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岩跟我很相像,沉默寡言。不过我认为这样的人总有异于常人的艺术感觉。艺术本来就是在孤寂中的事物。贝恩有一句诗是这么说的:“谁孤寂,谁就能掌握奥秘。”杜甫也有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一个喜欢凑热闹,赶场子,喋喋不休的人,静不下心来思考那些本应细腻的事物,不会侧耳倾听大地,不会细心地感受自然的幽微之处,不会洞悉宇宙深处的暗示。艺术真的是一种与天地的拥抱,与生命的互暖。读了谭岩的散文,你就明白了这一点。
谭岩的乡土散文所表现出来的生命流逝中生与死的大美、简朴、详和,让人禁不住想亲近和投入。这样的散文是低头埋向泥土的寻觅,是盘桓在故乡小道上轻抚心尖的歌谣,是苍茫的心境,也是优美的回眸,是艺术最柔软的部分,也是生活最坚硬的部分。散文常常无法把握其真实的触觉,将生活美化,将景色诗化,仿佛乡村是天堂的事情,更是小学课本中的范文,虚情假意的、浮华矫饰的、低吟浅唱的作品泛滥成灾,互相承袭,使散文成为文学中最没有份量的、最轻薄浪名的休闲之物,假模假样的抒情载体,混迹在文学中。
我是大约在2004年在省内一个内刊上读到谭岩的作品的。这是写山区的散文,与众不同,仿佛是刚从土里挖出的块茎植物,散发着土腥味,糙手。读到这样写乡村夜半打丧鼓的文字:“在高高的星空下听不见那丧鼓的唱词,只能听见夜幕里抖来的咚咚声。那鼓声远远地传来,时急时缓,像有一个人在走夜路,跑一跑,歇一歇,再跑几步,再歇一歇,被什么追赶着……”对于在农村生活过的人,这样的文字“轰”的一下就唤起了过去的记忆,让你牢牢记住了,并且回到了少年童年的某个夜半。精彩、精当、精妙的比喻,让人过目不忘。这种来自乡村的刻骨铭心的感觉,一个不是对文字有特殊表达天赋的人,是难以写出的。他给我们提供的是乡村生活的经验,对自然审察的经验,这种经验被我们忽略了,被他的文字唤醒了。之后我又陆续读到他的此类散文,可说是一种惊喜,于是到处宣扬他的散文,要大家关注此人,并认为谭岩绝对是湖北文坛的又一个可造就之材,是能给我们带来更多惊喜的年轻写手,前途无量。我以为,在湖北,像他这样良好的艺术感觉的人并不多。特别是这几年湖北文坛有青黄不接之虞的情况下,我们更应该满怀热情地发现和扶持新的作者,不能让他们自生自灭。后来也知道他是远安县图书馆的馆长,干的是与博尔赫斯相同的工作。在与我的前任映泉院长的交谈中略知了他的情况。后来,他给我寄来了他的散文集。后来,他成了文学院的签约作家。后来,他与我一起获得了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小说奖。后来,我上任后的第一次笔会,见到了他。他抽着烟,一言不发,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在一边走来走去。可是你看他的作品是如此安静如云的人,他并不擅长同人打交道,但对土地的体验却是无微不至,殷殷有情。你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见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关于打柴,关于过年,关于挑沟、建房、修路、送子读书、为己造棺、办丧事等等。再就是乡村农事方面的,种苕,种南瓜、洋芋等等。更多的是乡村景色的摹写,就像素描,田野里的树,院子里的树,各种山区里我们见过的树、遗弃的稻草堆、池塘、清明乡景,还有鸡、猪、狗的描写。那也是油画,俄罗斯风格的,将进入画框的内容极细地表现出来,将感觉中最别致的东西记录下来,将人生的感慨抒发出来,而不是泛泛地写,司空见惯地写。另外真实性,生命体验是我最欣赏的。乡村生活的沉醉和严峻,生命的苍茫与朴素,土地的厚度及气度,在谭岩的散文里尽悉地表露出来,这种本色的、直视生命生死的书写态度,保证了它能撬动人心,直接深入到艺术的本源,告诉你简单深刻的道理。他文中描写的精彩,真是太多了,篇篇都有,鱼贯而来。我记得如:杏树成熟时像树上挂一树汤圆;暖田烧土肥像堆一个大乌龟,而那土龟似的裙边全是明亮的火烬,像一只龟座在一团火上;蝉的叫声像一条金线;纹眉豆的花在风吹时像一树风轮;下门栓的声音是逝去日子的又一个回声等等,都是可以让人拍案的。当然还有那些击打人心宛如家常的议论。
谭岩的乡土是醇厚的,我以为不是写出来的,是那个山区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手泥水的人,肯定有一个不错的好收获。他的可塑性与目前的成绩相比更令人预期,这就是我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