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记当年,灯红酒绿的生活日夜追逐着谁更奢华,霓虹璀璨在深夜里唱出了浮华的往事,悲叹张丽华和陈后主败国的结局,那首亡国之音的《玉树后庭花》似乎还在悲恨中继续上演着。六朝的往昔旧事,已经沉寂在了流水里而逝。唯有那冷冰冰的烟雾、枯萎衰败的荒草还残有零星的绿。即便如此凄凉,那些歌舞升平的女子,还抱着琵琶,唱着靡靡之音的《后庭》古曲。六朝的教训,怎能这样被人轻易忘记呢?
乌衣巷开始于三国时期,南京作为国都亦是在三国。三足鼎立的天下,互相牵制又互相权衡。那年孙权称帝,国号为“吴”。同一年,孙权定都南京,取“建功立业”之意将当时被称作“秣陵”的南京改为“建业”。自此,他便是六朝古都南京的第一任国君,开始了南京在历史长河里起起伏伏的道路。孙权的将士统一着黑乌乌的衣服,便把驻兵军营称为“乌衣营”。
随后,历史风云继续席卷着南京。西晋灭吴,将“建业”改成了“建邺”。西晋晋武帝驾崩过后,国无宁日,王孙与官员争夺势力僵持不下。司马氏同姓王为了皇位,最终爆发了“八王之乱”。历时十六年之久,以司马越掌握政权而结束,却为西晋的迷茫埋下了祸根。西晋时期的“建邺”之名又为了避讳当朝皇帝“司马邺”之名,而改为“建康”。后来司马邺被俘,西晋彻底走到了终点。司马睿登基,开始了东晋的历史,正式定都于建康。
之后的几年,更是战事迭起。东晋灭亡,迎来了南北朝分裂割据时期。刘裕称帝,国号“宋”,定都建康;萧道成登基,国号“齐”,定都建康;萧衍称帝,国号“梁”,定都建康;陈霸先登基,国号“陈”,定都建康。自此,南京在绵绵不断的战火中,带着历史的沧桑,成为了“六朝古都”。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
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
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
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
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
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若说六朝就此作古,明朝重新让南京焕发了生机的话,那么这个短暂的安宁与繁华也是眨眼而逝。在明朝灭亡前那段腐朽不堪、宦官当朝的日子里,多少南京儿女在呐喊?秦淮八艳和那些江南义士,他们用生命的绝唱,依旧唤不醒南京沉睡在姹紫嫣红里的梦。或许,是疼得太久了,南京宁愿多一日的繁华,也不愿过早地面对灾难再一次的到来。
两百年后,清政府在南京与英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出卖了多少华夏国土和儿女们的辛勤血汗?南京身为母亲,已经是两鬓白发,她还能见证多少痛苦?
然而,“太平天国”运动却在农民手中爆发。洪秀全定都南京,改称“天京”,与清朝的北京相持不下十一年之久。战火缭绕,总是殃及池鱼百姓。太平天国运动失败,清政府攻破南京,屠杀了不知多少人。被残害的生灵还未升天,日本人举着他们的刀刺就冲进了南京。在他们狰狞的笑容下,南京遭受了世上最惨烈的大屠杀。漫天的烟火,血流成河,呼救声惊天动地,人的性命竟然是如此不堪一击。
若说这是命,南京偏不认命。
若说这是运,南京只信否极泰来。
耻辱的历史,沉重的包袱,让南京无法忘怀过往的记忆。哪怕是五年、五个世纪,世人永远都会记得先人的痛苦和无奈。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总是让我后背发冷。昏暗的灯光投射在陈列品上,一张张孩童绽放的笑脸背后,岂是他们能预料的将来?他们在这里跳过绳,跑过步,玩过躲猫猫,可是一声枪响震碎了他们所有的童年。看着一户户门牌号和姓名,想象这里曾经是多么的热闹。他们走街串巷,洗衣打水,擦肩问候,说着彼此家里的烦心事却又沉浸在家的温暖中,可是一声枪响便夺取了他们每个人的家。
小心翼翼地在纪念馆里挪动着步子,想着脚下这块万人坑,他们曾经反抗过,挣扎过、哀求过、哭嚎过,我的耳畔似乎还能听见那声割破天际的惨叫。历史的厚重感,瞬间袭上我的心头。秦淮河啊秦淮河,在你的桨声灯影里,可看见了南京的眼泪?
钟山风雨起苍茫,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毛泽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美人策·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
花谢花飞飞满天·半生缘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林黛玉《咏白海棠》
潇湘院里的斑竹,在泪水的滋养下越发青翠了。仿佛,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怪倒是,主人却是她。瞧那似蹙非蹙的黛眉,似泣非泣的含情目,怎生得不惹人怜爱?行动处弱柳扶风的轻盈,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聪颖,怎生得不让人宠爱?“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命途多舛的林妹妹,本是姑苏人氏。她拥有苏州人的美,苏州人的柔,更有苏州人的才情。
那一年的秋季,大观园里的姊妹齐聚一堂。在贾探春所住的“秋爽斋”里,赏着宝哥哥命人搬来的白海棠,吟诗作对,填词对句,一群闺阁女子便成立了海棠诗社。风过,那半卷的帘子半掩着门,黛玉打望着院子里的白海棠,只觉它是用冰做的土,玉做的盆。那般的清高,那般的不凡。不知,林妹妹咏的是花,还是她呢?
洁白如玉的海棠花,仿佛是偷了梨蕊的三分白,借了梅花的一缕神韵。既是这般清高孤远、神圣不可侵犯的海棠仙子,为何还需“偷”和“借”呢?寒酸的,或许不是花,是她那自卑的心境吧?千里迢迢舍家而来,寄人篱下。即便外祖母疼爱,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这份凄苦与不归之感,也就寄托在这花上了。
看着海棠,黛玉仿佛就像是看见了月窟仙人嫦娥一般,只是为何嫦娥要独自一人“缝缟袂”呢?待在深闺的女子还在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是因为日暮渐迟吗?罢了罢了,这番的心事,又有谁懂呢?又能向谁诉说呢?还是静静地倚栏而望,等着新的一天吧……
这个苏州的女儿,在痛苦与哀思,在相爱不得的折磨里,用尽了一生的眼泪,来偿还自己与宝玉前世今生的一段柔情。“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黛玉与宝玉,既是有缘相遇,为何只有半生缘,难续情?既是今生缘前世定,为何还要百转相思,以泪洗面?既是木石前盟,为何还需金玉良缘?苏州的女儿,苏州的情才,定要这般苦苦炼情吗?
一叶落而知秋。一花葬时,又有谁知她的牵挂与落寞呢?
一对新婚喜烛,影影绰绰地闪烁着窗户上的“喜”字,却是那般血淋淋地刺痛她的身心!
爱既不得,又何必相爱?
恨既不休,又何必牵肠挂肚?
她走了,带着苏州的风风雨雨,带着苏州的炊烟青柳,着一身蓑衣,自此告别。
潇湘院里的斑竹,似乎又多了几点泪痕。那便是,镌刻在古韵中,苏州儿女的爱恨情长。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香菱《咏月》
同是姑苏人氏的香菱,让黛玉惺惺相惜。当香菱想要学诗之时,按理说,她是宝钗兄长薛蟠的妾侍,与温柔大度的宝钗更为熟络。可是,当香菱启蒙之师的却是别人眼中小心眼的黛玉。或许是她们身上流动的苏州血脉,或许是她们痛失亲人的境遇相似,或许是她们寄人篱下的悲楚,让黛玉对香菱总是充满了疼惜。黛玉对香菱的温柔体贴,耐心细致,真真表现出了林妹妹另一面温润如玉的性格。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本是小姐的香菱,本名唤作“甄英莲”。小时走丢被拐,童年便饱受人世凄凉。出落得亭亭玉立后,却被呆霸王薛蟠抢来做侍妾。若是能得到宠爱,能得到呵护,也是对香菱的补偿。奈何偏偏遇见了这么一个花花心肠的少爷,不学无术,拈花惹草,最终害苦了这么一个清水出芙蓉般的“小姐”。
既不爱,自也无恨,何须折磨?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知晓的?小姐可以沦为丫鬟,丫鬟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命运,还是宿命?苏州的女儿,在封建社会的末世,在血淋淋的等级制度下,再一次成为了牺牲品。或许,在这个物欲纵流的社会里,在这个日新月异的霓虹璀璨里,在历史更替的衰退与前进里,注定了这样一个柔弱娴熟女子的悲剧。
清清清,樊笼不久,十年为生?
云云云,此时听谁,槛内知音?
冷冷冷,幽尘漫土,等却撩琴?
一声梅花不含泪,飞花可去槛外停?
弹去胭脂,罢下娇痕。
词语有惮意,来往纷。
空烟花,不晓得春里处,几处春心?
莫非楼阁缓,机缘有诗为前情?
——妙玉《悼清风兰》
槛外人的妙玉,本是苏州人氏,家境非富即贵。亦是一个名门世家的书香小姐,奈何却落得了带发修行,最后深陷泥淖的结局。自命清高的妙玉,有着和黛玉一样对世俗的不屑与愤懑。在大观园里,合得来的人不多。在别人眼里,她与黛玉一样不易相处。当众人为了寻一枝妙玉所住栊翠庵的梅花时,也只有宝玉敢前去请求。
“云云云,此时听谁,槛内知音?”古时的门槛高低,也是一家宅院的富贵象征。在世的荣耀富贵如何耀人眼,到百年过后终不过一个“土馒头”般的坟冢。又有怎般的意义呢?妙玉看不惯,自称为槛外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在宝玉寿辰那一日,他收到了槛外人妙玉下的帖子,经知妙玉心思的人点明后,谦称为槛内人,方和妙玉之意。
在“满纸荒唐言”的《红楼梦》里,金陵十二钗正册里便有三个这般如花似玉的奇女子。她们命运不济,她们痛失双亲,她们同样不被当时的社会所接纳。可是,她们却活出了她们短暂生命里的精彩,活出了苏州女儿不凡的才情与雅趣。
姑苏,点缀了大观园里超凡脱俗的奇葩。
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
鼎湖当日弃人间,
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
冲冠一怒为红颜。
——摘自吴伟业《圆圆曲》
立在姑苏城外,便已嗅见那股古色古香的书墨香和胭脂香。传闻上古黄帝轩辕氏在鼎湖飞天而逝,离开了人间。崇祯皇帝也这般撒手人寰不久,三军还在为皇帝之死痛苦不已,伤心欲绝时,他居然为了一己红颜怒发冲冠!率领清军从山海关而下,收复了被李自成霸占的北京城。明朝彻底结束了自己的统治,清朝开启了新的历史篇章。
颠覆了一个王朝,只是因为一名女子?
她究竟拥有怎样的才情与美貌,才能让这些英雄豪杰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倾国倾城颜色,传奇梦幻人生”,她就是住在苏州桃花坞的名妓,陈圆圆。或许正是苏州俊秀的山水,才出脱了陈圆圆这般的尤物。只见长长的睫毛扑扇着一对杏眼,娇滴滴水灵灵;皮肤白皙娇嫩,仿佛伸手相触便会滴出水来;娇俏的下巴,精致的五官,惹人妒羡。
豆蔻年华的圆圆,已经是唱遍苏州的名妓,婉转迂回的曲声,配上她娇滴滴的嗓音,如黄莺般让人沉醉。这般才情的女子,会喜欢怎样的青年才俊呢?圆圆独自一人在深夜长吁短叹,万般惆怅萦绕心间,却是为了“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