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也跟小男孩一样,似乎并没有看清什么,女人的目光游移而且落寞,有些无所谓的。只有夕阳的余晖把女人的一双眼睛染成了玫瑰一样的红色。就仿佛女人看见了很多遥远的绯红的花朵。
而小男孩的眼睛没有这样的玫瑰一样的红色,小男孩的眼睛一直是黑色的。小男孩跟着他的母亲学说话,他把两只肉乎乎的小手都吊在母亲牵着的手上。小男孩极不安分,有时看看天,有时看看迎面而来的行人,有时用他的小脚去踢一颗石子,有时看着一只散步的狗发笑——嘿嘿,嘿嘿。
惹得那些狗回头看他们母子,加速了四只狗腿子移动的节奏。
女人说,风——小男孩也说,风。
女人说,树——小男孩也说,树。
他们就这样,太阳——太阳……爸爸——爸爸;吃饭——吃饭?走路——走路?回家——回家……爸爸——爸爸……
女人说着,说着,就要说一声,“爸爸。”
小男孩也就这样跟着,跟着,也要说一声,“爸爸。”
“爸——爸”
这时候,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打对面走了过来,男人双手插在白裤子的衣兜里,嘴里吊着半截香烟。小男孩就情不自禁地叫起来,“爸——爸”,小男孩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年轻的男人——嘿嘿,嘿嘿。
那男人很白净的脸上突然泛出些天空的颜色,他张开嘴,半截香烟掉到了地上。
男人看了一眼小男孩,又看了一眼女人,继续走自己的路。他把插在白裤子衣兜里的双手抽出来,没地方放,又迅速插回白裤子的衣兜。
女人用牵住小男孩的手轻轻一拉,“别胡说!”
小男孩就不再做声了。
但又一个男子从对面走过来了,小男孩还是忍不住,说,“爸——爸——”
但这次,小男孩没有嘿嘿地笑。声音也低了很多。
女人终于有些气愤了,用牵住孩子的手使劲一拽:“这孩子,那不是你爸,别乱叫,乖啊。”
小男孩依然没有作声。但当对面走来第三个年轻男子的时候,两岁的小男孩只幽幽地看了一眼,他终于没有胡乱喊叫。
但是,等那个男人走过两三米远的时候,小男孩忽然回过头来,叽里咕噜嘟哝着,“爸爸。”
女人和两三米远的男人都回过了头,对视了一眼。仿佛被电了一下。
女人的脸上加深了夕阳的颜色。女人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下小男孩,“你知道什么是爸爸,你爸爸在老远的地方哪!”
小男孩不痛的,他没有哭,用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母亲,嘴里叽里咕噜地。
“嘿嘿,嘿嘿。”
女人抱起了小男孩,很快拐进了一条胡同。
而胡同口的晚风,习习的,清凉而温柔。那路边,有人家院子里的合欢树,从高高的围墙上举出了一簇树枝,都合拢了一片又一片苍绿的叶子。
晚风。
晚风也在那些绿色里习习,习习地凉爽。
一瞥石塘湖
淡淡的雾气里弥漫了阳光,柔和而温暖。阳光应该是早晨八点钟的阳光,风也是早晨八点钟的风。雾气的乳白使得植物园里的明亮有了些许摇晃的漂浮感,轻微而喜悦。阳光散在正长叶开花的植物花卉之间,也堆在我面前,格外深厚,但不完全透明。然而这样的弥散更有质感,我顿时就感受到了阳光的新鲜和意味。这个仲春的早晨正需要这样的慰藉,因为刚刚减退的寒潮使春天的膨胀收缩了许多。
我从“秀水苑”山庄三楼的客房里出来,同来的作家朋友们喊我游园。但我没有随大家去看“永顺植物园”春日的苗木花卉,也没有凑热闹跟那些垂钓的人去观鱼,因为我瞬间就被从石塘湖里反射而来的阳光吸引了,不知不觉走向了东南边的石塘湖。堤上摇曳了春日的垂柳,湖面波光跃金,一派氤氲。一只鸟的飞翔把我的目光引向石塘湖对岸,那里“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早晨八点,太阳正好就在石塘湖的另一边。倾斜使得太阳的映照有了最好的角度。而倾斜的是春日的明亮,恰到好处,由水面反射而来,对抗另一种向下的阳光,正好重叠到天空隐约的雾气里。或许因为离得近些,眼前的雾气比远处淡,正好消解了阳光里乳白的含混。
我喜欢这样的地方,作为安庆市郊最大的植物园以及休闲农庄,它平坦,开阔。天的空远使得地上的花卉苗木有了连绵奔腾的生机,精巧的现代楼宇和简朴的仿古草棚点缀其间。前边是高耸的大龙山脉,苍石嶙峋,葱茏的树木掩映了沟壑里折叠的神秘。背后则是蜿蜒的石塘湖,开阔的平原地势使得湖水沧浪不惊,彼岸的树木遮挡了弯曲处更远更多的水,这样的狭长神秘不由人不联想,在远处,更多的是什么?植物园外边依旧是绵延的农田以及点缀其间的黑白村庄。不远处的城市还没有延伸到这里,或者只把城市的另一种需求延伸到了这里,那就是天然的植被,丰富的植物作物,简单的娱乐,安静的休闲。在这里,我们可以放下一些什么,放松自己,获得自然赋予的精神餍足。
我想这里最早应该就是纯粹的菜地或者稻田,脚下土地的肥沃使我有了这样的猜想。是谁开发了这里呢?现在依然是农庄,不一样的农庄,安庆郊区的假日休闲山庄。最有趣的是山庄里许多去年夏天的葫芦还都挂在毛竹搭成的甬道架子上,大大小小,成为十分奇异的事物。“去年的葫芦”,我说。但这真是去年的葫芦吗?这些大大小小的悬挂之物,使得农庄趣味盎然。这就不是真正的农庄了,因为“去年的葫芦”可以一直悬挂到今年的春天。葫芦上应该有去年春天的葫芦芽,夏天的葫芦花,秋天里葫芦的老,冬天安静的白雪。我一层层看见了这些。而要是真实的农庄,葫芦就都被我们吃了的。但现在,“去年的葫芦”成为了今年的葫芦,就是另一种葫芦了。
在湖边,我正在跟一群作家朋友们合影留念,忽然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蜂拥而来,他们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大约是周末假日的初中学生。为首的女孩被众人簇拥,后面一个沉默的清瘦男孩手上拎着花哨的蛋糕,大约要过生日了。来这样的地方过生日真是浪漫,湖岸的柳影里都是青春,远处有芦苇生长的声音,更远处茂密的树木衬托了树木之上橙黄的太阳。早晨八九点,这个时刻正是一群孩子最享受的时刻,因为它就是少年青春的时刻。我捋着自己的花白胡子,心生羡慕。作为中学老师,我忽然想这群孩子今天不会意气风发到“中流击水”吧,也不必“独立寒秋”。因为在这个氤氲的春日他们没有“问苍茫大地”的必要,好生享受眼前春天的生日就有无边的幸福。
石塘湖边的广场上还有昨夜篝火的余烬,黑黑的一摊。我抬头,天上已经没有昨夜的明月了。当然地上也没有昨夜的篝火,只有昨夜的灰烬。
我想这些篝火的灰烬也是篝火吗?我再次记忆昨夜篝火旁那些生动而快乐的面孔,但更怀念篝火上的明月。那是春分之后快要团圆的月亮。当时,一群诗人作家正围着篝火在尽情歌唱,跳舞,打趣。而我迷蒙的目光更多地在抬起头来仰望明月。夜里风大,这可能是安庆城江边湖畔的独特气候吧。但那是多么皎洁的月亮啊,万里无云,在碧空里行走。身旁的石塘湖储满春天的雨滴,水汽氤氲,盈盈然安睡;大龙山高耸绵延,月色纷披;四野银色的田畴延展开去,是无穷的夜色。这是更值得一看的,值得联想的,不只是夜色里篝火的简单和哗哗吸吸的疯狂。
我很想写一首诗以表现我对篝火与明月的思考。但我没有写,我把这个题目送给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小姑娘说她要写这首诗。现在不是昨夜,月亮已经不见了。我猜想,月亮躲到石塘湖里去了吗?早晨淡淡的雾气,那迷人的乳白是否就是月亮的化身呢?看着石塘湖,湖水安然,倒影了岸边的树木和更盛大的天空。只一瞥,我就陶醉到了遥远的人文怀想之中。
那很久以前,在安庆城郊的大龙山下,石塘湖边,有多少隐居的文人高士也像我一样在春日的夜色里,在春日的早晨,也这样安静地游走,无所着落地深思么?
夜深酒醒
在外面喝酒,回来,已经后半夜了。
因为闷热而不能静心,就老想着满耳的热闹并不远,夏夜的市声就这样老是不能停止下来。连我自己盛夏的呼吸,酒酣的心跳都十分清晰。
但那似乎是另一种声音。只一刹那,我又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渺小。比屋里的灯光,比这个夏夜,比墙角里细小的虫鸣都要渺小。就像刚才我在喧嚣的酒桌上也是渺小的一样。
又想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应该都有一个位子的。但位子的大小不同,无关胖瘦高矮。大小不是我们的身躯,而是尊严,灵魂,襟怀。
比如刚才,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我是小的,除了真有几个胖子,还有几个人很有钱,还有人什么也不是,却可以大声地说话。我口袋里也是有钞票的,但那有什么用?一会儿就没有了的。因此,在这样的场合我也不大喜欢多言,我不能吵着别人的。谁有钱,谁吆喝。谁花钱,谁吆喝。我只需要一次次站起来陪酒,一次次低下头去吃菜——菜是好的,酒是好的,虽然我是小的,何妨?菜和酒的美感足可安慰我。
作为小人物,我有时候也去吃这样的大餐。在大餐之后,我也有一些大满足的。
小人物幸福吗?我很想继续追问。
我感觉到的是夏夜的炎热,夏夜的膨胀。普通人,普通的幸福也是有的。比如,我们可以真诚地为大人物喝彩,摆平自己的心态,感恩一切事物,感恩一切欢笑,甚至感恩这个夏夜聚会的空调。然后等深夜的时刻,尽兴的朋友们散了,我们各回各的家。
但今夜,我回来,在自己的家里,忽然就有了深夜离群的孤独。似乎我妻子一个人的鼾声也是孤独的。我知道自己对于人群有所依赖,那是嘈杂生活里的另一种温暖。于一个男人而言,并不是家庭或者工作可以全部满足得了的。人还是要有个社会,需要集体的欢乐。但现在,大半夜了,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哪能赖着不走呢?
等明天吧,等下一次吧。
“什么时候,我们再聚聚?”我们总这样说。
而我耳朵里渐渐依稀了一夜夜的喧嚣,反复回味。我们这一大堆人,到底“乐”个什么呢?许久,我都没有找到答案。只有洒酣之后我呼吸的缓慢。
不过,最近几年我外出吃饭不多,身体不好是原因之一。而人到中年,当你厌倦了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好厌倦了你。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仿佛江河的下游那缓慢的流水,半天也不一定能转出个深刻的漩涡来。
这时候,一些蚊子无声无息地在写字台下叮咬我的脚,叮咬我的腿。
嗨,蚊子也是我家的蚊子啊。深更半夜我不在家,它们也是寂寞难耐的蚊子。这些蚊子都等我大半夜了,它们也在为我而聚会么?我是它们夜里的佳肴么?我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这没有蚊子告诉我。
大约我尚能凑合着吃吧,不然我不会痒,不会起很大的蚊子包。但我却奇怪,我被蚊子吃了,那地方不是少了一块,而是多了一块。我反而被吃出了饱满。
这是被蚊子吃出来的好处么?
然而我只是痒,很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