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说着,抬眼看他。他的手,抓在她的肩上;他的额,几乎抵上了她的额;而他的眼,更是盯住她的眼,没有瞬息的转睛。纳兰本是激动如此,听她说了,才忽觉不妥,立即放开她来。
“公子若果真是周将军的相知,便该知道这对耳环于周将军的意义。”清歌见他放开了自己,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周将军的这对耳环,本是出征前寄存的我这儿的,只因贵重的首饰,又是女儿家的玩意儿,领兵打仗,不便放在身上。可谁曾想,他这一存,就再也没有取回去的机会了。
周将军曾说,这耳环是他最喜欢的物件儿,将来定是要当定情的信物送给心爱的女子,他盼着有一天,能见那女子带上它。可如今……”
清歌说着,又湿了眼眶。
“如今周将军已是无法得遇有缘人了。今儿个是他的百天忌日,我拿出这对儿耳环带上,不过是为了他一个生前的愿望。虽我不知将军有没有心上人,但我替他带了,也希望他泉下有知,不会怪罪我的冒昧。”
纳兰听了,怔怔看着,竟说不出话来。
雪越下越大,眼见天色将黑,来路也不甚明晰了。二人站在雪里对视许久,末了,清歌终于开口:
“雪下得这么大,看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我要回去了,公子也早些回吧,免得大雪”封了山,就回不去了。
清歌说着,拎起挎篮,自他对面走过。
就在错肩的一刹那,纳兰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始料不及,心咯噔停跳了一拍,才吃惊的转过头,看着他。
“不要走。”他说。
清歌看着他眉眼里复杂的情绪,心中便忽然也如这呼啸着西风的天气般,开始下起了风雪。
“你,究竟是不是她?”他终于问出口。
“谁?”清歌小心翼翼的反问。
“我要找的人,我爱的人。”纳兰说着,将她拉近自己的眼前,贪恋的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唇畔,深情道“是不是你,我的歌儿?”
“我……”
“你为什么不肯与我相认?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及时救你,让你被皇上带走?还是怪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受苦,日日被关在忘歌园里不来与你团聚?”
“忘歌园?”清歌听到这三个字,吓了一跳。他怎会知道忘歌园。
“是,忘歌园。我知道,这一年来,你住在那里,那房间里,有你的气息,和你的模样。那案上的香,是你最爱的小篆香;那墙上挂的水墨画,是你的丹迹;那读了一半的诗词,是你同我一起读过的《月出》,我还知道,你去过白头花谷,你在那里又临了一页唐人碑帖。
宫里传出消息说你死了,但我不信,虽未及时赶来救你,可这一年来,我从不曾停止找你。这一年来,我没有哪一天,哪一晚是安心的,即便是在睡梦中,我都在找你、寻你、盼着见到你!”
清歌听着他,看着他,看着大雪纷飞中他泛着泪光更显晶莹的眸子,他蹙成小山的眉峰,他痛苦却决不妥协的神情。他的脸颊如此削瘦,他这一年竟是如此辛苦……
可,那又如何?如今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便是与他相认,不也是白白玷污了他,玷污了自己的心爱之人?
“公子说的这些,我听了实在感动。只是实在不知,那忘歌园是什么,白头花谷又是什么,我……”
“歌儿!”纳兰见她仍是抵赖,急忙打断了她“你究竟在害怕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不愿意与我相认?”
清歌听了,无从回答。纳兰等了许久,听不见声音,却见她的目光穿过自己肩后仰望向远处。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却见在远处的山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锦衣重袍,临风而立,似乎已经站了许久,却也并没有离去之意。他知道那是谁,那是造成今时今日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也是以他的力量,想动却动不了的人。
雪越下越大,洋洋洒洒已经阻隔了视线。
“雪这么大,回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天色又这么晚了,”清歌收回视线,淡淡说着“不如去我家里先避一避,等明日天亮了再回去吧。”
纳兰听了,欣喜点头。立即牵了马,与清歌并肩踩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林深处走去。
旧迹斑驳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香甜的马奶酒,跳跃的火光映的人脸上温暖可亲,仔细听,能听见外面的雪扑簌簌的声音。
二人相对而坐,各自伸手烤着火,盯着小鼎里腾腾升起的热气,沉默不语。
他回忆起来六年前的那个下午,自己与清歌也是这样对坐在温酒的火炉前。那时她尚是一个韶华烂漫的少女,青春美好,无忧无虑。
他,便是在她最隽永的年纪遇上了她吧。而如今的眼前人,她的闪躲和退避,她的经受的苦楚和折磨,
“上次与你温酒对饮,也是回京前的道别。”等了许久,纳兰淡淡开口。
他的声音亦如醉人的佳酿,温厚醇香,撩人心弦。
“你,要回京城了?”清歌听了,心中一紧。
“周将军过世已经满了百天,我们三日后启程。”他说着,仔细观察她脸上的变化。
“喔。”清歌点点头。记得上一次他告诉自己要启程回京,也是相似的情景。
总是如此始料不及。
“你,没什么要说的?”
“路途遥远,你多保重。”清歌说着,眼睛里蒙了雾气,急忙站起来道“酒温好了,我去拿杯子。”
说罢便急急转身,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失态。
纳兰一把将她抓住,道: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清歌背对他,点了点头。纳兰却不甘心,将她的身子掰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虽仍是低着头,但看得出她情绪已经失控。一滴清澈整洁的眼泪,“啪”的一声落尽酒鼎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