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舒舍夫人也跟着抽起来,只不过是用烟嘴儿抽香烟;她的烟卷装在一只描画着三套马车的俄国工艺漆盒里,为了取用方便,烟盒就放在她面前的牌桌上。佩佩尔科恩没有责备他的邻座染上了这种嗜好;不过他自己却不抽烟,从来也不抽烟。如果我们理解不错,在他看来抽烟已属于过分讲究享受,染上这样的癖好就意味着剥夺了纯朴的生活乐趣的尊严;而这样的乐趣和赐予,几乎是我们人永远也享受不完的啊。“年轻人,”他对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以自己黯淡的目光和优雅的手势镇住对方,“年轻人——纯朴的!神圣的!好啦,您明白我的意思。一瓶葡萄酒,一盘热腾腾的蛋卷,纯净的谷物——首先好好享受这个,充分受用它,让它物尽其用,然后才…… 绝对,我的先生。行了。我认识一些人,一些先生和女士,吸食可卡因的,吸食大麻的,吸食吗啡的…… 好啦,亲爱的朋友!没有问题!你们爱怎样怎样!咱们不监察,不审判。只是首先应该提倡纯朴的,博大的,上帝最初创造的,可这些人却统统…… 行了,我的朋友。否定了。抛弃了。您愧对这所有一切!不管您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好啦,我曾经是知道的,可是又忘记掉了——罪孽不在于可卡因,不在于鸦片,不在于这些罪恶东西本身。不可饶恕的罪孽在于……”
他缄默不言了。高大、魁梧的老头面对着身边的年轻人,高高举着食指,扯歪了嘴巴,凸露的、通红的上唇带着剃刀刮伤的痕迹,冰凉的、白发飘飘的额头使劲儿向上皱着,线条更加分明,目光黯淡的小眼睛张得大大的,汉斯·卡斯托普似乎瞅见里面闪烁着对于罪孽的惊惧之火,对于弥天大罪即自暴自弃的惊惧之火;佩佩尔科恩这位来历不明的统治者以其全部的魔力和威慑力,所要暗示和彻底揭露的就是这种十恶不赦的罪孽;他以自己意味深长的沉默,迫使年轻人理解他的苦心孤诣,无声地对他发出命令…… 可怕,汉斯·卡斯托普想,确实可怕,而且具体牵涉到了个人,不仅对他,对这位威严的长者亦然——不错,产生了恐惧,但并非小的、微不足道的恐惧,而是看样子顷刻间燃烧起来的惊慌失措;汉斯·卡斯托普天生格外敬重权威,尽管为了舒舍夫人的缘故他有一万条理由敌视眼前这位国王陛下,却仍然不能不被佩佩尔科恩的一番话震动。
他垂下眼睑,点点脑袋,准备对坐在身边的这位权威人士表示心悦诚服。
“确实如此啊,”他道,“可能是罪孽——以及品性缺失的一种表现——纯朴、自然的生活乐趣又多又神圣,不去好好地享受它们,却沉迷于奢侈的享乐。这是您的意见,佩佩尔科恩阁下,如果我正确理解了您;即使我自己尚未考虑到,还是可以凭着本人的信念,同意您所做的指示。再说呢,那些健康而纯朴的生活乐趣,的确是难得受到充分合理的对待和重视。大多数人肯定过分疏懒和漫不经心,他们既缺乏责任感,又心灵麻木,将来仍然如此,不可能端正他们对纯朴生活乐趣的态度。”
权威人士听得满意极了。“年轻人,”他道,“——没得说的。请允许我…… 一句话也别再讲。我请您跟我一起喝酒,一起干掉这杯,而且是手挽着手。这还不意味着,我已视您为亲密的兄弟,……我正打算这样做,可又考虑有点儿操之过急。非常非常可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就会对您……您放心吧!不过您要是希望,而且坚持要咱们马上……”
对于佩佩尔科恩的倡议,汉斯·卡斯托普含蓄地表示了赞同。
“好,我的孩子。好,伙计。品行缺失……好,好,十分可怕!缺乏责任感……非常之好。纯朴的乐趣…… 不好不好。种种的要求!生活向荣誉、向男人的力量,提出了种种神圣的、女性的要求……”
汉斯·卡斯托普突然不得不认识到,佩佩尔科恩已喝得酩酊大醉啦。不过他的醉态也不叫人感到猥琐、丢人,也不显得失去了尊严,相反与他天生的王者气概结合在一起,使这老头变得更加不可一世,令人敬畏。希腊神话里的酒神巴卡斯,汉斯·卡斯托普暗忖,他喝醉了不也得由自己热心的侍者搀扶,可并未因此少了神的威严;最主要的还得看喝醉的是谁,是一位大人物呢,还是个织亚麻布的工匠。他内心深处高度警惕着,千万不能哪怕丝毫地减弱对这位旅伴,对这位权势人物的尊重,尽管他漂亮的手势已经疲软乏力,他的舌头已经打嘟噜。
“弟兄般般地称……”佩佩尔科恩嘟囔着,沉重的身躯醉意十足地随随便便仰着,胳膊伸在桌面上,已握不紧的拳头轻轻捶着桌子,“…… 可以预见…… 预见将来……就算先还考虑……好啦。行了。生活——我说小伙子——像个女人,像个摊脚摊手地仰卧着的女人,两座乳峰紧紧靠在一起,滚圆的臀部之间小腹宽而且白,胳膊细长,大腿丰腴,眼睛微微闭着,她就那么迷人地、含讥带讽地挑战我们男人的本能,刺激、引诱我们的欲念;在她面前咱们要么挺住,要么出丑——出乖露丑,年轻人,您明白,这是啥意思?感情在生活面前败下阵来,这就是品性缺失,没有宽恕,没有同情,没有尊严,只会无情地遭到唾弃,遭到嘲笑——行—啦,年轻人,吐出来……耻辱和丢脸,毁灭和完蛋的婉转说法,可怕地出乖露丑。这就全完啦,就彻底绝望,世界末日就……”
荷兰人越说沉重的身体越往后仰,同时国王一般的大脑袋却垂在了胸口上,像快要睡着了。可说到最后几个字,他那松弛的拳头却突然抬了起来,重重一下捶打在牌桌上,吓得让赌博、喝酒和眼前的种种奇遇搞得精疲力竭的卡斯托普一下子警醒起来,诚惶诚恐地瞪着那位强者。“世界末日”——这个词儿和他的模样多么相称哦!除了在布道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想不起还在什么时候听见过这个词,所以也就不偶然啊,他想,须知在他认识的所有人中,又有谁配使用这个雷霆万钧的词儿,又有谁具备这个分量——能够正确地提出这个问题?矮小的纳夫塔兴许使用过它,但那只适用于尖酸刻薄的饶舌,哪儿像从佩佩尔科恩嘴里吐出来似的声似雷鸣,有如吹响了《圣经》预言的末日审判的大喇叭,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心灵震撼。“我的主啊,真是个人物哟!”他自己也已有些云里雾里啦,一只手转动着他在桌上的酒杯,另一只手藏进了裤子兜里,在从吊在自己嘴角的雪茄冒出的烟雾里眯缝起了眼睛。从权威方面已经说出那力敌万钧的词儿,他还不该沉默吗?要他自己那破嗓子还有何用?可是,他的两位倾向民主的导师使他习惯了讨论——两位生来就倾向民主,尽管其中一位拼命不承认——他便忍不住做了一次真心实意地评价。他说:
“佩佩尔科恩先生,您的看法——这叫个什么词儿:看法!能对‘世界末日’扯什么看法吗?——叫我又想起了先前关于罪孽的论述,就是罪孽存在于轻贱纯朴也即您所谓神圣的生活乐趣,或者我说的传统的生活乐趣,有分量的生活乐趣,而偏向于或如咱俩之一所说的沉迷于后来的、放纵奢靡的生活享受;可对于伟大的事物,应抱的态度却是‘忘我献身’,是‘顶礼膜拜’。可是恰恰在这儿,我似乎也看见了为沉迷于奢侈享受做的辩解——请原谅,我这人生性倾向辩解——尽管辩解得没有力度和分量,我清楚感觉到了——也就是说为罪孽做的辩解,而且这罪孽正好基于我们所谓的‘品性缺失’。关于‘品性缺失’引起的恐惧,您说了一些具有分量的话,我真的震动不小。不过我认为,这个罪孽深重的人面对上述的恐惧,也绝对没有表现得迟钝麻木,相反倒承认您完全有道理,承认是对传统生活乐趣丧失感受力,驱使他走向了奢侈的罪孽;也就是讲,这种兼并未包含,也无需包含对于生活的轻贱,因为它同样可以理解为是对生活的顶礼膜拜,如果把奢侈享乐看作是一种提高生活层次、让人陶醉其中的手段,即人们所谓兴奋剂,也就是感受力的支撑和提高;如此一来,生活就成了感受的目的和意义,就成了对感受的热爱,对感受的追求……我认为……”
他胡说些啥哦?在谈到他自己和佩佩尔科恩这位人物时,竟讲什么“咱俩之一”,难道还不够民主、放肆吗?是不是眼下某人的占有权被昔日的一些个老关系蒙上了阴影,他便由此吸取了放肆的勇气呢?还是这位占有者刺激了他,使他禁不住也卷入了对所谓“罪孽”同样恬不知耻的分析来呢?现在他想看看,自己将怎样了结此事;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下真捅了马蜂窝啦。
汉斯·卡斯托普讲话的这段时间里,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一动未动,就是身体始终后仰着,脑袋垂在胸口上,叫人不得不怀疑年轻人的话是否进入了他的意识。谁知卡斯托普说着说着没了把握,他的身体却渐渐离开椅子背,随即越来越直,越来越挺,直至完全恢复到原来的高度,同时硕大的脑袋也涨得通红,扬起并绷紧了额头上的阿拉伯花饰,黯淡的小眼睛更瞪大得来叫人恐惧。眼看就要出事!好像来势汹汹喽,相比起来,刚才的勃然大怒,与即将到来的大发雷霆,只能算是闹点小情绪吧。只见荷兰绅士恼怒得下嘴唇紧抵着上嘴唇,嘴角因此咧了下来,下巴伸到了前面,但见他从桌子上慢慢抬起右臂,到了齐头高的空中仍继续往上抬,最后握起拳头来猛地一挥,眼看就要给饶舌的民主分子致命一击。面对着这逐步升级的王者的愤怒,卡斯托普既吓得要命,又感觉到探险家的惊喜,以致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恐惧和仓皇逃走打算。他赶紧抢着说:
“当然,我的表达方式是有缺陷。整个事情只是个档次问题,仅此而已。上了档次的事物就不好称作罪孽。罪孽从来没有档次。奢侈的享乐就没有嘛。不过自古以来,人对感受的追求便获得了一种辅助手段,一种使之陶醉和兴奋的手段;这种手段本身也属于传统的生活乐趣,具有纯朴和神圣的性质,也就是说清白无邪的性质,如果允许我讲,即是一种上档次的辅助手段。就说酒吧,乃是上帝给予人的赏赐,也有一些富有人文主义思想的古老民族曾经认为,它是体现上帝博爱精神的创造,甚至与人类文明息息相关,请允许我提一提这个史实。我们不是听说过嘛,多亏有了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艺术,人类才脱离野蛮状态,获得了文明进化;甚至时至今日,葡萄产地的民族据认为就要文明一些,或者自以为要比不种葡萄的民族,如那些基米利人文明一些,这个事实肯定值得注意。因为它证明,文明根本不是理智和头脑清醒的产物,而是与兴奋、陶醉和醺醺然的感觉关系密切——对于这件事情,如果允许我自由地向您提出问题,难道尊意不也是如此吗?”
好一个滑头,这汉斯·卡斯托普;或者以塞特姆布里尼作家的文雅方式表达,好一个“机灵鬼”!与大人物打交道不检点甚而至于放肆,随后须要找台阶下,又变得灵活乖巧起来。首先,在十万火急的形势下,他灵机一动,十分得体地为酗酒做了一番辩解,然后顺口把话题进一步引到“文明”上头,而这与眼下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正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哦;这样就瓦解了它,使它变得不合时宜,接着又再给下不来台的大人物提出了一个问题,对这个问题,他可是不能够用举着的拳头进行回答喽。荷兰老头呢,也缓和了暴怒的千钧一发之势,慢慢把胳膊放下来搁在桌上,脑袋缩小了,“算你运气!”在他那余怒未消的表情中,明明写着这几个字。一场风暴终于散去,加之舒舍夫人这时也插进来,提醒她的旅伴,大伙儿玩得已不那么带劲儿啦。
“亲爱的朋友,瞧您怠慢了您的客人,”她操着法语说。“您只顾着跟这位先生讲话,您无疑有重要的问题与他解决。可是差不多已经停止玩儿牌,大伙儿都无聊啦。我看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佩佩尔科恩立刻转而注意一帮子牌友。可不是嘛,一个个没精打采,萎靡不振,麻木迟钝;就像一个班级没有了老师的监督,客人们都爱干啥干啥。有几位已经快睡着了。佩佩尔科恩立刻收紧缰绳,控制局面。“诸位!诸位!”他高举食指,放开嗓门儿。他那指甲尖长的食指既像一把挥动的指挥刀,也像一面旗帜;他的叫声就像一位指挥官为了制止士兵溃逃而发出的呐喊:“不是胆小鬼的,跟我冲!”又是他个人的威信马上发挥了警醒和凝聚作用。大伙儿振作起来,麻木的面孔恢复了精神,一个个都冲着威严的主人微笑点头,冲着他那黯淡的目光和偶像似的满额头皱纹微笑点头。他重又镇住众人,逼着他们重新为他服役,以他那食指弯下来与拇指扣成的圆圈,以他那耸峙一旁的指甲尖长的其他指头。他伸开船长般的大手,既似在护卫,又像在阻止,痛苦皲裂的唇间蹦出来一些支离破碎、莫名其妙的话语,它们借助着他的身份威望,牢牢地统治着人们的心灵。
“诸位……好啦。肉卷儿,诸位,反正嘛……解决了。不,请允许我……‘软弱无力’,书里这么写着。‘软弱无力’,这意味着不能满足要求……可我呼吁你们……干脆讲吧,我呼 - 吁 - 你 - 们。你们会对我说,睡眠……好啊,诸位,毫无问题,实在太好了。我喜欢并尊重睡眠。它深沉、甜蜜并且提精神,我崇敬睡的欲望。睡眠也属于——您怎么说呢,年轻人?——传统的生活乐趣,最原始、最古老的……对不起……最高级的生活乐趣,女士先生们。不过请注意,请记住:喀希玛尼 !于是招来了彼得和西庇太的两个儿子,对他们说:‘你们等在这里,同我一起苏醒!’诸位还记得吗?‘随后又来到他们那边,发现他们睡着了,就对彼得讲:‘你们不能跟我一块儿清醒一个钟头么?’打起精神,诸位。透彻喽,感人喽。‘再去看,发现他们还是睡着了,一个个睡眼蒙眬。便对他们说:‘嗨,你们真想睡,真想休息吗?’瞧吧,时候到了……’②诸位,透彻哦,感人肺腑哦!”
确确实实,大伙儿在内心深处受到了感动,感到了羞耻。荷兰老头在胸前挂着的长胡须上面捧起双手,歪斜地耷拉着脑袋。由于他皲裂的嘴唇讲到了孤独地死亡的痛苦,他黯淡的目光也变得散乱了。施托尔太太抽咽起来。马格努斯太太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帕拉范特检察官则感到义不容辞,应该作为代表,也即是以大伙儿的名义讲几句话,便压低了嗓音,向尊敬的东道主作出保证,大伙儿一定追随在他后面。他那方面一定是产生了误解。大伙儿不是都精神爽朗,快快活活,一门心思地在玩儿牌对不对!这是一个美好而充满节庆气氛、无论如何也不平常的夜晚啊——人人都明白和感觉到了这点,还有谁哪怕会一时半会儿地想到去睡什么觉来着。佩佩尔科恩阁下真可以信赖他的这些客人,信赖他们中的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