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我光着膀子站在窗户边。外面热得少有汽车和行人,远处的天空像一只熬烂的红眼。这时候电话响了。电话说,你是普玄吗?我说是。他说,你能听出我是谁吗?我说听不出。对方有点失望,说,你真的听不出我吗?外面一辆汽车刺闷闷地划过,我一边擦汗一边不耐烦,你是谁呀你?对方怕我挂电话,慌忙说,我是袁啸勇啊。我的汗一下子全收住了,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对方说,你想起来没?我说,噢,噢。他说,我在武汉啊。我随口应了一声,你在武汉?他说,哎呀,老同学,总算找到你了。
现在你们明白了,袁啸勇是我的同学,中学同学,算起来有接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吧。但我记他记得很清。我们高二结束快升高三的时候,袁啸勇被学校开除了,原因是打群架和早恋。学校宣布开除他的时候他很凶恶地站在操场不远的石子路上,双手叉腰,头发很长很乱地向后飞扬。操场很静,我们的目光都盯在人群中袁啸勇的女朋友马兰的背上。马兰一开始低着头,后来索性抬起头四周扫我们,吓得我们都低下头,好象被开除的是我们。宣布一结束,会场上立即响起嗬嗬嗬的怪叫声,这是袁啸勇的小兄弟们对抗学校的方式。他的兄弟们散会后都跑到石子路上和他说话,他好像运动场上受了奖一样很有风度地和他几个兄弟握手。
你们可以想象袁啸勇当年的威风了吧,他原先叫袁小勇,后来改成袁啸勇,他是学校所有坏学生的头目。他改名时肖文化老师问他,你怎么把“小”改成“啸”,你想聚啸山林?肖文化说,现在是太平盛世,你还想聚啸山林?
我开着车在闷热的城市里穿行。我在约定的地方下车,站着等,四处张望都不见他,这时候,他的电话来了,他把见面的地方改在一个商场门口了。我又启动车,在一个商场门前停下来。商场里的人很多,我站在一个醒目的地方喊:袁啸勇,袁啸勇!众人很惊异地望着我。我猛然觉出自己的失态。我和袁啸勇上学时关系并不好,甚至有仇,他曾经欺侮我。我怎么会这么耐心地寻找等待他呢?我有点看不懂自己了。
袁啸勇从商场出来了,他的样子基本上没变,只是有点老相了。他在商场买了一条衬衣换上,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二十年过去了,想想我们当初的青春岁月,看一看现在彼此腆起的肚子,都有点老相了。
袁啸勇对我不停地吹捧和赞美。这是你的车吗?没等我回答,他说,乖乖,太棒了,上面有天窗!我把天窗打开,他像检阅部队一样检阅武汉市,不停地向车辆和行人招手。他赞美我的房子。你的房子可以放牛了,乖乖,真是宽!他问,你老婆呢?我说,她们单位到神农架开会去了。他惊奇地问,开会要到神龙架去开吗?我说,不是边开会边避暑嘛。他啧啧感叹一气,问,你孩子呢?我说,到奶奶家度假去了。他说,就我们两个?我说,是。他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下裤头,然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说,这下真舒服了。
我们坐在茶几前面喝酒,边喝酒边谈往事。他说,你记得肖文化吗?我点点头。他说,他诱奸一个女生,被人揭发了,公安局逮他的时候,他跳河自杀了。这个消息让我吃了一惊。在我的印象中,肖文化总是高高大大的正派样子,他总是能及时揪住早恋倾向的人,让他们罚站。我曾经暗恋一个女生,还在肚子里想呢,肖文化就发现了,让我站在讲台角落把思想想通。
我们喝了很多酒,往事成了新鲜的下酒菜。酒到酣处,袁啸勇眼睛红红地说,你知道我上学时最害怕谁吗?他怕谁?除了我们怕他,他怕过谁吗?我忽然明白了,我这么大热天那么有耐心的寻找他,是一种恐惧的力量在牵引我,牵引我找到他,并且把他接到家里。直到现在,二十年了,想起他我还有些害怕。我说,你会怕人吗?没有你怕的人。袁啸勇说,你错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最害怕的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