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暮谷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来的那天,千暮谷下起了一场久违的雨。师父的身体那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连白鹤先生都惊叹于他的恢复速度,赞道天底间从没有见过哪个仙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练回了损失的功力,更是在修为上更进了一层,达到了一种罕见的境界。
白鹤先生想了一会又说,他见过的人里,其实还有一个人做到了。那便是创世神的弟弟司战神。当年司战神受命去平鲛族叛乱,不想被一个鲛人欺骗,白白损失了十几万年的修为。关于这怎么被骗一事,天界下令只字不许提起。后来司战神被人从战场上救了回来,送到九重天医治。他只医治到刚刚可以走路,便将自己锁进了无上量界进行修炼,十年之后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是有几十万年的修为了。然后自己一人去了鲛人海,灭了整个鲛族。
于是曾经称霸于一方之海的鲛人国,便沉进了海里,再也不复存在于历史上。
白鹤先生语气颇为惋惜道:“要说世上还有哪个种族能比鲛族美的,我估计是没有了。你是晚生了几千年,没见过那鲛人的身姿,那曼妙的歌声,那绝世的容貌,叫人一见难忘。果然是美到极致,只能被毁灭了。”
我说:“那鲛族怎么会想要反叛呢?他们真的是胆子大到要吞天了吗?”
白鹤先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一旁看着书的师父这时翻了一页,眼风里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淡淡的道:“当时鲛族中出了一个不世出的天才皇子,生来便带有一颗光亮无比的鲛珠,据说有灭世毁界之力。此消息当时一直被鲛族皇室封锁,后来不知怎么传出来被天界知道了,便以意欲造反为罪派人下凡去灭了鲛族。”
白鹤先生说:“那便是这鲛族罪有应得了,这皇室还真是胆大了要吞天。”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即便那珠子真的是传乎其神,但单凭一个小小的鲛族怎么能灭世毁界?他们长期生活在海上,并不能长时间在陆地生活,即便统一了六界,也和他们在海上的生活没什么不同。
于是我弱弱的开口说道:“我怎么觉得鲛族被灭一事,后面还有更大的阴谋。”
师父将书合上,喝口茶幽幽的说道:“确实是有阴谋。”
我和白鹤先生立马坐正身子,恭恭敬敬的等着师父再度开口。
这几十年来,我们已经习惯性地形成了听师父讲故事的习惯,一般地点都是在山顶的大树下,时间为傍晚。白鹤先生准备好琴、酒和茶,我们便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夕阳一边听师父讲故事。这个时候师父一般都是要求我弹琴,白鹤煮着茶。
我的琴技也就是在这段时间突飞猛进了,从之前的惨不忍睹变为现在的勉强能入入耳。我随意拨了个调子,师父便娓娓的说了起来:
这鲛族皇室,当时并不是有意瞒下鲛珠之事的。只不过当时正好他家皇子满月请客,天下各界都派了人去祝贺,这祝贺的人当中,混着一个小男孩。鲛皇当时往来宾通道多看了一眼,也正是因为这一眼,致使整个鲛族没落了。
当时鲛皇这一眼,正好看见了那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便欢喜的走过去问这是谁家的男孩子,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刚好可以做鲛皇子的贺喜童子。那小男孩略带紧张的躲在使者身后,使者拱拱手回答道:“这是魔界二皇子郁臣,特带魔界贺礼来向海尊道喜。”
这位善良的海尊从未想过皇子郁臣其实是带着使命而来的,而郁臣皇子也没有想过此行混入内室取珠子的前一个步骤会这么顺利。是的,魔族在各族都安排着眼线,所以鲛皇子一出生,他们便已经盯上了那颗可以灭世毁界的珠子。
鲛皇带着郁臣进了内室,郁臣从没见过这么金碧辉煌的宫殿,和那摇篮里粉雕玉琢的娃娃。他虽然为那娃娃着迷,却未忘记自己的使命,鲛皇一出门,他便开始找起来,找了许久,仍然处处不见珠子的身影。他泄气般的坐在床上,突然听见旁边有人说话:“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转过身,只见那个娃娃正拿着一个光彩夺目的珠子趴在摇篮边上望着他。他吃了一惊,呆呆的指着娃娃道:“你竟然会说话?!”
“当然了,我可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说罢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找这个珠子干嘛?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郁臣摇摇头。
娃娃叹了口气。那故作老成的模样真是好看极好,所以郁臣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捏了脸还不够,拿着娃娃的辫子玩呀玩,还挠娃娃的痒痒,娃娃止不住想笑,努力挣脱郁臣的魔爪,手中的珠子便空了下来,落在摇篮里。
郁臣等的便是这个机会,拿起珠子便往外面跑。想着,此番立功回去,母后该会正眼瞧我一眼了吧。
后面的娃娃幽幽的说道:“你拿不走那个珠子的,何况这珠子也不能给你们魔族。”果然郁臣还没走出门,便被刚进门的侍女抓了个正着。鲛皇非常生气,但并不想就这样挑起与魔族的事端,还是把郁臣放了回去。本来是打算等仙界使者到来时顺便通报珠子一事的,现下怕魔族从中作梗便派了两个使者速速去天界禀报。
这海尊并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两位使者刚出海,便被魔族大皇子郁藏半路截住诛杀了,并假扮成受不了海尊压迫的海族之人去天界告密揭发了海尊藏有珠子一事。天帝自然震怒,派了仙使暗中打探,发现果然属实,之后便如前言一样,司战神领命去了,最终灭了整个海族。
其实二皇子郁臣只不过是一个引子,真正的阴谋,是大皇子郁藏出场时才开始上演的。
师父说完后,我和白鹤先生久久不能言语,我的琴声从听到郁臣出场便停了下来,此时夕阳也已经落了山,四周静静的,只余雨声。忽而一阵风吹过来,将头顶的茅草吹落了几根。
这茅草亭本就是因下雨临时化的,此时也已经吸满了水。一滴水从高处落在我的琴上,滴答一声响。与此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神君对当年的事情到真是知之甚详,不过,我魔族最终也还是没得到那颗珠子,想来,应是落入你仙界的手中了吧。”
我背对着那人坐着,伸手用袖子揩干那滴水珠,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怕受到污染,众人之心大抵也是如此吧。
师父眯着眼,望着亭外立在雨中的人,淡淡的说道:“这千暮谷现下仍旧处于仙界的范围内,不知魔尊来此有何贵干?”
郁藏还没说话,倒是我旁边的白鹤先生先动了起来。他身形一闪,一支笔直直的往着郁藏刺过去。我之前从未见过白鹤先生动手,更不知道他的兵器原来是一只毫。他在我眼中是悬壶济世的医者,而不是能一招夺人命的杀手。
果然,魔尊只是微微一闪便躲过了他的攻击,冷笑了一声,用一只手捏住白鹤先生拿笔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一个盒子牢牢的抱在怀里。他一袭黑衣,整个人在暮色里散发出沉重的冰冷感。
他说:“你的功力一点没有长进啊,白鹤。”
他说:“过了这几千年,你还是这么恨我。”
他说:“我刚经过了那片竹林,没想到你竟然还留着它。”
他说:“我这次来本来没想到会见到你的,既然见到了,你该把白繁还给我了吧。”
他问:“不知这几千年的岁月,你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问:“当时死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当时死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他每说一句话,白鹤先生的脸色便白一层,说到最后白鹤先生的手中的笔就像是有千斤重一样,他拿不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整个人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郁藏悲悯的看着他,放开了手,白鹤先生就这样呆呆的立在雨中,过了半会儿,慢慢的抬起手,喃喃说道:“是啊,当时死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应该……是我才对的啊……”声音呜咽,就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
郁藏冷漠的看着他,继续说道:“你把白繁藏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你有办法保证她的仙躯不腐,你把她还给我。”
回答他的只有四处的风声还有无边的沉默。
白鹤先生依旧死盯这自己的手,嘴里自言自语:“救不了……我救不了她……都怪我都怪我……该死的人是谁?……对对对……是我,是我……我该死……”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完全反应不过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师父已经走到了亭外面,漫天的雨水不曾打湿他身上半点。
他说:“魔君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然魔君不愿回答,那我只好下逐客令了。你能突破我这结境进来,想必也是花了极大了功夫,魔君如是不愿走,那只能本神君送你走了。”
郁藏搂紧手中的盒子,冷冷的看着他,说:“等我葬好郁臣,自会离开,不劳君上大驾。”说罢便离开了。
白鹤先生由在自个儿愣神,我看了师父一眼,师父叹了口气说道:“想去便去吧,我先带白鹤回去。等你回来,莫太晚。”
我冲他笑笑:“谢谢师父。”便随着郁藏去了。
郁藏将郁臣埋在了后山那片竹林里,那里是白鹤先生让我们少去的地方,他说林子里常年有竹叶青出没,被咬了也挺麻烦的。当然我并不赞同他的说法,作为仙人,被一条区区小蛇咬了有什么麻烦的,唯一麻烦的应该是想报仇的时候分不清到底是哪条小蛇罢了。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为郁臣做好了墓,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路旁摘的花轻轻放在墓前,挨着他站着,久久不言语。我们就这样站着,像站了一个世纪那样长。
我站得腿发酸,实在站不住了,刚想跟他告辞回去,他突然开口说道:“我本是用续命珠为他强行续了两年的命,那珠子是妖界至宝,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得到。想着至少能补偿他一点,可他却自行将珠子打碎了。死之前告诉我,不要为他办盛大的葬礼,不要说魔界二皇子逝了,让我将他火化了带回千暮谷埋葬,就连碑上都不能题上任何有关魔界的字眼。他不要那荣耀的皇子身份,不愿活在魔界,连死都要葬在这地方,大约,真是恨我至极了吧。”他说完极其凄惨的笑笑,手袖一挥,便在之前空空如也的墓碑上刻上“白繁上神不孝徒郁臣之墓”。
我看了一眼,深感凄凉,原来魔界二皇子郁臣竟然是天界上神白繁的徒弟。
郁藏上前一步,用手指比划着白繁的笔画,十分悲哀的一笑,道:“小繁,臣儿来陪你了。今后,你大概就不会无聊了吧。他那么烦人,你在我到不了的那个世界,多教教他,陪陪他。只有在你身边,他才曾开心的笑过。”他说着说着,又突然笑了起来,一滴泪从脸上滑落,“你们都走了,都离开我了,留我一个人,好好,你们永远知道该怎么惩罚我,真是好……”他用手捏着墓碑,指节发青,狠狠的吐出一句:“郁臣,你告诉我,你究竟有多恨我?你告诉我,你起来呀……”
我于心不忍,说道:“他不恨你,他只是一心求死罢了。”
那次在集市他牵着我的手走过汹涌的人群,我看中了一把长剑,但终因为低劣的质量没有买下来。郁臣取笑我:“小小的女娃子还想舞枪弄剑,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不服气,反驳他:“那剑是我买给哥哥的!”
他呆了一下说道:“你对你哥哥真好。”说完又摇摇头道:“不对,应该是你哥哥对你也好,他要帮纫喧整理东西没时间带你出来,又怕你一个人烦闷,竟让我带着你,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
“没什么。”他别过脸去,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我拿着整袋的银子心里美滋滋的随口问道:“你有哥哥吗?他对你好吗?”
郁臣诧异了一下,温柔的看着我道:“有的。他是天底下最完美最厉害最温柔的哥哥。”
“切,我才不信,我哥哥才是天底下最完美最厉害最温柔以及最有钱的哥哥!”
……
郁藏听我说完,并不言语,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的表情倒是柔和了下来。我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叹口气,说道:“天晚了,魔尊早些回去吧。我先走了。”
刚转过身子走了一步,郁藏一把拉住我,眼神却不向我看,盯着
地上低低的说道:“你看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