微笑着转过头来说,"看吧,就是这样的植物救活了九朵。它原本是没有名字的,于是九朵和格鲁亚给它取了好听的名字呢。叫浮草。”

苏半夏又有被欺骗的感觉。那个夏末,九朵突然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捂着腹部脸色难堪地哀求:“苏半夏,我的毒瘾又犯了。求求你,用身体救救我。”他感觉到很厌恶,宁愿甩给她大把的钱,也不愿意再染指她的身体。

可是,九朵却又带着邪恶的笑容说:“苏半夏,你想知道棉棉在哪里吗?只要你肯要我,我便告诉你。”只棉棉这两个字,便心中那所谓的坚持所击碎,他对她的思念似乎蓄满了一座城池。只是他没有想到,九朵的需要来得这么汹涌无常。她一次一次地哀求他,任泪水释放在冰冷的夜晚里。

真相到此,苏半夏很恨自己,居然以棉棉的名义跟九朵再次发生了关系。突如其来的,他想告诉安棉真相,肮脏的他不配守护着她。可是话没有说出口,安棉却意外地说了一句:“苏半夏,我想回浮城了。得去父亲的坟上看看。”

语气淡淡的轻轻的,扬起了那纯白的裙角。让苏半夏不再舍不得将真相说出口了。

安棉静静地靠在苏半夏的身边,突然有些明白九朵为什么会那么仓促地选择和格鲁亚结婚了。果真是这样,有时候爱情是不重要的,只要有个人可以不离不弃地守侯在身边,那或许就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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