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霜融镇来的那个公子,我独自站在醉月桥上看了一会儿雨。此时已经接近日落时分,远方有乌云层叠,风里传来阵阵呼啸,天地微微肃穆凄凉。
我想,这正符合我的心情,所以本来只是站一会儿的心思,不由得就站成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我发现茫然的脑袋依旧茫然,此番看雨没有一点用处,便挪挪步子准备回庄。刚转了一小步突觉一股腥甜从喉道涌出,心脏处似被重锤,一下一下的疼。全身力气都在流失,身子还保持着个握伞看雨的姿势,我委实佩服自己。
恍然想起一个时辰前施术追踪了一下顾白的气息,却发现到处都没有他的气息,导致失望情绪太大,一时盖过了被反噬的担忧。我一动也不敢动,就怕晕倒在这雨天石桥上,那场景也未免太惨了一些。
狂风乌拉乌拉的吹着,大雨依旧噼里啪啦的响,手中的伞眼看就要被风刮去,额前的湿发被雨打湿紧贴着面颊,视线也变得不甚清晰。我心里期盼着能见着一两个熟人将我带回去,譬如江苏叶。又想起他已经五日未理我,便将这份期盼转移到了赵叔身上。
我眼巴巴的望着不远处的独孤山庄,渴望能有一道身影打开那扇重重的大门,手持一把能遮两人的伞走向我。这么想着,仿佛就真的看见一个人影撑着伞走向我,我在心中猜测是赵叔呢还是江苏叶呢,猜着猜着耳畔响起一声柔媚的女声:“公子……”
我一口血没忍住从嘴里喷出,倒之前瞟了一眼来人,长发如墨,面容清秀,是特特阁的妙羽。
算了,好歹算半个熟人,眼睛一闭便晕了过去。倒下去那刻,似乎闻到风中传来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昏沉中觉得手脚越来越冰凉,呼吸也渐渐的困难起来,五脏六腑如灼烧似的疼,大约是身体里的血都吐得要差不多,心跳也缓慢了下来。施追踪术的时候我算好了必定是要吐几嘴血,昏睡上好几天,只是没算好会晕在醉月桥上。倘使我知道这一点,即便再心急,我也万万不会在外面施术,大不了在独孤庄内躺尸几天吓也只吓到庄内的人。
躺尸期间我的元神大部分用来修缮受损的身体,虽然不能醒过来,但对外界还是稍稍能够感知些。
我好像是被带到了一间屋子,每日会有人进来给我喂药。那人进来时会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初初几天房里会燃着暖炉,我修补了三天后血液开始流通,暖炉熏得我有些难受,那人甚是细心,第四日便将暖炉撤了。第五****微微能品出那人喂我的药里有护魂草,味觉恢复,身子也能微微地动动。
恍惚中睁开眼睛,隐约看到一张淡漠的脸,端华俊朗的脸上冰得像是高山上的雪,我想伸手拽住眼前这个人,神思一动,硬是又咳出一口血。那人的脸上出现惊慌的神色,将我抱起来拍拍背,开口是我熟悉的清冽声音,泠泠像是玉珠落地,他低低唤我:“京离。”
我无法应他,也再也没有力气睁眼,可我依旧抓紧了他的手,我想问他,
“师父,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天冷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你加衣裳?”
“师父,我去帮你把情根拿回来好不好?”
“师父,我们回千暮谷好不好?”
“师父,你再也不要把我赶走了好不好?”
可我卯足了力气,也顶多是咳出了几口血。
这么多的好不好我全部都不知晓答案。以前我并没有打从心底里感到伤心或憎恨过什么,只是茫然的顺从着命运,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运气真的很糟,可有的时候又觉得运气也还不算坏。譬如说我以为眼咒不可解的时候,知道世上还有一颗叫血魄珠的珠子;譬如说我想忘掉一个人的时候,恰好白鹤有一种叫忘情丹的药丹;再譬如说,我千方百计都找不到顾白的时候,他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过,这一世天上那老爷子大概已经把我所有的好运气都给封住了,才导致我与亲别,与师散,爱不得,咒众生。现在想着,他至少也给我留着一点,我的师父,此时,他在这里。
我这次神思动狠了,伤及魂魄,免不得还得费劲先把魂魄织齐,所以原来苏醒的日子也往后推了推。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到了五月份了。
春风拂柳,百花齐放,我一醒来时便被屋子里一瓶一瓶的梨花给晃花了眼睛。伸手揉了揉眼睛,看出屋子是寄住独孤山庄赵叔安排的屋子,可这些花……倒确实不是我这屋子里本该有的花。
我起床动动筋骨,觉得修养得差不多,第一件事便是出门找顾白。推开门先在门前园子里看了一圈,没找到顾白,倒是撞见了抬着药碗的江苏叶。
我赶忙走上去抓住他的手:“你有没有见到我师父?”说完想起他没见过我师父,赶忙又说:“就是一个气质出尘,白衣飘飘的仙人。”
江苏叶皱起眉头,拿掉我抓他的手道:“这里气质出尘白衣飘飘的人只有我,可我不是仙人。”
我不解:“所以?”
江苏叶轻声道:“京离,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根本就没有其他什么人出入过独孤山庄。”
我说:“我师父是仙人,自然是不必被人看见,可我看见他了,他一直在照顾我。”
他默了一会儿,道:“一直照顾你的人其实是……”
我不耐的打断他的话:“既然你不知道,我去问问别人。”刚想转身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良久,听见他极轻的说了一句:“先把药喝了。”
我害怕顾白又再次不见,甩开他的手急匆匆地道:“来不及喝,我得去找我师父。”
翻遍整座宅院都没找到顾白,再跑到镇子上去找,也是一无所获。我的内伤并没好全,刚刚又动了一些力气,导致心口处又开始阵阵的疼。我捂住心口,这幅身体应该再也受不住追踪术带来的反噬了,万一顾白又不见了,我要怎样才找得到他?
身后有一声惊呼传来,转眼间一双手轻轻的将我扶住。我转头一看,觉得此刻甚是熟悉,我晕倒那天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这次天上没有下雨,我和妙羽也没有打伞。
妙羽甚是轻柔的扶着我,一双眼睛里的浓情像是要溢满了出来,又娇羞又惊喜的唤了一声:“公子……”
我不仅心口疼得难受,心里也着实急躁。此情此景,若是换个时间,换番前因,说不定我会与她周旋几句。但现下我只想找到顾白,不想与他过多纠缠浪费时间,便盯着她道:“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是断袖。”
妙羽果真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红一阵,她低低的道:“怪怪不得……江公子会如此费心费力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守着你,原来原来你们早已……”她昂起头,眼里虽然泛着泪花,但还是一脸真诚的望着我:“输给他这样卓然的人,妙羽认了。公子晕倒那天,江公子面色铁青的接住你,妙羽瞧着他那像是公子你不醒过来就要陪你一起死的神情,便知道,陪在公子身边的人不会是妙羽了。妙羽只希望公子过得幸福就好。”
我被她的话噎住了,差点噎死了。这妹子的推理能力能不能再差点儿?
我深吸一口气:“你是说那天接住我的人是江苏叶?之后一直在我身边照顾的人也是他?”
妙羽很自然的回答我:“是啊。那天我随着江公子一道将你送回去,他急坏了,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叫我去找了大夫。之后大夫开了药方,他每天亲自给你煎药,亲自给你服下,日日守着。妙羽在旁边瞧在眼里,觉得,便是我来服侍公子,也不定会像他这么上心。”
我嘴角扯过一个苦笑,原来瞧见顾白一事,竟然是一场幻觉。大约是我想见他的欲望太深,神志最虚弱的时候才会以为见到了顾白。其实见到的只不过是我的执念罢了。
心口的痛楚越来越甚,我咬咬牙,强撑着挪到边上亭子里坐着,对妙羽道:“能不能烦你走一趟独孤山庄,找到江公子,让他来接我一下,我有些不舒服。”
妙羽估计被我苍白的脸色吓到了,唉了一声赶忙跑去,我灵气太弱已经不能维持这个变身咒,干脆解了变回女儿身无力的趴在桌子上。
没过多久便觉得整个身子被人横抱起来,晕乎乎的睁开眼,仰头便看见江苏叶。他望着怀里的我,眸子似深海一样黑,低声道:“哪里痛?”
我摇摇头。
他走了几步又低头看了我一眼:“痛就要告诉我知道么,恩?”我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轻轻的道:“心口疼。”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
被江苏叶抱回了山庄,立马被灌下一大碗苦药。我苦着脸想抱怨一下药太苦,抬头瞟见他冷冰冰的一张脸,便将要说的话憋了回去,半天磨出一句:“谢谢……”
他默了一下,道:“二十七天。”
我:“啊?”
他瞟了我一眼:“我照顾了你二十七天。折成银子来算一天一千两,你已经欠我两万七千两银子,还钱吧。”他将手一摊伸到我面前,我面色一红:“我我我没钱……”
江苏叶淡然看我一眼,“那就拿你的命抵吧。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我嘴角抽一抽,没想到我的命还这么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