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橙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终于将思绪拉了回来。
这一恍,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当年用尽全副心力,笨拙但努力地恋情,就如同坛城沙画,极致繁华,不过一掬细沙,等到最后,一切皆成昨日残梦,只余下那尘世桌面的一层细灰。她梦醒了,仍旧是那个满身尘土的女子,成全不了梦想中的奢华艳丽。
不论是裴周明,还是后来的谭瀚,她都已经为了当年的幼稚吃足了苦头,这一次,够了。一次吃亏是不小心,两次,三次,除了傻,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橙看着裴周明的侧影,心底仍旧有着抽痛。
爱的反面,从来都不是恨。
裴周明从后视镜看着苏橙,将她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担心我把你拖出去直接卖了吗?”
苏橙这才回过神,自嘲道:“那倒不,我也不值钱。”她现在还是负资产,欠着银行二十年的债务,谁傻了才买她。
裴周明一滞。他想告诉她,她其实是无价之宝,若是她想,他愿意将她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可是,她却不愿意……有些事情,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就算是勉强,那些破裂过的伤痕怎么办?
可是他已经重新认清楚了自己,他和他的小橙子又要再次错过吗?
裴周明眉头一直没有松开,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突然道,“过段时间,我想结婚。”
原本垂着头的苏橙骤然抬眸。
她怔怔地从后视镜看着裴周明,镜面太小,只能看到那双曾经深深凝视过的眼眸,仍旧墨黑异常,光华流转,却是看不清裴周明到底是喜是哀,可苏橙却是无法呼吸,整个心脏都像是被紧紧攥住,压迫着她所有的神经,令她脸色苍白。
苏橙自己都没有想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仍旧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是她还是开口道:“是吗,恭喜裴总和徐小姐。”
声音仿佛是从魂魄之中掏出来,磨砺到心肺都是疼痛,但她还是完整地说完了,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明明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绵绵的疼意从五脏六腑里弥漫开,但是她还是说完了。
因为她知道她有什么资格?
她连疼的资格也没有,她是他的谁?
谁也不是。
裴周明快刀斩乱麻,这样太正确了,她们之间,终究需要一个了结。
她做不到,但是裴周明可以。
苏橙静静地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没有再说一句话。
裴周明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中,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她这不是真的。他承认他是很卑鄙,用这样的话来刺激苏橙,可是不这样,他没有信心笃定她心里还有他。
他知道她很痛,也看到她眼中的悲泣,可至少他知道了,他的小橙子其实一直一直都没有改变。
裴周明现在才知道,原本应该两人同行的路,只有一个人的坚持,会是多么艰难。他是想结婚,但是那个对象不是徐薇,而是她,可是现在,他需要这么一丝勇气,只要有这么一丝丝的勇气,他就能够继续走下去。
今天,裴周明没有开卡宴进来,而是换了一辆帕萨特,这样一来就能够将苏橙送到她家楼下。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给你放两天假,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裴周明叮嘱苏橙。
苏橙看了裴周明一眼,点点头。她还是有些喝醉了,现在酒劲儿有些上来,完全不想说话。裴周明看她踉踉跄跄的样子,皱了皱眉,从车上下来,扶着她走进楼道。苏橙默默地挣开裴周明,一步一步往上走着,不料楼道里闪了个人影出来,好像是朝着她来的。
裴周明眼明手快,当即拦在苏橙身前,喝道:“谁?”
却没想到,那个人竟然迟疑地开口道:“橙橙,刚刚是橙橙吗?”还是一个女人。
会这么喊她的人不多,苏橙犹豫了一下,那女人便道:“橙橙,你不记得姑姑了吗?”
姑姑?苏橙惊讶极了,在裴周明身后仔细打量了一下,好半晌,才认出来这名衰老的妇人,在她的记忆中,她的姑姑顾仪淑虽然不说特别漂亮,但是眉眼很是大气,看起来就是名令人舒服的女子,可是现在,就算是楼道间灯光昏暗,苏橙也能看出来对方满头黑发已经花白了一半,即苍白又愁苦。
可是她却真的是顾仪淑。
苏橙心底不禁五味杂陈。
裴周明仍旧拦在苏橙前面,看姿态是竭力将她护在身后的,苏橙不由得一阵无力,挥手拨开他,走到顾仪淑面前,满心疑惑道:“姑姑,你这是……”怎么会突然过来了?而且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不怪她想多,实在是苏橙已经快十年没同任何亲戚打过交道了,她爸爸幼年父母早亡,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当初父母初亡,财产全都冻结的时候,姑姑没有办法,只得收留了她,可随即而来的便是顾仪淑家好几次大战,苏橙也不敢回姑姑家,饭吃不上几口,还得落一身的埋怨。
那时候,顾仪淑身上还带着病,一分钱也没办法贴补苏橙,苏橙身上的一点零花用完了,连着一个星期中午只能喝冷水。
要不是代思柔告诉她妈妈,代妈妈每天都给她多送一份饭,那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
顾仪淑打量着苏橙,眼里又是凄苦又是无奈,最后还是慢慢地开口道:“橙橙,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这么冷的天,顾仪淑守在门外很是受了些冻,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
苏橙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门,请姑姑进来了。裴周明却没有识趣地离开,反而登堂入室,她也不好当着姑姑的面赶他,只得无视他。
顾仪淑进门的时候打量了好几眼这房子,叹了口气道:“这屋子倒是和原来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改变。”
苏橙没答这茬:“我这里也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姑姑喝点茶好吗?”
“不,不用,一杯白开水就行了,年纪大了,一喝茶就整晚上睡不着。”
裴周明倒是很有眼色,摁住苏橙,自个儿去厨房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了顾仪淑,一杯给了苏橙。顾仪淑说了声谢谢,估计是真冷着了,拿着水杯好一会也没吭声,苏橙只好问道,“姑姑怎么今天想着到我这儿来。”这话说的其实很婉转,都快十年了,也亏得她能找过来。
顾仪淑拢了拢头发,低声道:“当初代家把你接走的时候,说是会好好照顾你,我想着她家是厚道人,这才同意,如今看来你日子过的不错,我总算能放心了。”她这话把自己择的十分干净,苏橙也没力气再计较往事,只是不吭声,等顾仪淑自己往下讲。她既然来了,必定是有事的。
见苏橙不搭话茬,顾仪淑顿了顿,挤出个笑意道:“当初代家接走你后,她就跟我断了联系,我这么多年是想看看你也没个法,还是前段时间听说你爸爸这套房子又给转手了,接手的是个小姑娘,我猜想八成是你,所以今天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是。”
“这房子是我父母唯一能找回来的,我实在舍不得这儿。”苏橙冷凚凚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扎在顾仪淑身上,后者瑟缩了下,还是张嘴夸她:“你打小就机灵,从小看老,就知道你是有出息的,有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连房子首付都攒不下来。”看她今天的穿着,显然是去了高档场所,还有眼前这个一直陪着她身旁的男人,摆明了就不是普通人,顾仪淑心里也暗自下定决心。
苏橙听得累极了,实在没心情再同顾仪淑打太极:“姑姑,你不如直接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顾仪淑闻言,神色复杂地看着苏橙好一会,突然眼泪哗地落下来:“按说,我真不应该过来讨这笔债,但是如今我也是没了法子,你家姑夫现在在医院里面躺着,等着这钱救命呢。”她一面说一面摊开手里攥着的那张借据,那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她爸爸找姑姑借了有十万块!别说十年前,就算是现在,十万也不是小数目啊!她爸爸怎么可能会借了这么多钱?
苏橙脑子都懵了,她是真不记得有这回事,可再仔细看着这纸,这笔迹,的确是爸爸留下来的,黑黑地扎着眼。不管她怎么看,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橙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裴周明见着不对,连忙拉住苏橙的手:“别急,你冷静点。”苏橙下意识地看了眼裴周明,掌心的温度透过来,总算让她莫名地冷静了许多。
这事未免也太蹊跷了,她得问清楚,怎么莫名其妙给蹦出来十万的债来?
顾仪淑叹了口气:“你爸脑子灵,为人又好,所以开始做起生意的时候大家都信任他,他也着实赚了一笔,可是你也知道,工程这种事情,就是甲方拖乙方,乙方拖丙方,尾款两年结不了都正常。你爸那一年炒股票又亏得凶,眼见着资金链断了,又赶上过年,即要给手底下的工人们发工资,又要还供应商的钱,所以来我家借了这笔钱。”她掩面抽泣了几下,“我是想着自家亲戚,能帮就帮上一把,所以我瞒着你姑夫把家里所有钱都借给你爸了,没成想,你爸刚把钱都用出去,其余的事情没个交代就那么走了……为这事,你姑夫差点把我给打死……”
苏橙呆了,就坐在那儿看着顾仪淑张张合合的双唇,她哭着道:“你当初来我家的时候,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吞。我原想着是不说的,也不讨了,算是给你爸最后一点安慰,可是你姑夫今年查出来尿毒症,把家里所有钱都花完了,他每个星期都要透析,一次就是四百,一个星期就要两三次,我是真没办法了,橙橙,我知道你难,所以这利息我不要了,可你得替你爸把本金还我啊。”
顾仪淑凄厉的哭声捶在苏橙心里。苏橙看着苍老的姑姑,她知道她苦,知道她也是没办法了,但是让她怎么办?“这么大一笔钱,可我哪来的钱啊……”苏橙喃喃道,十万啊,她现在自己背着房贷,再从哪儿变这十万块钱出来?
“我倒是有个办法。”
话都已经说透了,顾仪淑也终于把目的说出来:“你现在住的这房子,虽然房龄长了点,但是好歹地理位置不错,又靠近重点中学,要是转手出去一定有人要的。”
“姑姑,你在说什么?”苏橙不敢置信地看着顾仪淑。
顾仪淑咬牙道:“橙橙,你现在只一个人,把这房子卖了,再买套小点的也够住,中间过渡的时间去我家住着,我家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保管不亏待你。正好我有个熟人,她家孩子考到了这儿的学校,可自个儿家离这太远,她怕影响孩子学习,就想过来买套房直接过来陪读,现钱都准备好了,只要你点头,手续很快的。”
苏橙险些闭过气去:“姑姑你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你何必来问我?”
“话说回来,这些可都是你爸欠我的。”
“姑姑,你要是真没想到要讨债,这欠条怎么会保存十年?当初我爸承诺给你的利息可比银行里翻了三番!还有,我家的东西呢!你就那么狠心,连张照片也不舍得留给我吗!”苏橙咬着牙顶了回去。
当初一开始是姑姑接手料理所有事情,毕竟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那时她年纪小,也不大明白事,等觉得不大对劲儿偷偷跑来的时候,这房子门锁都换了,她心一急,砸了窗户翻进去的,结果整个屋子都空了,连父母的照片也没留张给她。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房屋是抵押了,但是里面的东西顾仪淑早倒腾出来卖了笔钱,当抵着这笔账呢!现如今,她还真有脸提这个!
顾仪淑见状,又哭泣起来,可是苏橙心里又乱又气,就是不松口。顾仪淑也顾不上裴周明还在了,哭嚷起来:“顾苏橙!你要知道房子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你难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姑夫死吗?而且这原本就是我家的钱啊!十万啊!我当初是怎么鬼迷了心窍,明知道你爸眼见着生意都垮了,四处欠着债,都山穷水尽了,我还借钱给他啊,我真是作孽啊!你爸怎么能这样,想要死还拖着我们家一道啊!”
苏橙身体晃了晃:“你说什么?”
“你那死鬼爸爸是自己……”
苏橙扑过去拽着顾仪淑,叫道:“你,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顾仪淑被苏橙吓倒了,连眼泪都缩回去,好一会儿才道:“你其实心里也都有数是吧……”
没有!
她没有!
苏橙紧紧扯着顾仪淑:“你胡说!你瞎说什么!你到底有没有点良心!我爸死了你还这么说他!”连裴周明都没办法将她拉开,她全副身心都在那句话上面,她爸怎么会想死!她爸爸怎么会拉着她妈妈一起自杀!骗子!骗子!顾仪淑这个大骗子!不会的!等苏橙回过神来的时候,顾仪淑已经走了,她是在裴周明怀里嚎啕大哭着。那是她父母啊,从小把她当成掌上明珠,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父母啊,他们怎么会舍得丢下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从小的时候,她爸爸就教育她,要做一个正直,有责任感的人,但是他怎么能这么干?不但毁了自己的家庭,还害了其他两家,毁了一个和他女儿差不多大姑娘的一生!
自从她父母走后,苏橙从来都没有这样哭过,把心肺都哭碎了一般,几乎晕在裴周明的怀里。
裴周明紧紧地搂着她,像是想要把苏橙嵌在怀里一样。他的小橙子从来都是微笑着,充满希望地,像朵太阳花一般,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助伤痛的时候,他不想苏橙这样,他不希望她如此痛苦。但是他没有丝毫办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轻轻抚着苏橙的发,垂眸道:“没事的,哭出来就好……”
一遍又一遍的轻言细语,如同催眠一般,安抚着苏橙的心,她已经顾不上之前对裴周明所下的决定。她已经快被生活溺毙了,哪怕是一根浮草,她也无法放开。
苏橙躺在裴周明的怀里,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你说,我姑姑说的是不是真的?”
裴周明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头顶,温热而柔软,如同他身上独属于他,带着烟草味的苦香,都让苏橙像是找在海里找到了一艘船舶。
她突然很想喝一杯,不过家里只有料酒,好吧,料酒也是酒。裴周明哭笑不得,可也劝不住她,只得又下楼去,从自己车里拿了支红酒上来。
他人情往来很多,后备箱里总是丢着些别人送的礼品,只可惜苏橙家也没有专门的红酒杯,只好倒在她平时用的瓷杯里,宝石般的红艳衬着瓷白,竟在妖艳之间多了抹娇憨,樱桃香味混杂着橡木味,丰满且柔顺。
她就抱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得啜着,可看起来一点也不愉悦,反像是饮着苦药一般。
裴周明忍不住了,摁下她的手:“别喝了。”
“这么好的酒给我糟蹋了,真可惜。”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面对个小醉鬼,裴周明仍旧很有耐心。他自己都惊讶为什么会一点儿也不烦,也许他并不缺乏耐心,而只是缺乏能够让他付出的对象。
现在面对苏橙,他甘心情愿。
苏橙看着他,意识都已经有些朦胧了。她从来都没有想明白过,裴周明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个大混账!是的!可是她却仍旧爱着这个混蛋。
所以,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想要汲取的那么一点儿温暖,从裴周明的身上传递而来。她就像只初生的小兽一样蜷曲在他身下,紧紧地拥抱着他,裴周明的身体骨肉亭匀,肌理分明,模糊之中,他的汗水滴落在她的身体上,煽情得要命。
他的亲吻柔和而细密,一下一下啄在苏橙的耳垂下,仿佛面对着无价之宝。那一刻,苏橙失神地看着裴周明,他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有着脉脉温情。
这真是一场美好的梦,像偿还了她所有的夙愿一般。
直至苏橙醒过来,她都有些恍惚,头隐隐地痛着,但是身体更多是一种慵懒餍足的无力感。裴周明仍旧将她环在怀中,手臂横过她的腰,赤裸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甚至连脚都紧紧交叠着,她能感觉到独属于皮肤相贴时的舒适度。
但是这温度却能灼伤苏橙。
她做了一件天底下最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