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仪一直坚信,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亘古不变的。包括感情。
就好象她从小酷爱吃汤圆,白糖馅儿的,黑芝麻的,五仁的,果酱的……一概来者不拒。从会吃饭起,她就对这种糯米外皮包裹着各种馅料的食物着迷,她可以三顿饭都以汤圆为食,连吃数天都不会烦。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喜欢下去。可谁知十岁那年,她的口味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夜之间又爱上了各式各样的饺子。水饺,蒸饺,烫面饺,延伸到馄饨,包子,烧麦……随着饺子的崛起,汤圆迅速隐退,她忽然觉得那白白软软的圆球好生甜腻,简直难吃到要吐,继而非常诧异自己怎么会爱了这种东西那么些年。
饺子成了新宠,汤圆被摒弃,没有什么原因,只是突然间就腻了。
食物如此,人亦同样。
妹妹原本不至于送掉性命的……皇帝对她的宠爱既已大不如前,只要继续淡下去,她终将会失宠,最后便会象那汤圆一般无人问津。这样的话,她就肯定可以在栖秀宫中安然度过一生,孤独终老了,又何至于踏上一条不归路……
可是,偏偏,她怀上了龙裔……
云萝从小谨慎细致,处处留心,在暗流涌动的后/宫,她这一胎竟然平安地养到了四个月。而籍由这个孩子,明渊对她的爱似乎也开始慢慢恢复了,虽然面上仍是淡淡的,但召幸和赏赐却一日多似一日,更亲自主持她的十八岁生辰筵,其荣宠堪比皇后。这怎不令众人妒火中烧?
甚至,就连云萝怀上龙裔这件事,明渊也密而不宣,生怕她母子俩生出不测。云萝亦是谨遵皇命,守口如瓶,连自己这个亲姐姐都一直隐瞒着。直到有一天,她隔着肚皮感觉到那小小胎儿微弱地动了一下,这才实在忍不住满腔的喜悦,兴奋地向自己吐露了出来……
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竟然也被隐瞒了这么久,楚昭仪当然是惊诧气愤得不行。但短暂地数落了妹妹两句之后,她还是向妹妹表达了最诚挚最热烈的祝福,姐妹俩甚至相拥喜极而泣。可是别的妃嫔们,肯定就不会是这样的反应了。
先是万美人“无意中”获悉了这件事,接着郑贤妃也知道了,然后满宫里都听说了。再然后,后/宫中就生出了种种流言和揣测——说皇上对淑妃娘娘如此呵护疼爱,皇后看起来又是凤体难愈,一但皇后有个什么,淑妃定然母凭子贵脱颖而出,将来母仪天下那是铁定的了……
对这个揣测最为敏感和紧张的自然是四妃了。蒋贵妃不在宫中,刘德妃憨厚纯良,最鲁莽无脑的郑贤妃果然跳了出来。
于是……可怜的淑妃……
楚昭仪站在月下,簌簌的竹影印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她的思绪也跟着飘忽不定起来。各种模糊的影像在眼前交织,重叠,放大,幻化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
一会儿是幼年的云萝被花园里的蜜蜂蛰了脸,大哭着来找她,她气得把跟着的丫头们都罚去大太阳底下跪成一排;一会又是少女云萝躲在房中读明渊的信,边读边笑,见她来了,忙不迭把信藏起来,就是不给她看;一会又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却眼睁睁瞅着一个巨大的黑影沉重地压在了濒死的云萝身上,吞食着她的血肉……再然后,满脸黑血眼睛暴突的郑贤妃忽然伸着长舌头从地底下冒了出来,死死抓住了她的腿……
楚昭仪惊恐地张口欲喊,却被人用力拽了一下,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月光迷蒙,竹影婆娑,映月正紧紧扶着她的臂膀,万分焦急却又极力镇定着在她耳边低唤:“娘娘,快清醒过来!皇上要品茶……娘娘,娘娘!”
楚昭仪茫然四望,宫人们都垂手站着,明渊就坐在对面……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心头一下子清明起来,这才发现满头满脸全是冷汗,贴身小衣已经都湿透了。
刚才,她这是又犯了癔症了。
她从一进宫后就发现染上了这个症候,初时还好,可近来忽然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犯病越来越频繁了。太医来请脉,她亦不敢详说,只让开些清心安神的汤药喝着。可是喝了无数剂却不见好。除了映月,没有别人知道这事,她决不能让人发现她竟有这种疯病。
好在,大马金刀靠坐在摇椅上的明渊,依然在他的小愉悦中,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两个太监搭着一张花梨木圆桌,支在庭院里;映月和丹桂在桌上安放杯箸;楚昭仪深深吸了口气,含笑向明渊走了过去。
“听说你这儿有好茶,怎么还不呈上来?”明渊的右手闲闲抚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问了一声,眼睛却向膳房那边望着。
“是。臣妾正想请陛下进东殿茶室呢,一应茶具皆已备好,待臣妾洗手焚香,亲自为陛下烹一壶好茶”。楚昭仪眼含秋水,眉目如画,目光中含着清浅的笑容,娓娓诉来:“臣妾烹茶用的水,乃是三年前我们王府新开的荷花上的晨露,而那茶叶则是……”
明渊忽然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自顾自坐直了身子,吸着鼻子向空气中嗅了嗅:“好香的味道。那玉米饼子和炖鱼不会这么快就做好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曲烟烟督着两个膳房里的小太监端着一口铁锅从后面转了过来。
“直接放桌上吧”,她把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拢到耳后,一边吩咐小太监,一边抬眼望着明渊,“炖鱼贴饼子做好了,皇上请用膳。”
“好粗蠢的家伙什儿,居然连个盘子碟子都没有?就这么把锅都端上来了?”明渊讶异地蹙起眉头,脸上带出了几分厌弃的神色,却还是从椅上站了起来,倒背着两手缓步踱到了圆桌旁。
“打开锅盖,朕瞧瞧里头是什么东西。”他的下巴朝那口黑不溜秋的大铁锅勉为其难地点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