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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们的疗养院比村子更高,这你看见了,”约阿希姆接着说,“高五十米。在广告上写着一百米,但实际上只有五十米。最高的要数那对面的‘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我们现在看不见。冬天,那儿的人不得不用雪橇往下运他们的尸体,因为道路已完全不能行车。”

“他们的尸体?原来这样!你听喽,你听喽!”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嚷着嚷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想忍也忍不住,直笑得胸部剧烈震动,直笑得被夜风吹僵了的面孔也扭曲起来,隐隐作痛。“用雪橇运尸体!而你对我讲起来竟能如此心情平和?想不到在这五个月中你已经完全变得玩世不恭了!”

“一点也说不上玩世不恭,”约阿希姆耸了耸肩膀,答道,“怎么叫玩世不恭呢?对于尸体来说那不是一个样么?……不过,在我们这儿人倒是容易变得玩世不恭的。贝伦斯本人就是这么个德性——同时却又是个好样的男子汉,曾经加入过大学生社团,现在动起手术来也呱呱叫,看样子他是会叫你喜欢的。然后还有克洛可夫斯基,他的助手,一个挺讨厌的家伙。广告上专门提到了他的职能。也就是说,他对病员们进行灵魂分析。 ”

“进行什么?灵魂分析?这可太讨厌了!”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但接着愉快的心情又占了上风,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其他种种可笑的事情之后,现在又来了灵魂分析术,这可真够他受用的啦,直笑得他前仰后合,泪水从蒙在眼睛上的手指间迸了出来。约阿希姆也开心地笑着——这似乎使他觉得很舒服——这时候,马车已放慢了速度,把两个年轻人送上了“山庄”国际疗养院大门前的一段迂缓的斜坡路,因此,他们走下车来时仍然高高兴兴的。

在餐厅里

餐厅布置得明亮、雅致而且舒适。它坐落在大厅的右手边,与谈话室正对着,据约阿希姆解释,主要是供新来没赶上开饭时间的病员以及临时性的访客用餐。不过也常常在这里举行宴会,庆祝这个生日、那个病愈出院以及全院性体检结果良好等等。有时候这座餐厅里是很热闹的,约阿希姆说,甚至还有香槟酒递来递去。可眼下却空空荡荡,唯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太太在里边读一本书;只见她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断地举起左手的中指来轻轻敲着铺有台布的桌子。年轻人坐下来后,她便换了个位子,以便拿背冲着他们。她怕与人交往,约阿希姆解释说,所以进餐厅吃饭总带着一本书。据人讲,她还是个小姑娘就住进了肺结核疗养院,从此便再也没在外边生活过。

“喏,喏,和她比起来,你仅有五个月的住院史,还只能算是初来乍到哟,而且就算你再住上一年,也成不了老资格,是吧!”汉斯·卡斯托普对表兄说。约阿希姆听罢耸了耸肩——他过去没有这个习惯——然后便拿起菜单。

他们坐的是靠窗的一张桌子,地面略高于餐厅其他部分,最最舒适不过。哥儿俩在乳黄色的窗帷前相对而坐,面孔让装着红色灯罩的小台灯映得红彤彤的。汉斯·卡斯托普把两只刚洗过的手握在一起,惬意地、充满期待地慢慢搓着,就跟他每次坐下来等着吃饭时那样——也许,因为他的祖先在吃饭前都要祈祷吧。一个态度热情、说话卷舌音特重的姑娘招待他们,她在黑色的衣裙上罩着白围裙,一张大脸肤色健康到了极点。使汉斯·卡斯托普大为开心的是,约阿希姆告诉他,这儿的人都管女招待叫“餐厅的女儿”。他们向她要了一瓶格鲁德·拉罗塞酒,送来后,汉斯·卡斯托普又叫她拿去温了一下。饮食非常丰美。有芦笋汤,灌肉番茄,一种配料丰富的烧肉,一道烧得特别可口的带甜味的菜,一块乳酪,以及水果等等。汉斯·卡斯托普吃得挺带劲儿,虽说他的胃口还不如他原以为的那么好,但是他已经习惯了猛吃猛喝,尽管并不感到饿;他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的尊敬。

约阿希姆对汤和菜都没有怎么动。他说,他已经厌腻这儿的烹调,而咒骂伙食不好,乃是他们这上边所有人的习惯。要知道让你老是坐着,过不了三天就……反过来,他喝酒却喝得挺高兴,是的,甚至可以说津津有味。他一边喝,一边反反复复地表示满意,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认真谈谈的人,只不过他在做这种表示时力避使用太富感情的措词。

“是的,你来了太好啦!”他说,和婉的嗓音中微微透着激动,“我大概可以说,这在我算得上是件大事。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某种变化——我是讲,你这一来,总算暂时中断了我们没完没了的永远单调的……”

“可你们在这儿时间本该过得很快呀。”汉斯·卡斯托普打断他。

“又快又慢,随你怎么讲,”约阿西姆回答,“可我却想告诉你,它根本没有前进,根本就不是时间,生活也不成其为生活——是的,不是生活。”他边说边摇头,又伸手去端酒杯。

汉斯·卡斯托普也饮起酒来,尽管他的脸颊这时已烫得跟火一样,可是他身上仍然感觉冷,体内有着一种虽说愉快却又颇为烦人的特殊的不安。他说话变得十分急促,因此常常语无伦次;对此,他自己只是把手一甩,表示无可奈何。与此同时,约阿希姆也兴高采烈起来,两人的谈话便更加无所拘束,更加热烈兴奋。这当儿,那位手敲桌面、念念有词的女士突然站起身,离开了餐厅。他们捏着刀叉,一边吃一边比划;腮帮里包着食物,却又忙着要做表情;他们笑,他们点头,他们耸肩;不等食物完全咽下去,他们已经继续讲话了。约阿希姆想听汉堡的情况,把话题引到了计划中的易北河治理上。

“划时代的壮举!”汉斯·卡斯托普说,“对于我们航运事业的发展来说意义伟大——真是一点也不估计过高。我们一下子投资一千五百万;你可以相信,我们对自己干的事是心中有数的。”

然而,不管他赋予易北河的治理以多么大的重要性,他还是立刻放弃了这个话题,要求约阿希姆再给他讲讲“这上边”的生活以及疗养客们的故事。约阿希姆乐于从命;他很高兴能以这样的方式吐吐闷气,使自己心里轻松一些。他忍不住又讲了一遍用雪橇往山下运尸体的情况,并且再次担保所据乃是事实。汉斯·卡斯托普又哈哈哈哈笑开了,他也跟着笑起来,看样子挺开心。他另外还讲了一些滑稽的事,以便将轻松愉快的气氛维持下去。“有一位与他同桌吃饭的女士,”他说,“名字叫施托尔太太,是康施塔特一名乐师的老婆,病得已相当厉害——她是他所见过的最最缺少教养的人。她把消毒念成‘笑毒’,而且念得一本正经。她管医助克洛可夫斯基叫‘医猪’,真令人哭笑不得。而且,跟这上边的多数人一样,她还好说长道短,比如对另一位叫伊尔蒂斯太太的女人,她就在背后说人家戴着个‘绝育罩’。”

“她管那叫‘绝育罩’——真没治!”他们俩仰面靠在椅子背上,跟半躺着差不多,笑啊笑啊,直笑得身子打颤,险些儿透不过气来。

笑完了,约阿希姆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原来是想起了自己的命运。

“是啊,咱们现在倒可以坐在这儿笑,笑,笑。”他脸上现出沉痛的表情,横膈膜的震动常常叫他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只有老天知道。要晓得贝伦斯说还有半年,那可是算得挺玄乎的,必须做更长的打算。这可真够戗啊,你自己说说,对于我来讲是不是很可悲呢?我早已经入伍了,下个月本来就该参加军官资格考试。可现在倒好,成天衔着体温表游来荡去,计算着那位缺少教养的施托尔太太言谈中闹的笑话,白白地消磨掉光阴。在我们的一生中,一年的作用可不小,要在山下,就会带来许多的变化和进步。而我现在呢,却在这儿停步不前,恰似一潭死水——是的是的,完全像个臭水坑,这样的比喻一点也不过分……”

奇怪的是汉斯·卡斯托普对表哥的感慨没有反应,倒问起在山上能否喝到黑啤酒来。约阿希姆带着几分诧异地望着他,发现他原来已快睡着了——事实上他已经在睡。

“瞧你竟睡起觉来啦!”约阿希姆说,“走吧,对咱俩来说也是该上床的时间了。”

“根本还不到睡觉的时间。”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舌头已有些搅不转。尽管如此他仍然跟着走,只是伛偻着腰,腿脚僵直,就像个疲倦得快要倒地的人似的——但是到了光线已经暗淡下来的正厅里,他立刻打起了精神,因为约阿希姆对他讲:

“瞧,克洛可夫斯基坐在那儿。我觉得,我必须马上把你介绍给他。”

在一间谈话室的壁炉跟前,紧挨着敞开的滑动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坐在灯光中读报纸。当两个年轻人向他走来时,他站起身,约阿希姆于是摆出军人的架势说道: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从汉堡来的表弟卡斯托普,博士先生。他刚刚才到。”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立刻对这位大家庭的新成员表示欢迎,态度显得是那么轻松、大方、亲切,好像是想暗示,与他面对面站着,任何拘束的表现都属多余,唯有愉快的信赖才叫得体。他大约三十五岁,肩宽,体胖,个头比站在面前的两个小伙子矮得多,要斜仰着脑袋才能望得到他们的脸——加上脸色异常苍白,白得仿佛能透过亮,白得甚至泛着磷光;与之相对照,他却生着一对火辣辣的黑眼睛和两撇黑眉毛,还有那一部已杂有几茎银丝的分成两股的相当长的大胡子,也是黑黑的。他穿着一件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的双排扣黑上装,脚蹬一双凉鞋似的镂空黑皮鞋,灰色的羊毛袜却又颇厚,上衣的大翻领更是软沓沓的,像这样的领子,汉斯·卡斯托普迄今只在但泽的一个照相师的衣服上看见过,所以就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形象实实在在地增添了一点儿艺术家的味道。他亲切地微笑着,以致从胡子底下露出了一排黄牙;他使劲儿摇着年轻人的手,同时以他带着一点外国拖腔的男低音嗓子说道:

“我们欢迎你哟,卡斯托普先生!但愿你很快习惯这上边的生活,在我们当中过得愉快。要是允许我问的话,您是上我们这儿来疗养的吧?”

汉斯·卡斯托普努力克制自己的睡意,想要表现得有礼貌一些,那模样实在是动人。他深怪自己竟这么不中用;以年轻人的敏感多疑,他从助理大夫的微笑和带有勉励意味的态度中,已看到了宽容的嘲讽。他开始回答,说他只住三个星期,也提到他的考试,末了特别加了一句:感谢上帝,他还一点病都没有。

“真的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像是嘲弄他似的向前斜伸出脑袋,笑得更来劲儿了。他接着说:“要真这样,您这个人倒是极其值得研究!因为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完完全全健康的人。您参加了什么考试,要是可以问的话?”

“我是个工程师,博士先生。”汉斯·卡斯托普不卑不亢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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