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秦淮孕育了南京,还是南京孕育了秦淮,这些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唱出了爱情的绝唱和历史的挽歌。“红颜倾国,琵琶低语”的陈圆圆,“章台柳隐,风骨嶒峻”的柳如是,“灵秀青莲,艳艳风尘”的董小宛,“桃花零落,侠肝义胆”的李香君,“眉目传情,审时度势”的顾横波,“长斋绣佛,青灯木鱼”的卞玉京,“红泪沾衣,风流女侠”的寇白门,“清雅幽兰,灵秀多才”的马湘兰。八个女子,共同为六朝古都的南京增添了几分柔情和刚烈的美。
若是到了南京,定要去这个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乘一艘船,在夜间漂荡在秦淮河上,看着两岸的灯火璀璨,看着左右擦肩而过的煤油灯,寻找朱自清和俞平伯先生的足迹,更是与秦淮八艳邂逅在南京的胭脂梦里……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
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
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柳如是《江城子·忆梦》
【诗话金陵·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莫愁烟云·莫愁湖
欲将西子莫愁比,
难向烟波判是非。
但觉西湖输一着,
江帆云外拍云飞。
——袁枚《和松云太守莫愁湖》
清朝时期的大诗人袁枚,在而立之年时辞去了官职,一心照顾独居在家的母亲。后来在南京看见一座废弃的院子,袁枚便将其买下改名为“随园”。将母亲安顿在随园后,袁枚便开始张罗着改造园子。也就是在南京的后半生,让他惬意又闲适地游遍了群山万水,赏遍了桃红柳绿。
即便如此,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南京的“莫愁湖”。在他的诗稿中,便有十七首是颂赞莫愁湖的美景。“欲将西子莫愁比”,作为杭州人的袁枚自然不忘记用西湖来与莫愁湖相比,可是在他的眼中,“但觉西湖输一着”,就算是西湖也是没有莫愁湖似烟非烟、似云非云的有韵味。“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郑板桥对莫愁湖的喜欢可见一斑。
“一篇琉璃百顷铺,千年红粉变青蒲。渔郎高唱淘沙曲,摸得金钗半股无”;“八月满湖秋水生,湖边女儿趁月明。阿嫂弄篷姑荡桨,不管景阳钟几声”;“轻烟淡粉十三楼,挤煞秦淮水一沟,何不移家此处住,湖光如镜照梳头”……这些都是袁枚笔下的莫愁湖,在他看来西湖不及莫愁湖,连秦淮河也不得不羡慕莫愁湖的青烟秀雅之美。想到是移家此处,只怕屋中的明镜也没有用处了。这湖水平如镜,大可以对着湖水就梳妆打扮一番。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子字阿候。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桂镜难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梁武帝《河中水之歌》
凡是令人如痴如醉的景致,背后都有荡气回肠的故事。我望着莫愁湖心的波澜发了会呆,似乎就看见脚下的湖面浮现了一个娇羞女子的面容。高高挽起的发髻,显得颇为干练;农家女的打扮,不仅没有遮掩住她的美貌,反而让她有了一种邻家小妹的亲近感。她莞尔一笑,水波漾起,她便消失了。消失在了用她名字命名的这条湖里。
我收回了飘散的心思,沿着走廊走着。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郁金堂”,这里是莫愁女的故居。梁武帝那句“中有郁金苏合香”便突然蹿出了脑海,我想象着当年莫愁细心浇灌那些花草时候的模样,一定是最动人的,否则卢员外家里不会有最动人的郁金香。也许,没有最动人的郁金香,就不会有莫愁凄凉的结局了吧?绕过郁金堂,就会看见供人赏荷用的“赏荷亭”。荷花池里竖着一座雕像,正是莫愁女。她的手臂挽着采桑用的篮子,随风翻飞的群裳,衬托得莫愁像是款款而来的仙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知藏匿了多少世人不知的心酸。
传闻南北朝的时候,有个洛阳农家女叫作“莫愁”。母亲早逝,唯有与父亲相依为命。日子倒也并不十分艰难,莫愁会养蚕织丝,织好的布呢再配上莫愁精细的女红,倒也能卖个好价钱,贴补家用。莫愁好学,还很羡慕那些能读书的孩子,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地去念书,她就趴在人家私塾门口,跟着依依呀呀地学着。虽说不会吟诗作对,倒是也能读懂几首诗。莫愁的父亲还懂得辨别药草,为村里人治病。她便也时常随着父亲出诊,渐渐地,也学会了很多。
转眼过了几年,莫愁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在悬崖边上采药,不慎跌落山谷而亡。伤心欲绝之下的莫愁,唯有卖身葬父。那一日,在洛阳做生意的卢员外经过市集,看见莫愁穿着素衣,哭成了泪人。卢员外心生怜悯,便出钱出力帮着莫愁安葬了父亲。卢员外听闻莫愁在洛阳已经无亲无故,孤苦伶仃,又看她脚踏实地,贤惠好学,是个好女子。于是卢员外做主把她带回了南京,与自己的儿子成了亲。
第二年,莫愁十六岁的时候便为卢员外一家添了人气,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唤作“阿候”。嫁到南京的莫愁,虽说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但始终坚持为附近的百姓看病。那些请不起大夫、只能依靠莫愁的穷人家都夸赞卢员外有个好媳妇,只要是莫愁替他们治病,他们便真的是“莫愁”了。
一日,梁武帝听闻卢员外家开了一种众人皆不知的奇花,便怀着好奇来到了卢员外家中。一边欣赏着高贵典雅的郁金香,一边赞不绝口,定要亲眼见见这个栽花之人。于是,卢员外唤出了自己的儿媳莫愁。梁武帝看着莫愁一身随意简单的打扮,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忽然尝到了农家野菜一般,只觉清新可口。那一日回去之后,梁武帝就丢了魂,看着宫中的女子只觉她们都是庸脂俗粉,看着就倒胃口。
于是,梁武帝想出了一记毒招,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了卢家公子,强行宣莫愁进宫为妃。莫愁在万念俱灰之下,选择了投湖自尽。周边邻里听闻了这个噩耗,都赶到了湖边,大声呼唤着莫愁的名字。奈何,打捞了半日也不见莫愁的尸首。于是就有人说莫愁是湖神,回到了天界。亦有人说,自己看见了一叶扁舟载着莫愁远去了。众说纷纭,却也是为了在心中安慰自己,不愿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
事后悔悟的梁武帝,带着惋惜之情做了这首《河中水之歌》,并以莫愁的名字来称呼这池湖水,一直沿用至今,成为了“江南第一名湖”“金陵第一名湖”。
鸳鸯二字,是红闺佳话,然乎否否?
多少英雄儿女态,酿出祸胎冤薮。
前殿金莲,后庭玉树,风雨催残骤。
卢家何幸,一歌一曲长久!
即今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
山下藤萝飘翠带,隔水残霞舞袖。
桃叶身微,莫愁家小,翻借词人口。
风流何罪?无荣无辱无咎。
——郑板桥《莫愁湖》
桃叶复桃叶·桃叶渡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王献之《桃叶歌三首》
桃叶渡,最开始得知这个地名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入非非了。想着《诗经》里吟诵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脑海里就出现了在艳春四月的晴空下,大片的桃花林绽放如火一般浓烈,怒放的颜色仿佛在预示这位女子即将怒放的生命。桃花既是如此之美,那么桃叶,又将会有怎般属于绿色的浪漫情怀呢?
沿着秦淮水,坐在手摇船上,随着碧波一荡一荡的惬意,在半醒半梦之间,我就听见身旁人在嘀咕着桃叶渡已经到了。我便应声睁开了眼,只见两岸是鳞次栉比的白墙灰瓦民房,雕有红色的镂空凭栏,屋檐角下垂悬着长长的大红灯笼。听船上的人说,这里的夜景和白天的感觉更不一样。我微微点了点头,思绪早就迫不及待地飘进了桃叶渡的景色里。
传闻,桃叶渡的得名来源于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王献之有个爱妾,唤作“桃叶”,长的是脸若桃红,眉如柳叶。桃叶居住在秦淮岸边,每每前来或者是离开都要在这个渡口。而王献之又每每不放心桃叶一个人上路,便来此渡口迎接或者是相送。于是王献之在渡口为了桃叶作了《桃叶歌》。从此后,世人便将他二人甜蜜的感情寄托在了这个渡口上,希望再次分别的人们还能相见,慢慢地,众人便将这座渡口唤作了“桃叶渡”。
亦有传闻说,东晋时期,这里载满了密密麻麻的桃树。只要暖春一到,流光溢彩,犹如身处在西王母的蟠桃园里。“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风起,落英缤纷,还带着深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落进水里。一日天刚亮,一位船夫便乘着船划出了渡口。只看眼前漂浮了大片大片的桃叶,竟觉得这船下的碧波便是桃叶的化身,于是戏称此渡口为“桃叶渡”。一传十,十传百,千百年后的今天,“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它依旧是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桃叶临渡”。
桃叶渡并不大,竖立着一座石碑、一座石牌坊和一座凉亭。并不能让人兴尽而归,幸有王献之与桃叶的美丽爱情故事,让这座渡口成为了诗中情人相见相送的场景。我唯有开始在诗词歌赋中,去追寻它在历史中的浪漫。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
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来到了这个地方。桃叶渡幽幽的水,带走了东晋的情爱,带来了南宋的忧伤。柳絮漫天似烟,让这个灰蒙蒙的天更显几分苍凉。前人说过,离别最伤心的那一刻,莫过于登楼远眺,目送他的远去。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地望了他一眼,本已是伤心事,偏碰上个风雨灰暗天,走了没多久就望不见人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却让看的人伤心断肠;黄莺啼叫绝情歌,搅得人身心烦躁。
万般无助的她只有取下头上的花钿,一个一个花瓣地数着。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花瓣有多少个,他便会在多久之后归来。只要花瓣有数,便有他的归期。她心满意足地笑着,复又别上了花钿。可是花钿刚刚戴上,她又取了下来,然后又戴上。来来回回多少次,都抵不过她心中患得患失的惶恐不安。
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的她已不记得是何时入眠的了,却还在梦中念叨着他的名字。春去春又来,愁去愁又归。但是,心里住的那个人儿,何时才是你的归期呢?
辛弃疾这首关于桃叶渡的诗,表面上是春意阑珊的闺怨情深,实则是对当时时局的忧伤,对自己前途的渺茫。文人骚客笔下的美人,自屈原的《离骚》开始,便不是单纯的倾国红颜,而是暗示着当朝的天子。以对美人之情,来暗喻诗人对皇帝的寄望。
桃叶渡,因为辛弃疾又增添了几分刚毅之味。
“便以风雪暮,还为纵饮留”,这句出自王昌龄的《留别岑参兄弟》,便是作于桃叶渡附近的水域里。当时的王昌龄在南京做官,住在桃叶渡,如今尚且能寻觅到桃叶渡那“王昌龄宴饮处”的阵阵酒香。
曹雪芹与南京也有割不断的关系,于是他假托薛宝钗之妹薛宝琴的手,带着谜语,写了一首《桃叶渡怀古》——“衰草间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历代关于这首诗的谜底,众说纷纭,此时此刻,你又在这诗谜里猜出了什么呢?
桥低红板,正秦淮水长,绿杨飘撇。
管领春风陪舞燕,带露含凄惜别。
烟软梨花,雨娇寒食,芳草催时节。
画船箫鼓,歌声缭绕空阔。
究竟桃叶桃根,古今岂少,色艺称双绝?
一缕红丝偏系左,闺阁几多埋没。
假使夷光,苎萝终老,谁道倾城哲?
王郎一曲,千秋艳说江楫。
——郑板桥《桃叶渡》
金陵怀古·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乌衣巷》
坐落在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曾经的东晋重臣王导和指挥淝水战役,以少胜多的谢安都曾在那里住过。可见当时的乌衣巷,是何等的灯火璀璨。往来无白丁,皆是仰慕王导和谢安两人。不用亲眼目睹,便也可以想象出当年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奈何,改朝换代,战火四起,往昔繁荣的街巷也经不起时间的侵蚀。物非人非,或许只有西边那抹昏暗的夕阳,还和千年前一样,看过了昨昔,看过了今宵。朱雀桥畔丛生的野草,爬上了月梢,将人间的思念与哀伤,都另存在了广寒宫里。
候鸟飞燕,春来秋去。曾经的它们,总是栖息在王导和谢安这般王公贵胄的府邸里。亭台楼阁依稀都不存在了,更何况是飞燕的家呢?再温暖,拥有再多的回忆,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它们也只能悻悻而归,在寻常百姓家的屋檐下,寻找着勉强能度日的角落。它们穿越了历史,飞过了繁华,飞过了战火,洗尽铅华后,在历史沧海桑田的面前,却也是这般的渺小。事过境迁,刘禹锡在字里行间隐含着对豪门世族的惋惜与警告。否则,历史只会重演,乌衣巷已经不愿再面临一次生离死别……
南京的历史,是在一次次沉重的打击中度过的。在南京怀古,怀的便是沧桑的情怀,还有那爱大地、爱天下的仁义博爱之情。南京有流光溢彩的秦淮河,却也掩饰不了河里的汹涌翻滚。南京有乌衣巷,它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都与王导与谢安关系密切。正是因为如此,当他二人驾鹤西去之时,乌衣巷便是空巷如鬼域,也正是如此,“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东晋的豪门也是走到了尽头。
隋灭陈,统一了华夏大地。浩浩荡荡的军队,刚刚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就冲破了南京的城门。一个个铁蹄印,一声声马的长啸;一柄柄铁长矛,一声声妇孺的惨叫;一把把熊熊烈火,一声声宫阙的倒塌。任凭朝阳有多么温暖,都无法温暖南京的断壁残垣。唐灭隋,新的朝代开始了。不变的依旧是对刚刚喘过气来的南京的摧毁,战争从来不给你活命的机会,那得看你的本事。于是千年静静流淌的秦淮河,真真像是胭脂染成的河水,血红血红。
登临送目,正画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
登高远眺,金陵正是深秋时分。似血染红的枫叶随风翻飞,仿佛整座金陵都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肃穆的秋风瑟瑟而过,带着钻骨的寒意,从四肢冷遍全身,再浸透进那颗悸动的心。汹涌奔腾的长江,如千里万丈的白练;峻峭挺拔的高峰,如千万只耸立的箭簇。江上的帆船随着流水驶进了泣血的夕阳,两岸翻飞在风里的酒旗“嗖嗖”地作响。如彩霞般的舟楫在云雾里行进,洲汀上的白鹭起起飞飞,一幅幅的画面,岂是笔墨能将其画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