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烟烟用白布手巾垫着手,把那锅盖向上一提,一团浓白的热气直冲了出来。热气里混合着烤玉米饼的焦香和炖鱼的醇香,只是简单而纯粹至极的香气,离得最近的几个宫人——包括明渊在内,却不约而同地抽着鼻子嗅了嗅。
“闻起来好象还不错?”明渊定睛向锅里瞅,见锅里的炖鱼汤汁浓厚,色泽红亮;四壁上整整齐齐贴着一圈黄灿灿的玉米饼,热气腾腾的,每一个外皮都烤出了焦黄焦黄的脆嘎巴,一眼看过去,忽然就让人食欲一振。
“这个饼子,拿一个来,朕尝尝。”明渊指着锅里。
丹桂连忙执了一双乌木包银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个,放在小碟中,恭恭敬敬地呈了过来。
明渊低头瞅了瞅小碟里的那块热腾腾的玉米饼——没有雕花,没有刻字,没有繁复的造型,普通到可以说是粗糙,但偏偏让人迫不及待地就想咬上一口。
御厨们应该做过类似的点心?精白面,黄豆面,再混合上粟子面,兑上糖,铺上葡萄干,青红丝……香甜得很。但明渊几个月不吃也不会想。
可现在,他就站在桌子边,却是很有兴致地将那热烘烘的玉米饼一掰两半,中间剖开的地方露出金黄金黄的颜色,热气直扑到脸上,好香的玉米味儿!第一口咬下去,酥香的外皮在齿间发出簌簌的微响,在口中打了个转,没来得及细细咀嚼,就吞了下去。与以往用过的精致面点不同,这个饼子有一点点粗砺,但是……整个喉咙和口腔里都充斥着一种浓郁醇厚的玉米香,明渊忍不住咂了咂嘴。
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楚昭仪急忙道:“皇上?是不是很难吃?难以下咽吧……?”
明渊没说话,又咀嚼了两口,忽然诧异道:“这就是玉米面?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御膳房从来都没给朕做过?”
两个抬锅的小太监面面相覻,不知道怎么回答,曲烟烟已经淡淡接口:“做是做过的,皇上吃也肯定吃过,只是混在其他食材里,没吃出来罢了。”
明渊想了想,便点头喟然一叹:“宫里的菜式,只求精致繁琐。每样菜不经过七八十几道工序是上不了桌的。便是一道点心,也得挖空了心思,恨不得做出花儿来。象这般原汁原味的东西,朕竟然从来都无福消受。”
一边说,嘴也不闲着,将剩下那半块玉米饼也两口就下了肚,边吞咽边点头:“香啊,真是香!这外面一层焦黄的脆嘎巴尤其好吃!”转而吩咐丹桂:“再拿一个来,朕要就着那炖鱼吃。”
映月和楚昭仪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丹桂已连忙诚惶诚恐地又夹起一个玉米饼奉与明渊,回身想拿一只碟子把那鱼盛两块出来,放眼望去,桌上竟没有一只器具能与那红烧乱炖出来的鱼相配。跨躇了片刻,觉得一只荷叶式粉彩描金岁寒三友的瓷盘勉强还算合适,正要伸手,明渊已摆手止住了她。
“不必摆盘了,朕就在这铁锅里吃。她刚才不是说了吗?粗菜就得粗着吃才有味道。”明渊也不待人侍候,自己动手拿了一双长筷,带笑朝曲烟烟一指,就去锅里翻出一块鱼放进口中。后者则早已低下头去。
“皇上小心鱼刺!”楚昭仪紧张地叫了一声。
平素皇帝吃的鱼,必是要剔去骨刺的——万一皇帝被鱼刺卡住嗓子,那可就是天大的祸事了。便是每年除夕,宫宴里必有的整条鱼做的菜式,宫人们也会小心翼翼地把鱼肉剔下来,放进他面前小碟中,保证一根刺都不会有……
但此时,明渊对楚昭仪的提醒和众人紧张至极的眼神置之不理,一口饼,一口鱼,筷子如雨点一般飞快地落进锅里,也就一炷香的工夫,那锅里已见了底。最后,连那点汤汁都被他用掰成小块的玉米饼泡着吃光了。
“吃得痛快!朕撑着了。”明渊把嘴里最后一根鱼刺“噗”地吐了出来,长呼了口气,将实在塞不下去了的最后半块玉米饼抛回锅里,两手抚着肚子呵呵笑道:“这是朕二十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了!”
他的额上微微见了汗意,顺手接过楚昭仪递过来的湿布巾擦净了手指,扭头看着曲烟烟,很大方地笑道:“你弄的这个‘野’菜果然不错,朕很喜欢。你想要什么赏赐?说出来,朕赏你。”
明渊一向阴沉淡漠,似这般直接夸赞一个小小的宫人,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何况他竟然让曲烟烟自己提要什么赏赐,而且还是笑眯眯地看她,态度和善如斯,这简直是……!
在场所有的宫人又惊又妒又羡,目光齐刷刷落在曲烟烟脸上,静等着看她究竟会跟皇上提什么要求。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哪怕是要颗夜明珠,在这种情形下,皇上估计也能欣然应允吧……
这丫头是哪里踩到了****运,竟生了这等好命!
宫人们这边暗地里嫉妒眼红着,楚昭仪也乜着眼睛瞟了曲烟烟一眼。后者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默然片刻,方淡淡道:“回皇上,奴婢没什么想要的。”
以退为进,这丫头又在耍手腕儿呢?!楚昭仪杏眼微眯,银牙暗咬,心底有一簇蓝幽幽的火苗子越烧越旺。
明渊顿了一顿,嗤地一笑:“你是怕被人侧目?有朕给你做主,谁敢?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曲烟烟的心思显然完全没在这上头。她忽然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明渊的眼睛,缓缓道:“陛下竟如此喜欢这道粗菜,奴婢受宠若惊。看陛下的样子,肯定是从来都没尝过这个味道,对吧?”
“头一回,齿颊留香。”明渊满足地接过映月奉上的清茶,轻松惬意地抿了一口,抬头忽然对上曲烟烟幽黑如潭的双眸,不禁一怔。
“真的是……从来都没尝过吗皇上?从来没有?”她又紧盯着问了一句,依旧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明渊的眼睛,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唔……?”明渊也看她,四目相对,他的眼风略有一点飘忽,下意识地便微微垂了垂眼帘。但仅仅一瞬,他便重新抬起头,眉头轻蹙,懒懒地应道:“当年淑妃未进宫时,朕应该是和她一起尝过此菜。不过年头久了,已经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