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转过身子往他望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郁臣的墓后面，本来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有一株植物在急速生长，周围萦绕着隐隐的光芒。长出树干，长出枝桠，不过几秒时间，变长成了一颗树枝缠绕，枝繁叶茂的梨树。
我看得瞠目结舌，半响小声的说道：“这不会是其实郁臣还没死，变成了一棵梨树吧。”
郁藏心情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眼神想表达什么，不过本仙修炼的这区区二十年，确实还没到能看出本体的地步。唔，师父说凭我的资质，至少还得修炼个五十年，才能看得到这众神众仙或者众魔众妖的本体。
郁藏又看了一会儿树，苦涩的说道：“几千年前种下都没发芽的种子，没想到今天竟然发芽了。”
我不解的问道：“种子？你是说这棵梨树是几千年前种下的，今天发芽了？”
郁藏走上前背对着我，抚摸着树干，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冰冷的声线传来：“那是三千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们皆年轻气盛，争强好斗，那天，白繁问我，如果有下一世，你愿意成为什么？……”
“如果有下一世，你愿意成为什么？”
三千年前。
魔尊郁藏还是魔族大皇子，而白繁早已经位尊上神。他为了抓回偷偷在外面学艺的弟弟，只身来到了她的千暮谷。那时节，千暮谷的桃花开得漫天遍野，映得整个仙谷都是那样的飘渺迷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感觉，美得不像是真的，倒像是，倒像是，是了，倒像是小时候被接回魔宫，第一次见到母后的感觉。那时母后对他微微一笑，他觉得整个天地都在那一笑里失去了颜色。可后来母后再也没有笑过。她为什么不笑了呢？是了……是了……因为父王死了，父王因为他死了……母后恨他，因为恨，所以再也不笑了。
所以他讨厌她的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便用剑指着她，将弟弟拉倒自己的后面，狠声骂道：“妖女，枉你堂堂一个上神，竟然如此放荡，你以为你用色诱术就能留住魔界二皇子了么？我告诉你，休想！”说罢便拉着郁臣准备回魔宫。
郁臣被硬拉着走，边走便回头用无辜的眼睛望着她，嘴里委屈的叫着：“师父。”
白繁一时没反应过来，仍在思索自己一位尊贵的上神怎么就被说成妖女了，这色诱术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想了半天，她终于想起，那嘴里叫着她妖女的人，该是看见她为郁臣擦汗整理衣服了吧。当时不是看郁臣练剑练了一身汗，衣裳也被弄来不体面了，看不过去帮了一下手而已嘛。她可一直都把那孩子当儿子看待的呀。一想到体面，白繁回忆起活了这么大岁数，就连天帝老儿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从来没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骂她是“妖女”，她的脸突然的红了起来，想着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这世间，又有哪一桩情缘不是因为这“有趣”引起的呢？我们的情感一直是缠绵深重的，好像作茧自缚的蛾，扑向烈光，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将自己和对方都深深的缠绕，一代一代人，前仆后继。
她在路上截住他，邪邪一笑，已经打定了主意将这妖女做到底。她说：“本来是打算放你们走的，可郁臣好像不乐意的样子。我这人最见不得有人强迫别人做不愿意的事了。况且，他不在的话我也少了许多乐子。所以，你不能带走郁臣。”
她的小徒弟愣愣的看着这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师父，觉得那坐在桃花树上邪邪一笑的仙子真是美极了，美得不忍出声惊动她。
可他的哥哥不这样想，他恨极了那笑容，他希望她能停止那笑，便把眉毛一皱，厌恶的说道：“我偏要带走，你当如何？”
仙子邪魅一笑，连她身后的桃花都黯然失去了颜色。
“那我只好把你也一起带回去了。”白繁只不过随意念一个咒，便将那二人又带回了千暮谷中。
郁臣当然很高兴，但是哥哥在身边只好忍下了喜悦的情绪。
郁藏铁青着脸，骂道：“妖女，世人皆说我魔族性情乖戾，歹毒无比，可比起你这仙界上神，却是连万分之一都及不上的。”
白繁不为所动，又恢复了她那超然出尘的上神样子。
郁藏泄了气，问道：“你什么时候能放郁臣回去？”
“等他自己想回去，或者，等你能打赢我的时候。”白繁信心满满能将少年留下，她是已经活了十几万年的上神，而他不过是才区区几千年的魔族皇子，要打赢她，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郁藏没有说话，只是在她们旁边择了个地方住下，每天辛勤修炼，刻苦至极。他那时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本来也不是一定要带郁臣回去的。魔界少了谁都不行，唯独少了郁臣没什么事。可他还是就这样过了一千年。
这一千年，白繁在指教郁臣之余，也会时不时过来指教一下他的剑法，郁藏虽然觉得厌烦她，但是那之后修为倒也的确精进不少。他从没试过去挑战她，倒是把她身边的人都混熟了。其中有个叫白鹤的仙童，还会时不时给他送来炼制的丹药。他谢过，却他不打算吃，从小疑心病就重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
有时当他练累了剑，斜靠在树下休息，看着她坐于桃花树上眺望的身姿其实也挺顺眼的，甚至觉得，其实这位上神不笑起来的时候，倒也不是那么讨厌了，倒还有一点让人觉得喜欢。
喜欢？魔族大皇子郁藏摸摸自己的心口，那里还是突突跳了两下，一想到她，心脏就会突突跳几下。他慌张了起来，觉得这绝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母后也在催着他回去继承魔尊之位。他眼神飘忽了一下，即位之后，便是母后精心策划了几千年的神魔大战了啊。
他找到站在桃树下的她，还没说话，她便开了口，轻飘飘的说道：“你要走了是吗？”
“我知道我终究是留不住任何人的。”
他望着她的身影落寞，却并不上前。她一跃坐到桃树上，附身看着他。那是他第一次仔细看她的眼睛，光华夺目，只看一眼便觉得被吸了进去，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她没有笑，反而是略带忧伤的问着他：“如果有下一世，你愿意成为什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一袭白衣坐于绯色之中，桃花从她身后落下，整个世界都没有她的眼睛，都没有她好看。那时郁藏觉得，她的脸上不该挂着这么忧伤的表情，她这个人，生来便该是笑着的。
“竹。”郁藏别过脸，望着远处的夕阳，不去看她的表情，微微开口，面无表情的说道。那一瞬心里却突然疼了起来，越是靠近她，越是无法抗拒。这一千年来，又何曾抗拒过她呢？就像她的身影一直在胸中沉默，许多年许多年，屏风避雨却始终稳若山河。
“为什么？”她不退让，迫使他看着她，咄咄逼人。
“竹者重节，节者为信。我只希望我的下一世，是一株守信的竹。生在无人知的山谷里，无忧无虑，经冬不凋。风来，我随风响；雨来，我便跟着它舞。好像这一生一世，便就在这样的约定中完了一样。”他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我这一生，又何尝能留住什么人啊。
复而他睁开眼，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望着白繁的眼睛冰冷的问道：“我已回答了君上，现在可以走了吗？”
树上的仙子却早已不看向他，望着即将没入黑暗中的夕阳，恍惚的自言自语：“原来是竹啊。可我这千暮谷，只种松柏和桃，并没有竹林呢。”
白繁突然回头，望着他灿然一笑道：“如果有下一世，我愿意成为一株梨树。只开白花，一树孤寒，就像我这一生，永远是孤独的一人。”
千暮谷从来没有种过梨花。
倒是妖娆的桃花开得茂盛，她故意营造这样热闹的假象，他也一直以为她是个妩媚狷狂的仙人。
郁藏觉得自己在那一刹那好像摸到了她那沉稳而丰盈的灵魂，像是一朵一朵的梨花飘落在他无人的山谷，随风吹来一阵阵的香。他的竹枝在风中轻轻晃动，她的梨花白清如雪，素洁淡雅，围绕着他飞舞，可转眼就要被吹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说：“留下来留下来。”她答：“不能不能啊，我抗拒不了风。”他只得松开枝桠，送走她。
他是一株空心竹，连心都没有，何况是泪？
他便在这一刻真正的爱上了这个问他下一世想成为什么的仙子，爱上了这个永远隔着远远距离的上神。
他在心里低低的叹口气，想着神魔之别，想着马上就要开始的神魔大战，无力感瞬间充斥了他整个身子。这命运既要叫我们分离，又何必让我们相遇？
郁藏努力隐藏着自己的表情，冷冷的说道：“以君上之力，便将天上人间种满梨树都是可以的。我只想知道，到底要怎样你才让我走？”
白繁幽幽的回答：“你想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从来没有留过你。”
他抬起头看着树上的仙子，是了，她从来没有留过他，她要留下的，是郁臣。原来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
郁藏喉咙一紧，用冰冷的声线干干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告辞了。”
还没跨出一步，树上仙子已经一闪闪到了他面前，用第一次在树上望向他的邪魅的笑再次看着他，说道：“你既然说我是妖女，那我自然可以言而无信。我现在反悔了，你想走出这千暮谷，除非能赢了我。”
他气结，只得干干的说道：“你明知我打不过你。”
她轻轻一笑，道：“我们不比修为。你既然爱竹，那我们就比谁先在这里种出竹子和梨树，你赢了我，我自然放你走。”
郁藏望着白繁，完全猜不透这上神在想什么，不过想走出千暮谷，也只有这一个法子，母后那边要是等急了亲自来这里拿人，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他望着眼前的上神，点点头答应了。
白繁只随意一挥，在地上撒了一把梨树种子，便又飞回了树上，闲闲的坐着。郁藏种下了种子，一边用法术催生着竹子长大，一边在眼风里瞟着树上的人。只见树上的人什么也没干，一直专心致志的盯着自己，倒先把他的阵脚打乱了。
那天到最后，梨树一棵没长出来，竹子倒是如雨后春笋般的一簇一簇的冒了出来，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竹林。
白繁从树上飞下来，款款走到郁藏的面前。仰头望着他，星光密布，映在她的眸子里，说不出来的好看。他屏息望着她，四周的竹叶在风中沙沙沙地响，他们就这样相互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角。
郁藏只觉得一阵梨花香扑鼻，嘴角便被两片温温的嘴唇轻轻触了一下，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她说：“你赢了，可以走了。不过，走之前你多看看这竹林，看看我。今后若再想起千暮谷，我要你觉得孤独。”
这是她对他此生下的最毒的咒。
他在那绵密而又让人窒息的疼痛中慌得落荒而逃。
他走之后，白繁独自在那竹林中坐了一整夜，一直仰头看着星星，边看边用推演之术卜算着自己的命数，却发现再也算不出今后的走向，只得哀哀的叹口气不再徒劳费力。在天要明时，重明飞到了她身边，她抱着身边的大鸟，语气喜悦的问道：“重明你看，这是那个人种的竹林，是不是很好看？”
重明鸟啼叫一声，啄着自己的羽毛算是回应。
她不顾重明的反抗，硬生生将头埋在大鸟的羽毛里，哑着嗓子说道：“我活了十几万年，就像是行云流水一样匆匆就过了。只在遇见他之后，才觉得时间对我有了意义。可是他走了，今后我还有很多个十几万年，我好累，你让我靠一靠。”她说着说着便抱着重明要睡了过去。
刚刚把头靠过去，便觉得身子一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抱在了怀里。
白繁抬起头，望着抱着她的人俊朗的脸，鼻似悬胆，目若朗星，面若白玉。强装着镇定，心跳却砰砰的快了起来。
郁藏望着怀里人，笑了笑问道：“重明有我好靠么？”
白繁摇摇头。
“那还不乖乖的靠过来？”
“哦……诶不对，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唔，大概是你无聊在地上画圈圈的时候吧。”
“…………我不是在画圈圈我在算卦……”
“……哦……好吧你在算卦……”
“诶不对，意思是你都听到了？！”
郁藏望着怀里人紧张的脸，似笑非笑的说道：“嗯。全部听到了。”再看白繁一副咬到舌头的纠结表情，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道：“想什么呢，看日出了。”
上神白繁果然不争气的把脸一转，注意力全被日出吸引了。
那天的日出，天空被映得红得像是天上打翻了火炉，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如暗室里的灯火，射出万丈光芒，照射吸引着地上千千万万相拥在一起的恋人。
你我皆不是飞蛾，怎知他们扑火的时候不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