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怕的是水。
湖心微波荡漾,湖底深不可测,一面幽静如画,一面水草丛生,在她看来却都是一样的可怕。她倒也不是生来怕水,只是幼年时曾见识过水的可怕,因而存下阴影,此后一旦近水,便会生出恐惧之心。但此时,她也明白,她既已重生成为春娘,出入四季阁便免不了要与水打交道,她除了努力克服心理障碍,别无他法。
因此她故意让自己的目光离开船板,看向水面。
湖水悠悠,往事却不悠悠,与水有关的可怕记忆就像湖底水草一样,阴影鬼祟,令人生惧。
她记得那年她五岁。
她还记得那时的宁园里有个湖,名字她忘记了。湖水四周环绕假山翠树,极为清幽雅致,且是个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那时她偏爱和影芝妹妹在湖边玩捉迷藏。影芝年纪尚小,每次藏好总要嚷道:“茹姐姐,我藏好了,快来捉我呀!”于是她便顺着声音把影芝捉住。轮到影芝捉她时,她从不吭声,但奇怪的是,影芝大多数时候都会很快把她找到。
那一次,她藏在假山的缝隙间,那座假山紧挨湖水,中间只容她那样的孩子立足。她站在那里,面朝湖水。至今她仍记得当时湖水下面鱼儿慢悠悠游动的身姿,以及假山投在湖面上的阴影,她甚至还记得那一刻内心的平静与安谧。
随后,她落水了。
她不记得当时湖水的温度,也不记得自己有过怎样的挣扎,她只记得她在那一刻的惊惧心情。
恐惧,还是恐惧,心跳是从未有过的快速,她感觉到某种可怕的气息在靠近,逼得她惊骇得瞪大眼睛。那时的她尚不懂何为死亡,但所能感受到的惊恐却恰恰是死亡带来的。人类似乎于冥冥之中对死亡有着天生的敬畏。
后来的记忆混乱得很。
她到了岸上,一群人围着她。穿过人群的缝隙,她看到一张充满惊讶、委屈和恐惧的小脸,那便是影芝。
所有人都认为是影芝把姐姐推下水,责骂、痛斥便随之而至。那小小的人儿便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可是她知道,推她的不是影芝。
在她落水感受到恐惧之时,某个瞬间她曾经把头探出水面,没有看到影芝,只看到让她害怕的那只金丝猴高高坐在假山之上,龇牙对着她笑。阳光穿透繁茂的树叶打在猴子脸上,但猴子的眼睛却泛着令人汗毛倒竖的冷光,那冷光和湖水的冰冷仿佛出自一体,团团把她围拢。
回忆把她带到那恐惧的一刻,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船板,且用了力,而泛着清冷色泽的悠悠湖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猴子的那双眼睛,竟使得她止不住颤抖。
实际上,与其说她怕的是水,倒不如说她怕的是那只猴子的眼睛。然而无需区分,因为这两者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记忆总是捆绑着出现,以至于她到现在几乎已分不清彼此。
最终她还是把目光从湖面上收回,老老实实地放在脚底。
除此之外,她亦别无他法。——十几载的恐惧,怎会在一夕之间遗忘?
好不容易熬到小舟靠岸,由初云搀扶着,她小心翼翼迈出脚步。
这时那艄公忽然叫道:“小心!”声音之大,仿佛春雷骤然响起,惊得春娘打了个激灵。由于一只脚已经迈到岸上,另一只脚却仍留在船上,她险些失衡跌倒,幸亏初云牢牢将她扶住,她才终于安全地到达了陆地之上。
艄公哈哈大笑,与此同时,岸边等候生意的艄公们也哄笑起来。
“登徒子,**!”初云忍不住骂道。跟着春娘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见春娘受人如此对待。她不禁火了。偏偏春娘又不吭声,自然需要她出头。
那艄公却咧咧嘴,不怀好意地笑道:“等我和你家姑娘共度春宵时,你才应该这么说哩!”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春娘岂能让这种人讨了便宜?初云气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再悄悄看向春娘,生怕春娘会因为这样的话而难过。不过,虽是看不见春娘隐藏在面纱之下的脸,她却看得出春娘此刻面色平静。
轻轻地牵了下她的衣袖,春娘一语不发地向前走。
双脚一旦踏到坚实的土地上,春娘便感觉到属于她的恐惧悄悄隐退。这让她的心情好了起来,但,听到艄公那样的话却能无动于衷,却不是因为心情好起来的缘故,而是因为在她心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可承受。
曾经待她情深、心心相系的夫君尚且能够那样对她,她又怎能指望一个陌生人对她友善?世本凉薄,肮脏不堪,既已戳穿这虚伪,又何必让自己陷于伪善的假象?又何必与人世常态斤斤计较?她想要计较的是这个人世本身,她想要颠覆的亦是这个世界本身。既是人世丑恶,她便撕裂伪善给大家看,既是世本无情,她便摧毁这有情给世人醒脑。这,才是她想要的最终报复。
她走出不远,随即停步不前,因为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她从未来过胤城,既不熟悉胤城的街道,更不知胤城的商铺布局。显然,需得初云来带路。
“春娘,我去租辆马车。”初云在此时说道。四季阁中的姑娘们若要出门,一需要艄公,二需要车夫。早有聪明人看到了其中商机,便停了马车在岸边,供四季阁中的姑娘租赁,有来往四季阁的客人有时也会租车。
春娘点头,初云便来到一辆等候着的马车前,见那车夫是一个熟识的老实人,便让车夫把马车赶到春娘身边。
两人一同坐进车里。
随着马儿蹄声哒哒,初云的怒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聚集到了胸口,堵得她难受不已。
她有心想要和春娘倾诉,却见春娘面色清冷,目光毫无意识地落在车内某处,竟象是完全忘了刚才的一切。纱笠已经被她取下,搁在膝盖上,随着车身晃荡,那纱幔便飘来飘去。
初云真想问春娘:为什么她一点儿都不生气?
话到嘴边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因为她怕说了不该说的话,会惹来春娘的古怪反应。
初云猜测,那艄公一定也听说了春娘发疯之事,所以说话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前两日初云才听说,四季阁内曾经有过一个端王妃器重的姑娘,便是因为对方发疯,且久治不愈,端王妃便把她丢进了香花筑,于是那些早就觊觎她身体的男人们便因此得偿所愿,而端王妃亦利用这个机会榨干了此女的最后价值。
估计那艄公便是觉得春娘也会有这么一天。
想到这里初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春娘……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