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上班那会儿,周儒前脚刚一踏进办公室,周草后脚就跟了进来。
他们俩是亲兄弟,周草是周儒的哥哥。
周儒在市政府上班,社会上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周草就隔三差五地找他麻烦。周草虽说是兄长,却一点都不像个兄长,这是个好吃懒做又爱面子的家伙。许多年以前,那还是在乡下老家的时候,为了穿上好看的衣裳,吃上可口的饭菜,这个生长在大别山区的农村青年,硬是逼着母亲,给村支书家送鱼送肉,村支书盯着那些珍贵的鱼肉,很快让他填了招工表,周草因此变成了衣食无忧的城里人。
周草先是在弟弟的办公室门口闪了一下,那样子,简直像个小偷。弟弟的办公室在四楼,他来得太多了,所以轻车熟路,完全不必找任何外人打听。他瞅了瞅一指宽的门缝,随后歪着脑壳,朝屋里瞥了一眼,弟弟周儒西装革履,背对着门口,显然刚进办公室。周草忍不住嘘了一口气。每次到政府来,周草总是不提前打招呼,因为他知道,他要是打招呼,弟弟就会拒绝见他,弟弟就会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没有时间接待他。弟弟说的那些重要的事情,周草半天没有听懂,他也不想听懂,所以干脆就直截了当地找过来,搞突然袭击。奇怪的是,他差不多十有八九都能碰到弟弟,弟弟所说的重要的事,看来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些年,周草老得很快,过去看上去跟弟弟差不多的那张脸,现在变得又丑又老,连亲兄弟都不想多看一眼。
年轻的时候,周草可是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脸皮。就凭着这张脸皮,村里的人都喊他“人胚子”。就凭着这张脸,他在城里把好几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其中,有个姓王的女人,居然聒不知耻地跑到乡下老家,扬言要找他媳妇扯皮,要求把位置让给她。那天,正巧碰上周儒放学回家,他抓起一把柴刀,将那个姓王的女人赶跑了。周儒至今还记得,姓王的女人跑出村子时,两条白胯子扭成了麻花,看上去,就像一只刚从水塘里爬起来的肥鸭子。不久过后,周儒还听说,那个姓王的女人,叫来娘家的一帮兄弟,将沾花惹草的哥哥痛打了一顿,第二天她自己去了医院,把肚里的孩子做掉了。
周儒的嫂子是爹娘抱来的童养媳,周草似乎不怎么喜欢她,平时,两人在一起,也不怎么说话,像陌生人似的。当年,周草一心想成为城里人,除了城里人比乡下人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之外,可能还有这层原因。但在周儒看来,在他们家老老少少的心目中,在家乡人看来,哥哥周草所谓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站不住脚的,没人会买他的帐。周儒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就不只一回质问过周草:你既然不喜欢我嫂子,你又为么事跟她结婚咧?周草笑了笑说:我不跟她结婚,咱娘就跳塘呀。周儒又问:你既然不喜欢我嫂子,你又为么事要跟她生育四个孩子呢?周草又神秘地一笑,还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瓜子:这种生孩子的事,你们小孩子就不懂了,等你长大成人,有了老婆,你自然就知道了。如今,周儒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成家立业了,他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他甚至已经是一名小有成就的机关干部了,可他还是没有弄明白,像他嫂子这么贤惠的女人,这么逆来顺受的女人,这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女人,周草为什么就不喜欢她呢?再说,嫂子长得一点都不丑,要脸形有脸形,要身段有身段,能说会唱的,在乡下老家,是人见人爱的一枝花呀,比那个姓王的女人至少要强一百倍。周儒又想,就算周草不喜欢嫂子,但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总得克制一下自己,总得负点责任吧?
周儒的嫂子是个吃苦耐劳的女人。早些年,丈夫周草成年累月住在城里,花天酒地,沾花惹草,她却独自呆在乡下老家,守着一亩三分地。后来,周草在城里越混越差,工作也丢掉了,她为此动员过丈夫,让他干脆回到老家,跟她一起种田算了。周草却死活不愿回来,还说,他就是在城里讨米,也比呆在大别山乡下强一百倍。周儒的嫂子一生勤扒苦做,当牛做马,拼命地拉扯着几个孩子,结果两年前把命都搭进去了。
周儒越想越有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倒霉,这辈子,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兄弟。此时,他明明知道周草进了他的办公室,可他故意不回转身子,他一点都不想搭理他。
周儒就这样一直背对着周草。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杯子、本子和钢笔,随后旁若无人地坐下来,打开了电脑。桌面上放着当天的报纸,他瞧了一眼,没细看。按照习惯,他得先给自己泡上一杯茶,一杯浓茶。于是,他只好重新站起来,仍然背对着周草,他先在杯子里倒上开水,然后捏着手指,伸入茶叶盒里,抓出足够多的茶叶,轻轻地放进热汽腾腾的杯子里。
周草站在弟弟背后,他的个头比弟弟矮小了很多。他斜着肩膀,瞥了弟弟一眼,眼睛四处睃巡着。他其实知道,弟弟是不会给他倒水的,弟弟从来就没有给他倒过一回水,但他仍然会习惯性地,忍不住盯着弟弟的杯子。茶叶在热水里头翻滚了一阵,随后静静地沉落在杯子的底部。他抿着嘴巴,咽了一口唾沫,没说什么,然后将视线移开了,直盯着窗子外面的天空和景色。这是个夏天,窗子外面的悬铃木一派葱茏,蝉声一大早地叫嚷了起来,听到这种叫声,周草就会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就会想喝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水。
有一回,周草也是来找弟弟周儒,那是个下午,也是个热天,外面的蝉声,一阵接着一阵地叫嚷着,叫得人浑身发燥。当时,周草可能是渴极了,他就一直盯着弟弟的杯子。弟弟的杯子里,放了足够多的茶叶,差不多占了一半的空间。茶叶在杯子里都泡变了形,看上去软沓沓的,像烂菜叶。那天,弟弟自然没给他倒水,于是他自己从沙发里站起来,打开柜子,主动抽出一只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热水。外面的蝉叫还在继续,结果没等水凉下来,他就抓起杯子,仰头往嘴上倒,把嘴唇和脖子都烫肿了。
因为周儒在政府机关上班,这些年,总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跑过来找他。这些人之所以找到他,不是因为没有工作,就是遇到什么麻烦事需要他帮忙。周儒虽说算得上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但找的人多了,不免有些心烦,心肠也似乎慢慢地硬了起来。过去,那些生活困难的人,其实跟他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后来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无非想让他帮忙谋点事情做,混碗饭吃。他们说,家里穷得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只有等到菜场里关门过后,偷偷地溜进去,捡些没人要的菜帮子,拿回家来一锅煮……周儒听了后,眼睛就会红起来,甚至还会流出眼泪花子。但时间一久,说的人多了,他的眼睛也不再红了,眼泪花子也跟着没有了。
这些年,上级政府老是讲,现在是改革发展关键期,也是矛盾多发期,各级政府务必重视作风建设,切实搞好干群关系。遵照上级指示,市政府机关率先垂范,年年搞作风整顿,甚至下发红头文件,要求每个工作干部对待基层来访人员,不管是否熟识,不管身份高低,都要做到一张笑脸相迎、一杯热茶暖心、一句好话相送。所以,在政府机关里,无论官大官小,是男是女,每个工作人员的办公室里,全都备足了茶叶。
周儒来自大别山区农村,从小吃过不少苦,甚至还挨过饿,文件里要求的“三个一”,对他来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问题是,那些找他帮忙的人,提的要求总是不太靠谱,甚至离谱得让他不得不产生反感了。去年的一个夏天,有个自称是他老乡的中年男人,突然敲开了周儒的办公室。周儒按照惯倒,先不吱声,让他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他说他叫苏衡,苏东坡的苏,张衡的衡,“就是古代那个发明地动仪的人。”他个头不高,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但他盯人的时候,目光很凶,像是对你有仇似的。他的头发不多,头皮都露了出来。那天,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T恤衫,左边肩膀上,裂着一道嘴巴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皮肉。他说他跟周儒是同一个村子,周儒想了想,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子里,的确有几户姓苏的人家,但他半天也没想起来他到底是谁。那天,那个自称叫苏衡的人,说他早年的时候就随父亲进城了,那个时候,周儒还没有出生,后来他父亲死了。他说他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跟周儒的哥哥周草还曾经同学过半年。他甚至还说他是周儒的亲戚,并说出许多人的名字来,那些名字当然是周儒认识的。他说了半天,周儒仍然不吱声,平静地盯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停止了寒暄,总算说明了来意。他说他搞成功了一项试验,已经有好几年了,他说他能让全城的垃圾变废为宝。他说,如果市政府能拔给他一百万元的启动资金,他就能够迅速开办一个现代化的垃圾处理厂,实现他造福于民的梦想。那天,周儒当然没有相信他,连电话都没帮他打一个,只是反问了他一句“有人说他连宇宙的秘密都掌握了,你会相信吗?”说完过后,周儒再没说什么,还耐着性子,给苏衡倒了一杯茶,而且放了不少茶叶。苏衡一口都没喝,趁着茶水还在冒热气的时候,就打开门走掉了。
一年多过去了,周儒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苏衡的老乡。他偶尔会想起他,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想,苏衡可能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理想有些脱离实际,有些好高骛远,不好意思再来找他了。
像苏衡这种情况,周儒还遇到过很多次。反正都是一些不太合理的要求,不切实际的想法,只会给政府给社会增加麻烦,只会助长那些好吃懒做的家伙。比如自己的兄弟周草,就是典型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