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我知道痒的时候,痒的地方就已经没有蚊子了,只有痒。有时候还有痛。痛是被狠毒的蚊子咬的。像人一样,蚊子的品种,品格,也会各有各的不同。我思考的是,相对于我们而言,蚊子是不是渺小的呢?
我被蚊子咬一口无伤大雅,再多的蚊子咬,似乎也并不能让我们减肥。
更奇怪的是我们无法对付这些小蚊子。
谁可以充当蚊子世界的警察法官?人类的蚊香,喷雾剂等等都不起根本的作用。我们只好等蚊子来咬。它们要怎么咬就怎么咬,要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在往日,我们在乡村里尚可用烟熏。但结果是我们自己在草把烟熏中咳嗽不止,而蚊子并没有都被吓跑,依然冒着烟熏喝我们的血。
现在的蚊香倒是很厉害的,但蚊子被消灭了吗?倒是许多跟我一样的人好像被不知道什么人给消灭了的。
因而我的孤独,我的寂寞也是不能被消灭的,它们在这个深夜纵横滋生。后半夜了,我孤独地离开热闹的酒宴,回家,而这些喝血的蚊子,它们愿意熬夜等着我,就地聚餐。
今夜,我就在酒酣之后的亢奋里,任由这些小蚊子大快朵颐。但在我粗重的呼吸声里,我听不见蚊子喝血的欢呼。
蚊子,以及这个有蚊子的深夜,它们不仅让我痒,也让我倍感孤独。
安静
那些鸟都站在树上,由近及远,它们并没有带来风的颤动;而我院子里洒满月光,地上斑驳的影子扛着灰暗的沉重,吃力地慢慢东移;那路边的野花,自在无语,不摇曳,目送日夜重复的行人;远处山涧里,溪流淙淙,在高高山顶上就可以听得见;而那些开阔的田畴,都如我老家四季,连远处的边际都格外安稳;在村子里,年复一年,都有老人坐在门口,一个人看卧着的黄牛,看趴着的黑狗,看无所事事的芦花鸡们……而这些,这样,我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以及存在里的安静。
安静就这样绝对,被我所需要。
我心里那些被隐藏的绝对的空旷,都从遥远的星空直接重叠到眼前,它们喜欢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这些黑,这些空旷,都安安静静,在大自然中坦然或者神秘,未必一定要我们看到。往往一个人,一只动物,一株植物,各有各的存在,但各自的空间都很小。它们必须安静,安静可以使空间变得开阔,使时间变得漫长。当我们遇见了这样的时空,静心谛听,注视,那些简单事物的美好就会忙不迭地凸显出来,使我们惊讶,并乐在其中。
在安静之中,有时候我什么都不做,不想,只专注于眼不能见的空茫。仿佛有此而足够。曾经有过的无尽喜悦,现在仍然需要它们。我就很努力地用文字将其复述出来,使它们在阳光里率性呈现。美的存在即使我不能获得,那些美也依然在那里。而若增加了言语的趣味,则会使它们美得更多。
比如,我惊讶于满目繁华,楼宇高大,而那些古建筑上雨水的斑痕何其沧桑。
比如,迎面而来的婀娜身姿,那扑面的美即使隔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也不能抗拒。惊叹的目光都会落到她们脸上,好看的腰身上,甚至只落在她们夏日短短的花裙不能遮盖的长腿上。
比如,风驰电掣的汽车,橱窗里斑驳的衣饰,空气里不知不觉的诱人馨香……
这些,这样,都目不暇接,使我因相遇而喜,有不可言说的臆想。但我必须安静下来。我不能任由内心的躁动来破坏这些安静的自然。
我忽然想,让这些美好的事物集体安静下来。我也就安静下来了。不去打搅它们,不利用它们,甚至不必欣赏它们。就让它们作为纯粹的客观。或许我是有些老态了,正在慢腾腾上班,闲翻书页,胡乱画字,只是打发自己倦怠的时光。不是发自肺腑的安静。
而树上站立的那些鸟依然自鸣自唱,嗓音格外嘹亮。窗外的阳光也笑得灿烂,树木的影子在这样透明的笑声中更加贴切了,生动了,并且层层折叠到花开的影子里,摇曳,一声声切入鸟唱的飞翔。那多好啊。我就在这样的大地上闲散,我的灵魂,我的气息,也在风中婀娜起来。
我很羡慕有些人,每天都惊讶于植物的安静,惊讶于满眼田园的美好。但我知道是他们自己心情好,这些安静才因此安静地存在。而一个人安静的话语,安心的写作,精心尽意描画了大自然,只如此简单的形影就足以表达简单的内心,可以获得很大的满足。正如禅或者佛,静观或者独思,我们不可能不喜欢这样的简单,淡泊,安宁,和谐。
而复杂未必有更多的意味。只是有时候我自己不能这样简单地听,看,简单地感悟它们而已。
有夜莺在歌唱爱情,那我还要爱情做什么?甚至我也不要夜莺,只要夜莺的歌声。在自然的法则里,简单只能以简洁为美。有时候,纯粹的美是反对装饰的,更拒绝被华丽地遮掩。人的思考,那些深度的思考,也并不时刻都好。思考也会使世界变得更复杂。在思考之中,我们往往会暴露出思想的简单。美也会被人类的思考变形为伪饰。在那些千万年的化石里,最早的生命不依旧栩栩如生么?再如一棵历尽沧桑的胡杨,数千年时光沧桑长存,生长与死去都依旧壮美,倒下的生命则更加苍凉无尽。
我们若不思考,就不会有这个死,更不会看见死亡的本质。其实,在逼仄的时间里,最易朽的就是我们自己,所以常常喟叹,我们只是时间的过客。
那就让这些美安静下来吧,我们自己也安静些。不管遇见的是烟雨江南,小桥流水,草木茂盛;还是遇见遥远大漠,孤烟直上,寸草飞沙,美是在的。也是有意味的。我们遇见了,随心看看。心情好,就喜欢一阵子;索然无怀,则自己孤独,什么都不要管它了。于落寞里,压抑形而上的怀疑,深入到这些简单事物本身去寻找内在的简明的安宁。
但这些简单的事物愿意负担人类的忧郁吗?比如,放弃风花雪月的单纯是因为一个人现在倦了?那为什么早年深深迷恋呢?当我懒得继续修辞,而直接说出一段真相或者一种思想,自然的美感就被我的直接消解了吗?
然而我也是简单的。
就现在,我时常四顾迷茫,既然有人疾病,失业,贫穷,失恋,被侵犯,被剥夺甚至被死亡;一棵树被开花,一只鸟被鸣叫,田园被空旷,而鳞次栉比的别墅豪华与爱情盛宴也莫名其妙地接二连三;而那些扶助救济的反反复复可能就不是美感的,也并不简单。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存在的另一种存在,我也是看见了的,但一直无以言表。
失眠的声响
我终于知道,失眠也是有声响的。而且有时候失眠的声响绵延而强烈。
最近,我就在失眠中始终坚持了彻夜的听觉。原来,这个世界无论何时都是一个有声的世界啊,并不因我日复一日按时入睡而中断了喧嚣。
那么,我自以为是的入睡肯定是很幸福的。但那不可言说。我并不知道入睡之后的幸福到底怎样。或许只是一段纯粹的后半夜的时间,也与前半夜没什么不同。或许就是一个人退出了某个特定的夜空,空出更开阔的夜色下的大地和天弯。那黑夜的黑色里,或者明月下白茫茫的迷蒙,都少了走动,少了喧嚣。而夜晚的声音还有,还在,可以黑,也可以白。可能只缺少一些我们平日里并不悦耳的鼾声吧。
夜晚的声音如果仔细谛听,真是很奇妙的。
它可以忽而黑色,忽而明亮,忽而霓虹闪烁。这要看夜晚的天气了,也看失眠的场所。往日,我并不知道这些,只有日复一日的疲劳,满足和习以为常。而当我酣睡了过去,我并不能听见。而现在我已经是一个真正失眠的人了,立即就感觉到了夜晚世界的丰富和尖利。在失眠之初,我很喜欢这些声音的清晰和拥挤。因为我想,这个世界不止我一个人在夜晚失眠,仿佛遇到了知音,有了新奇的满足。白天里听不到的丰富,现在终于层次分明了。往往或因喝茶而失眠,或因喝酒而失眠,或因相思而不愿意合眼……
在我的窗下,院子里,甚至屋内的墙角、床下以及某个很细小的角落里,那些小虫,夜鸟,它们也孤独地喝茶么?也在酒后得意而忘归么?也辗转了相思无处倾诉而彻夜苦痛么?
我疑惑半夜的声响只是我自己的耳鸣。
那些风声更多,更长,且有树木摇晃的节奏与层次。失眠也因此风起云涌,叠叠重重。在夜色里,我的思考也叠叠重重了彻夜的等待。而黎明的晨曦会撕破深厚的山巅,浅浅的曙色斜披在所有树木的声音上,风声忽然看得见,反复了窗外的摇曳。而没风的时候,树木是不会响的,那肯定就是风声摇晃了树木,而不是树木摇晃了风声的。然而我在风声里听到的声响,明明就在树枝上挂着。
而冬天,很多树木固执地无叶,那些冬天的树木声音也与夏天不同,寒风在呜呜地长久呜咽。到底是因为寒冷,还是风大?那些夏季的摇曳,树叶的细碎和细腻,才有如此细微的咀嚼与磨牙?现在树木的喊叫与呼吸总向南边倾斜,是南边的天空比北边脆弱柔软吗?而天空也指正了大雁向南的归程。
远处有持续的车声。
沿着马路,沿着更远的高速公路,汽车彻夜奔驰。马路的夜晚也可能在我的失眠里持续更深刻的疲倦,汽车身上那些灰扑扑的钢铁也可能疲倦不堪。
驾驶汽车的人失眠吗?那些司机奔驰的夜晚就是失眠的夜晚吧?因为他们失眠,所以才疯狂夜行。他们的失眠只比我多一个踩油门的动作。人在旅途,彻夜匆匆,那是一种真正的“在路上”的哲学践行者。我躺在温暖的床上,有时候我就失眠于对一辆汽车的梦想。
但我的失眠却不能奔驰到四面八方去。我失眠只是偶然,且没有明确的目的。那一夜的幸福感却在这些汽车的奔驰和轰鸣中找到了。
有时我干脆彻夜不睡,坐起来写一些没有逻辑的分行文字。失眠者有合理的逻辑吗?失眠本身就不合逻辑。但这却是听天籁的最好时间,可以听到白天听不见的声响,包括汗牛充栋的书籍之中那些哲人的深思,诗歌的激情,情节深处的况味。当然,还可以听见自我猥琐的灵魂。有时半夜心惊,也浮泛了一生的委屈。
这四围的声响反衬了夜半的安静,失眠者往往无语,除非他已经发疯——有时一个失眠者是很容易发疯的,也减省了连绵的梦话,甚至无端的梦游。
可能失眠者的言语就像窗外那些星空,繁星点点;像窗外一轮明月,朦胧普照,绵延了曼妙的清辉。在彻夜的声音之外,夜色朗朗碧蓝。
而失眠也是可以透彻,透明的。
失眠之夜,我往往兴奋于茶,兴奋于酒,兴奋于饱满的白天。而后失望于孤独,伤感。人生虽偶有灰暗,压抑。而后不得不沉湎于思考,听得见万籁的芬芳。但那都不会是我自己的声音,只能快意于透彻的皈依,延至次日再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走出去。
我说,失眠也是一种失去。
失去的东西往往补不回来。我在失眠的道路上,有时候就这样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