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时,文士间的争斗一般分两种——
一为互相提问,问出的问题对方答不上来,此之为赢;另一为说故事,谁说的故事更高明,谁就是赢家。
前者为问策,后者为论策。
沈艾从前在泗水之所为,就属于论策。魏是大夏有名的贤士,正是因为她冒然开口反驳,被魏视之为挑衅,一开始对她才会没什么好感。
一般人各有所长,都会希望选到自己擅长的比斗方式。迪自恃身份,让沈艾先选,沈艾自然不会客气。
魏这次也随遗君一起到了四王子的宴上,就跪坐在遗君身后。在魏看来,看着沈艾陷入如此的困境,他捋了捋胡子,作沉思状。在他看来,沈艾无疑会选择论策。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观点,但只要逻辑清晰严密,说出个所以然来即可。彼时就算是输,也不会输得太难看。虽然沈艾在春日宴上显露出了过人的才智。但问策是需要以丰富的见识和阅历为基础的,这一点以沈艾的年龄来说恐怕就有些劣势了。
出乎意料的是,沈艾开口了。
她秀气的唇角微微一抿,“小人请‘问策’。”
对于沈艾来说,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夏人,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两三年,壳子里的芯连这个世界的生活常识都还很匮乏。如果选择问策,表面看起来风险确实很大,说不定随随便便一个穿衣吃饭的小问题就把她问倒了。
可她偏偏选择了“问策”。
魏听得沈艾此言,不自禁摇了摇头,嘀咕了句:“小儿太也狷狂。”
遗君嘴角一翘,优雅地捏起酒爵,若有所思地瞥了沈艾一眼。
“小儿狡赖矣,惯会取巧。”
魏皱皱眉,看着沈艾神采奕奕的目光,一捋美髯,点头认同。
“主公所言极是,言之尚早。”
不出沈艾所料,迪摸了摸油光水亮的额头,在众宾客的注目中一抬手,示意她先开口。
事到如今,沈艾倒也不慌不燥,她平心静气,稍一躬身,早就想好的话便娓娓道来。
“竹原高一丈,末折着地,去本三尺,竹还高几何?”
意思是,竹子有一丈长,从中间折断使末端着地,此时末端距离竹子根部有三尺,请问竹子还有多高?
沈艾早就发现,这个时代术数才刚刚萌芽,还停留在加加减减的阶段。连商品互市,仓储收支都只是用打结的绳子作简单的记录。
魏从前提出的那个简单的追及问题,都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去琢磨。这道题是《周髀算经》中一道经典的算术题,甚至还用到了勾股定理,相信难度只高不低,这下可一下堵住迪的嘴了。
一般问策开始的第一个问题多不过是作抛砖引玉之用,席上众人皆没想到沈艾不按理出牌,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高深,把迪完完全全难倒了。
灯脸色难看,眸中隐含冰霜,正打算开口解围,迪出声了。
“大善!此儿有才,可是君门下三等食客?”
这是迪凭沈艾的衣着和行为举止判断的,一般二等以上食客,每月至少都有担黍供养。他们普遍衣绸着锦,就算穿麻,也是精细的苎麻,出入随从皆有资格位占一座。而沈艾穿的不过是最普通的粗糙麻衣,出席宴会的时候还一直立于遗君身后,可迪又觉得以沈艾之才不应只区区四等,故有此猜测。
遗君目光幽深,身上那袭深紫的长衣在灯火下闪耀着丝缕流光,那魁梧豪迈的身躯斜斜倚坐,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打盹的野兽。
当他眼神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轻轻从她身上滑过。沈艾不禁头皮一紧,心下一沉,冷汗直冒。
“艾有才,可为三等食客。”
遗君睨着迪,逐字逐顿地说出这句话,像赏玩着什么,声音如同碧玉盘里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滑落,清晰分明。
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沈艾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此儿有才,目达耳通,予智予雄,实丈夫矣。足可为二等食客。”
众宾客哗然,迪对沈艾如此盛誉,语下之意不言而明,这分明是回答不出沈艾的问题,在认输啊!而且输得心服口服,只看迪这么评价沈艾便可看出。迪在仍城素有才名,堂堂公主府中一等食客尚且落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遗君门下人才济济,如此资质也不过寻常而已!
遗君把玩着酒爵,随意一笑,“且晋二等。”
车轮辘辘像前滚动,遗君斜靠在马车中,沈艾随侍在旁。
沈艾挽起衣袖,把乳白色的桂浆汨汨倒入陶斝中。
桂浆,就是今日所称的米浆,是用一种黍子磨成的粉,冲开发酵而成的。这一斛浆里面还加入了桂花,口味微微带酸,酸中有香。因其色泽润白如玉,广受时人所爱。
遗君口味偏重,所以她把浆稍稍加热,再放入几粒花椒,方才奉上。这也是沈艾这几个月里尽心尽力学会的手艺,今日更是侍弄得格外用心。
只见素手纤纤,轻雾袅袅,桂浆独特的香气在空气中微微漫开,使人格外开胃。
沈艾抬眼看去,只见遗君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平素幽深的眸子微阖,倚坐榻上,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说不出的慵懒与惑人。她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又几次三番停住。
“小儿何呐呐不敢言。”
遗君缓缓开口。
沈艾总觉得遗君似乎知道了什么,她所有意图深深隐藏的秘密,似乎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下无所遁形。他的目光仿佛洞悉所有,像布置好陷阱的猎人,只等着每天都经过这里的猎物,不由自主再走一步。
沈艾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个精明睿智的人,长年军旅生活在他身上赋予了铁与血的威势,她从来惧于与他对视,除了坚持要上大学那一回。也许他们这些人身上都有某种相似的东西,长期居于上位的人,深具旁人难以拒绝的威严,习惯玩弄操纵别人的命运。
看着沈艾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遗君唇角一翘,正准备开口嘲讽。
马车突地停住了,车外传来驿马的仆奴恭恭敬敬的声音。“禀君,侯府已到。”
不等沈艾反应过来,遗君衣袍一拂,甩手而去。看着遗君远去的背影,沈艾松了口气,也不知心里百般陈杂的是幸还是不幸,只是心中的不安始终没有得到解决。
一大早,当鸟儿刚跃到枝头上欢快地啼叫,沰妪就起身帮忙前院大厨房的早饭。
前院的大厨房做的是院子里一应仆奴的伙食,每日早晚两顿。自到这牧正府中,沰妪就负责在这帮忙。择菜生活,把菽闷烂,做成豆饭,都是些花不了几个力气的活,挑水砍柴都用不着她,倒也轻松。
对于沰妪来说,她早已一把年纪,除了偶尔回回忆起过去谙熟的人人事事,生活也无非如此了。有仍氏是个强大的部落,遗君贵为牧正,势力不小,只有沈艾她还放心不小——
这个小女郎,自她把她捡回来那天起,她就对她有种莫名的怜惜,也许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却又有些青春的锐气与天真,也许是因为她乖顺守礼,却又有些不谙世事。
不过沈艾现在既然成为了遗君的近身小童,看来是深得他的信任,以后但凡有什么差错,也没那么容易会随随便便被处置,倒让她放下了一大半心。
沈艾虽然心高气傲,口口声声说想要凭自己做出一番事业。但她想,她还不明白,在君侯权贵的眼中,她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庶民即使依附于一个强大的氏族,有些许才能,与奴隶其实没有差别。她用一辈子验证了这个事实,沈艾迟早也会醒悟的。
沰妪与几个仆奴围坐在树阴下,准备着今晚的伙食。把菽青翠的外衣剥开,解出一粒粒饱满圆润的豆子,扔在木盘中。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盘中就堆出了一座翠绿的小山。
这时,负责外廊的门仆找了过来,说是有人来找。
沈艾前几天才刚来探望过,何况她出入外院熟门熟路,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她,只是偌大的仍城,沰妪一时也想不到还会有什么熟人。沰妪很是奇怪,她皱着老脸,布满汁液的双手在腰间的围巾上揩净,跟在门房身后走了出去。
在外院的门廊下,沰妪见到了几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拄着手杖,身上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米白罗裙,头上包着青色头巾。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人。
三人的五官轮廓都有些许相似之处,皮肤发黄,鼻子直挺,脸颊瘦削,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看到沰妪远远走来,立于中间的老妇人很是激动,她手捏布巾抹了把泪,颤抖着手迎了上来。两个男子在身边搀扶着她,紧紧盯着沰妪,眼里也满是激动。
“堂姐……”沰妪只觉得喉咙发紧,看着那熟悉的面孔,曾经芳华正好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她梗咽着泪,迎着那人激动的目光,走前几步,却又停在恰恰好不过半尺的位置,没再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