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城市本没有河流，或者河流早就淤塞了自己。这都无关紧要。不是可以南水北调，东水西调吗？缺水，或者污染并不可怕。大地上，即使自然的河流正日渐减少，但人工的河流会越来越多。
人也会越来越多。河流里的倒影也会越来越密集。
高速村头
村头是一条高速公路，笔直，不拐弯的，还整天呜呜呜呜地闷响。我有时候坐在餐桌上，或者睡在被窝里，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被藏在一口铁皮的罐子里，耳朵里都是铁皮和橡胶摩擦大地的声音。
刚开始几年，一些老太太常说，怎么有一种晕车的感觉呢？后来我也体会到了，那不是高速公路上飘过来的汽油味道，也不是汽车混合的尾气，而是一种很沉闷的声音。
是这些声音使整个村子有一种强烈的摇晃感，所以老太太们都晕了。
而有了高速公路之后，在村子里人们就很少听见从天空飞过的飞机轰鸣声。我们头顶上正好有一条重要的航线，附近湖滩上还有战斗机的靶场。
在村子旁边，肯定的，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有一座城市经此到达另一座城市。就像邻居们串门一样，来来往往。我觉得汽车应该是城市的汽车，尤其是跑得这么快的汽车。村子里的速度应该是拖拉机的速度。只是我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奔跑的城市能不能看见两边的村庄，包括它们的凌乱？愿不愿意看见这些宽阔的水塘和东倒西歪的老树？
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也很有趣，总是忽闪忽闪地跑。一些无事的孩子，时常站在铁丝网的围栏外边，模仿汽车奔驰的声音。但他们的口技不很好，没有汽车嗡嗡——嗡嗡持续的气势。而高速本身也就佐证了高速的必要。
有一天，一个孩子对我说，高速公路上的汽车总是很忙，总是拖那么多的东西。他说，那一车康师傅方便面要吃多少时间呢？
这是一个问题，那一车康师傅方便面得吃多少时间呢？
只不过高速公路上高速的时间在我看来，犹如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它只是俯视着自己抽搐又抽搐的鼻子。
快是相对的。高速公路有时候也是静止的。每当我停下来思考，我的思想也可以迅速从拇指抵达食指。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正如我经常接到一些朋友的电话，说，你来我们这边喝酒。
那可是遥远的酒啊。
他说，全程高速。
全程高速就快了，不停，不让，不慢。一个城市午餐的酒杯很快就可以与另一个城市晚餐的酒杯碰在一起。
我也喜欢这样站在高速公路旁捻着自己的时间，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速度。同时喜欢看这条高速公路旁边绿色护栏上乡村的安静。
还有那些日日夜夜呜呜呜呜响着的春天的藤蔓。它们并不随时间快速地奔跑，它们从春天开始，慢慢地绿，慢慢地生长。
这些绿色，既不属于高速公路，也不属于两边的村子。它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阳光里散漫，并且傲慢地挂在高速公路的护栏上。
我知道，高速公路是一条奔腾的时光的河流。
那些奔腾的时光的形状，也随汽车们各色各样的奔驰而奔驰。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灰色的，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黑色的。但我不喜欢一辆旧车的斑驳。但它们都呜呜地卷走了高速公路两旁的破败和凌乱，只留下参差的村庄定格在那些绿色的护栏之外。这里的时光是始终叹息着的时光吗？它有没有慢慢更改两边村子的本质，更改那些树影里斑驳的古老，使一切变得更年轻一些呢？
高速公路也不一定总是高速，它有时候也很拥堵，也在时间里破败而后颠簸。
我时常乘车的“高界高速”就是这样的，所以它被彻底翻修了一次。
高速公路要是快不起来，显得羞涩而烦躁，那也很有意思。堵起来的高速公路就没有心事做更多的事情了。它只是单调地湍急了各色各样的汽车，时髦了各色各样的尾气，交叉了村庄里人群或者家畜的气息。
实际上，被浓重的绿树点缀的村庄还是很美丽的，它们忽左忽右地闪现在汽车的奔驰里，那都是卡通的诗意。
不过高速公路上的汽车是不能朝两边的村子观望的，除非你仅仅是汽车上的乘客。然而那些汽车的河流，村庄也是不能徒步踏进的。只可以听那些尖利的汽笛。你要欣赏，就是悦耳的音乐；要心情烦躁，那就更加烦躁。一棵棵绿树的半夜，一幢幢瓦屋子的宁静，都会被惊醒；而木窗棂上的蜘蛛网也被一次次震落在时间的灰尘里。
有趣的是，白天的村庄也可以看见那些大型的货车自己慢下来，它们就像村庄里联排的瓦屋一样庞大。而一辆辆轿车就快得多了，快得很精致。它们倏倏地划过被铲平的山坡，就像早年我们笔直的饥饿总朝向那些看不见另一边的尽头。
但早年的村庄并没有高速公路，只有饥饿。我们喝那些摇晃的稀粥，喉咙里也这么倏倏地响。这是我的联想。
在现代的时间里，有人更忙，需要更快。那我们就在村庄里张望他们奔跑吧，张望他们在更遥远的天空下，变成无所事事的白云。
而白云从来不高速，只像村庄一样松弛，恬淡，天蓝。
那些青色的车轮的痕迹，留在灰色的坚硬的路面上。高速公路自己并不奔跑，且“颜色越来越深了”。像村庄里年纪越来越大的老人，那脸上尽是绵延的沧桑。
是啊，时间已经高速了很久，可高速是另一些人的高速。
村子里，那些零零落落的老人都喜欢站在高速公路边的土墩上，牵着老黄牛吃青草。他们很喜欢高速公路的路标，总跟谜语一样。“下一出口五十公里”
下一个出口会是什么地方？
那里的护栏之外，古朴的村庄也被一分为二了吗？从这边也可以看见天桥那边的青草？看见一群牛贪婪的瘤胃？
那在草垛上喔喔呼唤的雄鸡，使凌乱的村庄更加缓慢。但如果凌乱有了需要，即使遥远，只要有了秩序，一只雄鸡就会高速地想象，它的这些母鸡们精致的蛋，也可能更快捷地到达远方。
这是很有意味的。
村庄里的爱情，也可以由此繁衍到远方去。
在高速公路两边，即使只是一些鸡，那又如何？那是城市所需要的，是更远的地方的幸福。
村庄里的狗也越来越有见识了，它们就经常摇着无聊的尾巴站在高速公路边上。
而孩子们早不新鲜那些跑得快的汽车了，“跑来跑去的，都差不多。”
他们更喜欢窝在自家的稻场上，挤在树荫里，一个人，或者三五成群地，呵呵呵呵地玩高速的电子游戏。
更有趣的是，高速公路边上的村子还是慢腾腾的村子，这些村子不会因为有了高速公路，也高速地跑起来，飞起来。
青瓦的房子是明显少了一些的，但还有很多。它们有的朝东，有的朝南。甚至有的朝向北风，有的朝向落日。
但低低矮矮做饭的烟囱，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无边无际的天空。
天空并不起伏，也没有速度。
只那些晚饭的炊烟，春天朝西，夏天朝北，秋天朝东，冬天朝南。
天空抿着湛蓝的嘴唇
那不是我，是天空。天空抿着湛蓝的嘴唇。
而在那湛蓝的天空下，我们都面对着面。
但我不会像天空一样，那湛蓝的空，不知不觉，在向遥远的地方神秘移动。那是反复的电话铃声，交叉的汽车奔驰之声……一切都在重新回来。
我对面是那些矜持的“外商”。
他们面对我，就在湛蓝的天空下，矜持了不紧不慢的笑颜，比照了这个秋日盛开的晴朗。
我喜欢他们自信的微笑。虽然他们有的也说我同样的方言，都是地道的家乡人。但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地道的外商。
我注意到一个“外商”喜欢看窗外的天空。他总眯着眼睛。他在不停地抽烟。
我也看到了窗外的天空。天空，那神秘的悬念……坐在主席台上的人还在很热情地致辞。
那也很有悬念，他所瞩目的天空，抿着湛蓝的嘴唇……
今天，我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的座位与他们有一些距离。我是被请来见证这个庄严而隆重的场合的。我可以代表这个地方一角蓝天，一角泥土，代表某些很神秘的情绪。只要我鼓掌了，大家都不会有意见。
但我担心，这些外商不一定喜欢我头发稀疏的长相。那也是一种生态的荒凉。
而眼下这被隔开的距离，我以为是恰到好处的，却并没有阻隔我对这一簇人雄心壮志的谛听。我们之间，那透明的空间，被主席台上轮番激昂的声音一次次穿透了。一个外商说，“我们共同，发展；我们共同，富裕。”
我很喜欢这样简洁而激越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眼下的秋天里，是不是还穿插了停在远处的豪华汽车，穿插了那些喇叭闪闪烁烁的树荫，穿插了嘹亮，穿插了重回故里的快乐呢？
我希望听见真诚，听见和谐。我带着微笑想那些舒适的汽车，想那些简洁而激越的豪华。就在刚才，我们一起在白日里燃放了许多震撼的礼花。那天空，因此也散淡了快乐的白云。时间就在十点零八分，在这个热烈的典礼上，我们一起鼓掌，领导们一起起立，那些外商互相握手，并顺势谦卑地弯腰。而我喜欢他们弯腰的姿势，那是很富裕的风范。
然而目前，我们还是穷的。但一个外商安慰我，“贫穷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但我不喜欢“贫穷”，只喜欢“机会”。我喜欢这个贫穷的句子。那些来宾都很明显地对比了，“机会”是那么耀眼，那么激动人心。我从剪彩的台下仰视剪裁的台上，贫与富的距离并不大，也只在这里弯曲了会场前排的桌椅，空着一个特别的刚刚被命名的示范工业园区。
我别过头。窗外，那真的是很奇妙的秋日的凉爽。那是我的家乡，那是我家乡敞开了的欢迎。而敞开的只需要一次发展的机遇，一腔渴望的胸怀。
掌声停了下来，秋风日夜起伏。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它们雨后的快乐，浙沥了美好的波澜。一个操外地口音的人说，“未来，我们的未来……”
这真是迷人的秋日，阳光格外灿烂。我静默地想象，我落叶的家园正在等待最终奇迹地腾飞。
桌上，那一杯半温的茶水。我由此看见了家乡丰富多样的土特产。那些样品，有些已经被精致地包装好了，有些还在大地的怀抱，那些雪白的菱角、碧绿的莲蓬、金黄的螃蟹、袖珍的银鱼，以及九月的菊花，山坡上爆裂的板栗，而更多的水稻也逐次金黄了，在通往县外的公路上，火车上，驳船上……
总之，我的家乡，道路上已经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里的村庄终于在高速公路的两旁，都举起了一朵朵秋日的白棉花。
那个很胖的主持人，口语流利，他说着流畅的普通话，“我介绍一下……”那些外商都聚精会神地听。我也赶紧在内心里描绘，那些暖色的故园的秋山。
隆重的会议，我所倾听的那激昂的声音，穿透了多少千万多少亿人的幸福。有人在我身边战栗，“那以后，我们可以有完全免费的教育，完全免费的医疗！”
我们又一次鼓掌。
在这座古典的大礼堂的窗台上，还停落着两只朴素的小鸟，那是两只相同却互相惊讶的麻雀。它们头顶上的天空，远处棱角分明的山峦，秋天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大会终于散场了。有维持秩序的领导喊话，“大家不要挤！我们让外商先走！”
是的，让外商先走，只是预言，还是谶语。
而我也在走，我的家乡也在走。但都不会离开，永远不会离开。我瞬间的迷茫，急切的心情如海澎湃。
而什么时候，我们会是别人筵请的外商呢？
“让外商先走。”
我们焦急得像一只躁动的蜂窝。我抬起头，看见屋顶上美感的吊灯，那些辉煌，三分随意，七分诡谲，但都对称屋外的天空……
天空，我故园的天空，她正抿着湛蓝的嘴唇，有些促狭，有些神秘，但都闪烁着智慧。
雨点斑鸠
我的幻听。那些斑鸠的声音，像雨点一样，一点一滴，明亮，氤氲了大地的潮湿。据说每一只斑鸠的呼唤里，都有十分稠密的雨意。可现在只有斑鸠，没有雨点。那些雨点的灿烂，潮湿，都躲藏在晴朗的天空里了。
“雨滴为什么不落下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