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她”出现了,严格说来,“她”不算是个实际存在的人,“她”只是个声音,但是我摆脱不了“她”,“她”不断在我耳边对我说话,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以严厉的口吻辱骂我:“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你不配活下去!”“我看你不如死了算了,活下去也是危害人间!”我想要无视于她的存在,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都不存在,我越努力想要甩开她,她越盯紧我,就算我戴上耳塞,声音还是会出现在脑海里。有一晚,“她”
突然柔声地对我说:“活在世上太辛苦了,死了才痛快,来!告诉你,桌上有把美工刀,你过去拿来往手腕上划下去,一切问题都消失了。”我真的照做了,下一刻我醒来就是躺在振兴医院的急诊室了,等情况稳定后,我就转到身心科病房,就这样开始了我心灵创伤的治疗。
和其他忧郁症患者不同的是,小凤一开始发病(忧郁当下),就是以自杀的行为来呈现自己的情绪,许多病患通常会经历一段心情低落的煎熬才慢慢出现自杀念头,小凤直接就跳过这段酝酿期,以自杀来宣泄忧郁,等事后(自杀后)才慢慢地忧郁:不发一语,不做任何事,躺在床上等待时间流逝。
刚开始治疗小凤时,从她的言语中,我以为可能单纯是因为单亲问题而引发情绪的风暴。但在多次的会谈后,发觉事情应该不是这么单纯,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至于是什么原因只有等她愿意告诉我才可能知道。通常我们在治疗室中,不需要直接问病人他们有多忧郁或有多痛苦,我们只需倾听病人的陈述,观察他们的肢体语言或对事情的情绪反应就知道。例如,小凤第一次进诊疗室就觉得灯光特别昏暗,我不需要问原因(问了她也不见得会说),直觉背后一定有什么事情。果真,她在第二次住院后,便告诉我她曾遭受性侵害的事,原来这些事情都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生的。经过抽丝剥茧后,小凤的问题日益清晰了。
在这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小凤最大的进展,大概就是终于可以开口说出隐藏在心里的秘密,这个秘密不但可以说出来,还能和医生讨论。于是,我决定做下一段的治疗步骤,就是建议小凤把这个秘密告诉她母亲。现在想来,当时这个决定或许过于仓促,对小凤和母亲,也许不是适当的时机。我高估了她母亲的接受度,当小凤把这件尘封多年的事告诉母亲时,换来的是她的否认,母亲直说不可能,拒绝相信这件事,而妹妹们也觉得是姐姐瞎掰、乱讲的。事情演变至此,完全出乎我意料,如果她母亲不承认有此事,那么不就是小凤说谎?这对小凤而言是多大的打击,好不容易可以说出的心事却不被认可、接纳,二度伤害的打击,让她的情绪再度崩溃,她又选择自杀了!
后来,她母亲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这件事情小凤的母亲也是在毫无预警下被告知,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只有先否认,因为承认这件事的存在,就等于承认一切的过失都是她造成的,是她把小孩留在家中才受到邻居强暴,是她把男人带进家里才会发生不伦的性侵害,一切事情的源头都指向自己,这叫她如何能接受?从长远来看,告诉小凤母亲这些事是必要的而且有助小凤的治疗,只是告知的时间或许过早了。
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个秘密其实已经隐瞒了十几年,若能借着病人愿意接受治疗的机会,让专业的人从旁协助处理,小凤就可以不用一个人独自面对随之而来的剧烈情绪。
小凤对母亲的情感是既爱又恨。从小没有父亲的她,母亲是她唯一的依靠,辛苦拉扯她长大,她从小就告诉自己以后要好好孝顺母亲,也为了怕母亲为她自责与难过,小凤一直不敢将事情说出来,独自承受这么多年的苦。但是,为了保护母亲而隐忍下来的情绪,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蓄积成对她的怨恨,因为这一切其实都是她间接造成的。小凤压抑了十几年,是为她的母亲做的。
现在,她终于在医师的鼓励下去述说出来,虽然过程是痛苦的,但是以往被压抑及刻意忽略的情绪,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倾泄出来,这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她的确需要这样的发泄,这是通往痊愈必经的历程。另外一件看似偏颇却又还说得过去的事,就是小凤和男人的关系。跟小凤一样,许多性侵害的受害者,都会出现某种的补偿作用,尤其是事情发生在她们小时候无力抵挡、无法掌控的情况下,长大后便会对“性”这件事采取主导的地位,她们要主导“性”的发生对象、时机。和男人的距离也要由自己控制、人数自己做主,这是她们找回对自己生命控制感的方式。但是,经由扭曲的方法找回的自主权,往往会被反扑,就像小凤最后被自己对感情的认真打败了。这样的结果,往往对病人造成再一次的伤害和忧郁,这是她们一生要面对的课题,也是我们(心理医师)协助他们处理人生的阻碍。
接受心理治疗前,我最害怕的是莫过于让母亲发现我内心底层的秘密,也就是小时候的痛苦遭遇。现在医师帮我把这件难以启齿的事说出来,我不觉得有那么可怕,反而是伤心多过害怕。以前会怕妈妈生气、伤心,奇怪的是,生气、伤心的反而是我。我气的是,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不能给我一个健全家庭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人世间受苦受难。当然我也气她把男人带回家来,把灾难带给我;然而,我伤心的不完全是自己的遭遇,我还心疼母亲,她这辈子确实吃了不少苦,临到老还不能好好享福,还得为年轻时的错误付出代价。
经过一段时间后,妈妈似乎渐渐接受有这么一件事的存在,从她对我的态度看来,她是想补偿我。但是这种事补偿也没有用的,伤害既已造成,再怎么做也无法挽回。不知怎的,我对妈妈的态度有所转变,现在的我常会对她大吼大叫,她愈是对我好,我就愈对她凶。有次在我们口角时,母亲突然哭着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听了很难过!
对自己我真的无能为力,莫名的空虚和欲振乏力的挣扎让我筋疲力尽,我只想休息睡觉,什么都不做,也不想!妹妹曾经对我大叫:“事情发生都发生了,你还想怎样?”唯一知情的朋友也对我说:“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他们怎么会知道,虽然事情过去,伤害却永远留下来,这阴影就像鬼魅一样,无时无刻贴附着我。
每次回医院看诊,医师总是鼓励我再撑下去,有一回他建议我试着观察自己这次可以撑多久,一个礼拜后回去看他的门诊,一坐下来我马上哭了出来,因为这个星期我撑得太辛苦了,好不容易换到看诊日可以把自己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不管我的状况多么糟,情绪多么低落,或是多么不想活,我心中一直有个愿望不曾消失,那就是给母亲过好日子。我希望可以买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让妈妈、妹妹们不需再租房子住。现在,我的病况使这个愿望的实现变得遥遥无期。不过,也是这个愿望让我有动力,持续回医院治疗。我不敢期望在短时间内,可以完全康复地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我只希望至少可以做到,在情绪好的时候可以表现得积极、乐观,可以工作、社交;而情绪掉下来时,可以退回医院休养,做回自己。
弗洛伊德曾经指出“精神分析就是将潜意识变成意识层次”。
长期深埋于小凤心中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透过把秘密揭开的动作,让原本如鬼魅般的回忆逐渐变成一件可以陈述的事件,透过语言的表达逐渐揭开那神秘的面纱,让她可以更清楚认识到,将自己最不堪的事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可怕,过去一直担心会被伤害的母亲,远比自己想象中来得坚强。
在治疗过程中,小凤试过很多的方法,几乎每一种抗忧郁的药她都吃过,甚至电疗也尝试过,但效果相当有限,唯一让小凤能更加清楚自身问题症结点的,就是心理治疗对她的帮助。这说明了忧郁症背后有些原因,并非只靠药物就可以解决的,此时透过心理治疗的协助,一层一层地将问题剥开来看,才能“对症下药”。
小凤的心情笔记
或许人生中有许多是我无法掌控的,但我总觉得有某些事情是可以由我来操控的,只是为何老天爷一定要阻挠我呢?
人死后,什么负担都没了。或许这样的想法会让很多关心我的人伤心难过;但对我而言,却是最大的解脱。然而天不从人愿,我一次次地从死亡边缘中回到人间,这对我是何等的残忍和痛苦。
关心我的人对我也越来越反感,甚至可以用讨厌来形容。大家总是把我的心情形容得太简单了,他们觉得只要意志力够坚定,什么狗屁忧郁症都可以好得很快。他们怎么可以用“简单”两个字来看我的心呢?
想死的念头总是盘旋在我的心中,无论是什么样的死法,我都愿意去尝试,唯一的希望,就是死了能够重新开始,开始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活着,要与别人应酬,根本不可能做真正的自己,长时间这样的压抑,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也不知道,但我确定寻死的念头是清楚而坚定的,这似乎是我生命中仅存的一条路了。我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