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你到底怎么啦?”有个晚上,妻子突然问起他。
“我怎么啦?”周儒口气很冲,他实际上没有睡着,“哪个晚上呀?”
“你说怎么啦?你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吧?”妻子像在嘲笑他:“你要是没事儿,那晚上能那样?”
“我到底怎么啦?”周儒坐了起来,护着自己的被子,虎视眈眈地瞪着老婆。
“你到底怎么啦……你自己清楚。”妻子侧过身子,将冷冰冰的背部对着周儒。
“我不清楚!”周儒用力扯了一下妻子:“我正常得很!”
“你烦不烦啦?”妻子转过来,抬起身子,正对着丈夫:“你正常不正常,我还不清楚?我又没怪过你,你倒蛮冲呢!难怪哟……”
“难怪什么呀?你为什么总是不把话说完?”周儒又拉扯了一下,力气似乎更大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知道就好。”
周儒一个通宵没睡好。而且此后一连好几个晚上,周儒都没怎么睡好,人明显黑瘦了一圈。
出事那天是个雨天,雨不大,雾却很大,几米开外都看不见物体。周儒生活的城市是在南方,南方水多,城里大大小小有好几个湖泊,动不动就起雾。因为今天要陪新到任的市长下基层调研,周儒从家里出来后,一看见雾,忍不住嘀咕了一声:狗日的,又起雾了!
来到街上,他突然瞧了瞧手表:完了,离开车时间只有几分钟了。
昨天晚上,周儒是准备睡个好觉的,结果老婆又跟他纠结,说他那天夜里一定是吃了什么药,不然不会有那个效果,还说他越老越不正经。周儒想发火,一想到明天要跟新上任的市长出去调研,就忍住了,结果直到午夜转点了,他还没睡踏实。新来的市长要搞个关于农村问题的专题调研,要求有个会写的同志跟着,处长小罗正在跟老婆闹离婚,那天走不开,就推荐了周儒。市长点了头,就他吧!
周儒又看了一下表:要是拐弯走街对面那条路,肯定要迟到。周儒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年的那次迟到,想到了市长专车屁股上的烟雾,还有车牌号码。周儒想:狗日的,今天就是死,也不能再迟到了!十多年前,周儒就因为迟到了不到一分种的时间,让上任市长看穿了,周儒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能轻易让自己迟到了。
周儒决定走老路,不再拐弯抹角到对面的街道上了,他心里清楚,只要走快一点,赶上市长的车子,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抬头瞥了一眼天,又飞快地瞥了瞥“伊甸园”,然后迈开大步,像小跑一样,快速地朝着店子的方向走了过去。周儒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临近“伊甸园”时,雨伞明显有些倾斜。到了店门口,周儒一眼瞥见店老板正打算打开店门,扭头盯着他笑。
周儒拔腿就跑。
从“伊甸园”到十字路口,顶多一百米远。路上走满了打伞的人,伞的形态极像荷叶,满街看上去就像一条拥挤的荷塘。周儒跑得飞快,差点撞翻了一名上早学的学生娃和一名骑单车的妇女。那名妇女扶着自行车,骂了他一声。周儒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向前狂奔,而且越来越快,那样子似乎要飞起来。
周儒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好多年没跑这么快了,周儒仿佛回到了总是拿长跑冠军的青年时代,周儒仿佛又看见了长跑终点线上的那根红绳子。周儒一边跑一边想,跑步的感觉真好呵。周儒一边跑,一边想,不拐弯抹角地走路上下班的感觉真好呀。周儒一边盯着近在呎尺的市长车队,一边心怀温暖地想,从今以后,咱还是要恢复跑着上班,像当年一样,一口气跑到办公室,第一个签到,然后推开窗子,给暖瓶里打满开水,接着打开电脑,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与工作。周儒甚至想,从今以后,早上绝不赖床了,晚上早点睡,动员老婆也早点睡,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周儒想,十年前的那个早上,咱要是跑过来而不是走过来,要是跑得这么快,根本就不会迟到了。周儒最后想,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得的道理,怎么直到十多年后,直到人到中年后才搞明白呢?唉,人生有几个十年啊!
黑色的雨伞像一只展翅飞过的鹰,呼呼呼地越过路人的头顶。
周儒是在十字路口被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撞倒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姑娘,她显然吓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指着围观的群众,对迅速赶来的警察说:“他们都可以作证,这个人明明看见车子驶过来,还不晓得停下来,一个劲地往前跑……”
周儒被出租车一头撞到路边的铁栏杆上,然后又让栏杆反弹到水泥路面上。那把黑色雨伞的伞把,像一根巨大的手指,戳向雾蒙蒙的天空。雨伞和铁栏杆之间,是一条海带状的鲜血图案。
周儒被送到医院时,还没有咽气。他睁着眼睛,紧盯着妻子,还有及时赶了过来的市长和他的同事们。市长一边握着他越来越冷的手,一边责怪他说:“你跑什么呢老周!我们都在等你呀,我们一个都没走……你是大笔杆子,你是这次调研活动的主力……你想想,你不来,我们怎么会走呢?”
周儒张了张嘴,一股鲜血从鼻孔和嘴巴里涌了出来。妻子一直搂着他。她盯着垂死的丈夫,丈夫也一直盯着她。随后,她盯着丈夫愣了愣,半晌才会意过来,于是埋下头去,歪着耳朵听了起来。她仰着脸皮,耳朵越来越低,后来,终于贴着了周儒因为蠕动而冒血的嘴巴,结果,她的耳朵也让血染红了。
听了半天,妻子终于点了点头,随后抱着丈夫,大哭了起来。她连忙把嘴凑过去,贴着周儒的耳朵,像吹气一样,柔声地说了起来。她一边哽咽着,一边咬着牙齿,重复着说了好几遍,最后听起来,就像是自我嘀咕一样。在场的市长和同事们还看到,周儒的妻子一边说着,一边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大拇指慢慢地、慢慢地逼近周儒,逼近他瞪得大大的逐渐失去光华的瞳孔,然后像按下电灯开关似的,将周儒的两只眼睛合上了。
后来许多年,周儒的同事们不只一次地议论和猜测过他的遗言,有个好奇的同事问他妻子,周儒临终那天,他到底跟她说了句什么。这个跟丈夫吵闹了半辈子的未亡人,沉默半晌,瞥了瞥某只手上的大拇指,随后抬起头来,盯着窗子外面又开始起雾的视野,一字一句地说:“老周说,他当时之所以跑得那快,是因为他看见天堂的门槛了……”
那个同事听了,怀疑地盯着周儒的妻子,他显然没有听懂那是什么意思。
周儒的妻子据说至今还是独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