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
裕如走了不久,天上便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此时凝砚、弘历、萦青三人已经到了宁寿宫,萦青正在烧水,凝砚准备水桶,弘历搬了把椅子,静静地在门口看顺着屋檐而下的雨水,像一道水晶雨帘,不时伸手插入雨帘,去接雨水。一切准备就绪,凝砚喊弘历,帮他洗澡,这才发现这孩子自立得很,什么都不用人操心,自己泡澡,擦身子,穿衣。凝砚见他乖巧,高兴地不得了,和他说话,他也不怯生,只是一提到裕如,他便有些悻悻的,八成是想额娘了,毕竟以后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额娘。不多会儿,弘历开始哈欠连天,凝砚知道他困了,便带他到萦青铺好的被褥。安置好弘历,凝砚便在一旁的坐炕上休息,萦青和她相对而眠。尽管外面雷声、雨水声混杂,屋里的人却是极安宁地休息着,也许是这一天他们都经历了太大的情感波动,此刻累得只有入眠了。
半夜,雷声轰鸣,突然一道闪电劈过,伴随着一声巨响,宁寿宫正殿屋顶的琉璃瓦被击中,瓦片掺着泥土和雨水重重摔落,凝砚和萦青正在底下,凝砚被砸醒了。凝砚慌忙叫醒弘历,弘历迷迷糊糊地被凝砚背起,凝砚走到萦青身旁,叫醒她后,两人都惊慌不已。此时更加骇人的情况发生了,闪电劈坏的地方开始起火,很快半边屋顶都烧起来,凝砚知道此时必须要逃出屋子,可是外面雷雨交加,也好不到哪儿去,萦青一看,便立即走向屋角,那里挂着雨具。屋顶的火,有些被雨水浇灭了,还有一些顺着柱子烧到了屋里,凝砚见此形势,知道此时非要逃出去不可,不然会葬身火海。就当凝砚要叫上萦青时,才发现去拿雨具的萦青突然惊慌不已地丢下雨具,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凝砚被撞倒在地,弘历也离开了自己的背,眼前是满脸灰烬的萦青瘫在地上,她的身上还有被烧得发黑的房梁。凝砚慌了神,爬到萦青身旁,跪着用力推萦青身上的焦木,谁知,又有些零零散散的小木块往下落。萦青不停地摇着头,喊道:“小姐,快,快带小主子走,快走!快呀!”
凝砚伸手推着那块滚烫的焦木,终于移开了。她的手已经退了一层皮,顾不上疼,一把拉住萦青灼伤的手,想要拉起她,萦青已经意识模糊,口中不停地反复道:“小姐,我求求你,快些走吧!”
凝砚只道:“不行,我不能不管你呀。”萦青道:“小姐忘记下午答应的事了?我伺候小主子许久了,他的命就是裕如的命,是我的命!再不走,你们会被呛死的。小姐,真得顾不上了,我不一定会死的,你快出去叫人来!”
凝砚见弘历不住地咳嗽,自己也快受不了,想到后院叫人帮忙,便拉起弘历出了门。来到后院,后院的前朝太妃已然睡下了,身边伺候的人平日里也不和人来往,此刻听着敲门声和呼号声,胆战心惊,谁也不去开门。
凝砚知道无望了,便回到正殿,却见萦青奋力爬到门口,身上却已是各种倒塌的房梁、家具,凝砚叫她,她不应声,凝砚将手指在她鼻下一试,僵住了,原来萦青已经断气了。就在此时,凝砚看到身旁冻得瑟瑟发抖的弘历,凝砚顾不上难过,拉着弘历出了宁寿门,她要赶快找一处安身之处。
凝砚拉着弘历不停地跑着,她想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乾清宫,康熙一定会接纳他们的。到了那儿,凝砚把事情讲给门口的侍卫,侍卫告诉她,皇上今晚宿在永和宫,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进入乾清宫,他也不能擅做主留下她,只好让她去永和宫。凝砚犹豫了片刻,还是拉着弘历走了。凝砚和弘历,一大一小的人在磅礴大雨里半跑半走着,脚步踩着雨水,溅起水花,天空中还有闪电,身上早已湿透了。乾清宫离永和宫很远,似乎许久以后,凝砚终于看到了永和宫,没有半分光亮。凝砚拍打着宫门,一个宫女打开了门,问道:“谁呀?这么晚了,来这儿做什么?”
“我是宁寿宫的宫女凝砚,皇上在这儿吗?我要见皇上。”凝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宁寿宫?不早就没人了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皇上今晚留宿这里,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能入内,何况如此晚了,你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那宫女看着年轻,凝砚以前在永和宫当差,从未见过她,想来她进宫的时日不久。
凝砚想到了绛菊,便说:“绛菊在吗?你可以帮我找她来吗?就说凝砚来找她,请她一定相见。”
自凝砚离开永和宫,绛菊渐渐成了永和宫的领头宫女,听说凝砚又要见绛菊,那宫女有些不耐烦,说:“绛菊姑姑今日守夜,守夜的规矩你懂吧,不能随意离开,她恐怕不能见你。”
凝砚听到这句话,并不死心,看了眼弘历,用手臂搭在弘历的头上,为他遮雨,又对小宫女说:“我有急事,这是四王爷的儿子,我们无处可去了,你再去找个管事的人仔细说说。”
小宫女见她狼狈不堪,心里有些犯嘀咕,可回头一看,正屋里的灯刚灭,便对凝砚说:“不是我不帮你,皇上和娘娘该是休息了,我不便去问。万一惊了圣驾,谁吃罪得起?要不你去其他娘娘那儿看看,也不远的。”说完,未及凝砚开口,便掩上了门。
凝砚欲哭无泪,望着身边默默无语的弘历,她突然想起李佑,便再次冲入雨中,去敲宜妃娘娘的宫门。凝砚隔着门喊了许久,才听到里面传来一句问话:“谁呀?”
“我是凝砚,李公公在吗?”凝砚喊得几乎嗓子都哑了,却还在大声地叫着,只为屋里的人能听到他们的存在。
许久,没有回音,凝砚再次喊道:“有人吗?开开门呀!”
有个声音传来:“快走吧,宫门上过锁了,你要找李佑,明个儿再来!此刻他睡得和猪一般香,没空理会你!”
“公公,宁寿宫遭雷劈,走水了,我和四王爷家的孩子无处可去,求你让我们进去吧。”凝砚听出那是一位太监的声音。
“谁家的孩子?”那太监问道。
“四王爷家的。”凝砚喊道,以为有一丝希望了。
谁知,那太监笑道:“要是别人家的,就让你们进来了。可我们九阿哥最看不惯四阿哥,他家的,不让进!”
凝砚心里一惊,胤禟对胤禛的厌恶,就连宜妃娘娘的宫人都知道,他也太张扬了。更可恨,这些人仗着九爷,居然敢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四爷,这根本就是在为胤禟找麻烦。凝砚又道:“你这样说,不怕给主子找麻烦嘛?”
“能有什么麻烦?就是当着四王爷,我也敢这样说。谁不知道,如今皇上最看重的是十四爷,凭着十四爷和九爷的关系,四王爷也不能把九爷怎么样。我看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快到别处去,明早我可不想见到你死在门口!”那太监不情愿地走回到自己小屋里,十分不满地还在嘟囔着什么。
凝砚见他没了声响,知道他回去了。凝砚就站在那儿,天下这么大的雨,如果这三处都不愿收留他们,再也想不到任何地方了。凝砚突然绝望不已,垂头丧气,但当她看到弘历时,她知道她不能忘记裕如的嘱托,要保护这个孩子,所以她不能倒下。她拖着疲累的身子,带着弘历来到万春亭,总算有一处避雨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凝砚抱着弘历,手上的伤火辣辣地疼。因为出来得急,她和弘历都只穿了寝衣,此刻正值午夜,两人都冻得嘴唇发紫。好不容易捱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有些变白,四周也不是一片漆黑了,开始有些朦朦的亮光。折腾了一晚,弘历在凝砚怀里睡了一会儿,当他醒来时,看着凝砚烧伤的手,憋不住哭了,问道:“姨娘,疼吗?”
凝砚摇摇头,她不能让一个孩子为自己担心,便道:“没事的,弘历,不要害怕,有姨娘在呢。”她用手背为弘历擦去脸上的泪水,似乎在责备自己道:“姨娘答应你额娘,要好好照顾你,本以为一定能做到的,哪知第一晚就已经是这样了。“继而,想到萦青的死,凝砚仰头,含泪问天,心中呐喊道:“老天爷!为什么?”说完,凝砚的目光突然扫到了门外的那棵铁树,眼前似乎浮现出了胤祯的脸庞,可是她知道那是幻觉,脑海中却止不住想:他此刻在哪儿呢?
清早,一夜的磅礴大雨终于歇息了。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宁寿宫的惨状,立即禀报康熙,康熙和德妃赶到现场,康熙下令让众人找寻凝砚和弘历的下落。众人四散开来,各处寻觅。
因为刚送了弘历进宫,胤禛昨晚宿在裕如这儿,当夫妻俩得知此事时,裕如简直站不住,胤禛尽管比裕如沉静些,但立即安排了进宫的马车,裕如和他一道前往。再说胤祯在府里,宝吟正在为他戴冠,来人通报,说是宁寿宫遭雷劈后走水,皇上口谕,今日早朝延后一个时辰。胤祯一听,震惊不已,忙问:“可有伤亡?”
“听说死了一个宫女。”来人并不清楚,只知道有一个宫女死了。他说的是萦青,可胤祯并不知道弘历进宫,萦青留宿之事,只知道凝砚住在那儿,他自然以为死的人是凝砚。他整个人怔在那儿,来人退出了房间,宝吟也惊讶不已,她看到胤祯此时的表情,她不知道这对于她的丈夫是怎样的打击。胤祯此刻又悔又恨:自我回来,便因为种种原因,决定不见她,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并没有放弃她,当初也是为了救她,我才答应皇阿玛放弃她,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放弃过。我在西宁的事,我们的未来,我都还没有和她说过。她就这样走了?带着对我的失望和误解?不!不!胤祯猛然间叫道:“不可能!”随即冲了出去。站在门外把一切都听进耳里的平春突然哼笑了声,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轻松而又悲凉。
宫中侍卫四处寻找,都未寻到凝砚和弘历的踪迹。凝砚此时正蜷缩在万春亭后门,因为累极了,已经睡着好久了,至今还不愿醒来。凝砚觉得浑身发冷,头靠在门上,发着虚汗。弘历守着她,想去找人,又不敢离开她,怕她醒来找不到自己,正在为难时,却见胤祯跑来。原来胤祯去了宁寿宫后,发现死的不是凝砚,凝砚和弘历只是失踪而已,突然想到铁树,便来试试运气。没想到,胤祯眼前浮现的是这样一个场面,凝砚披散着头发,青丝及腰,鬓角还挂着雨水,脸色苍白,双手红肿渗血。胤祯的心就像是被铁棍搅在一起,他难以想象,凝砚昨晚经历了什么。
胤祯把凝砚横着抱起,凝砚虚弱地睁开眼睛,见是胤祯,惊讶不已,到最后,竟还是他先找到了自己。凝砚恍恍惚惚地,总觉得自己在做梦,胤祯将她抱起后,一路快走,嘱咐弘历跟紧自己。胤祯去了最近的永和宫,传了太医,通知了胤禛夫妇。裕如一进门,就上前抱住弘历,左看看,右瞧瞧,紧张得不行,直到太医说已经检查过了,小主子除了擦破了点儿皮,没有其他伤,裕如才放下悬着的心,胤禛也安心了。两人望着病床上的凝砚,裕如几乎跪倒在她床前,看着她伤痕累累,不住地说:“姐姐,是你救了弘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我们母子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此刻,康熙和德妃赶到,众人行礼后,康熙问过弘历的状况,心里宽慰不少。太医为凝砚诊断后,一味地摇头,只是说:“气息微弱,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这是什么话?不就是淋了场雨吗?怎么可能?你胡说些什么?”胤祯的紧张就这样毫无遮掩得显露出来,德妃不得不告诫他说:“十四阿哥,你皇阿玛还在这里呢。”
胤祯不再说话,他用一种极其无辜而心痛地眼神望了一眼康熙,那感觉就像是一位父亲毁掉了孩子最心爱的玩伴一样,康熙的心也揪了一下,转而问太医:“她一向也没什么病,何以于此?你倒是细说说。”
太医道:“回皇上,回十四阿哥,这位姑娘绝不止是淋雨,敢问她可还曾有过其他病症?”
众人思索,凝砚曾因救胤禛被马蹄重重踹到在地,因伪造身份被德妃打了板子,因为胤祀求情被康熙打了板子,几次都差点儿要命。胤祯将这些一一说出,众人中有些不知道,有些知道,如今算是全都了解了,一时都有些惊讶,又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凉意。太医道:“这便难怪了,这每一次几乎都是要命的,即便当时好了,身体里总会留些病根,加上一直也都没有养好,如今一场大雨把这些隐症都激了出来,自然严重得多。”
“是了,我想起来了,以前就见过几次,她捂着胸口,好像很痛,当时问她,她说只是心慌,如今想来该是被马踢的缘故。”德妃恍然大悟,猛然想起以前的事,才觉得似乎对这孩子一无所知。
此刻心中最震惊的是胤禛,他竟然完全不知道,凝砚为了他一直忍受着病痛。心里最不是滋味的是胤祯,他本以为他是了解她的,然而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问道:“她为何从未提及此事?”
屋里唯一知情的绛菊道:“她提过,奴才知道的,几乎天气一转凉,她就胸口痛。起初她也不告诉奴才,后来因为我们同屋,她太难受时,我帮她换手炉,时间长了,她才告诉我的。她说不是大病,就不要惊动其他人了。”
康熙问太医道:“她究竟如何了?你可有治疗之法?”
“皇上莫急,如今是这样,恕奴才直言,病者求生意志不强,丝毫没有想要醒来的意识,表情极为痛苦,这种情况,奴才见过,几乎都是在昏迷中悄然而亡,不过也有昏迷数年后又醒来,这实在不可预测。治疗之法倒是有,但首先要病者配合,为今之计只有先激起她的求生欲望才可谈治疗之说。”
“你是说,她不想活了?”康熙不解。
“正是,病者此刻身处病痛折磨,兴许心中又有郁结伤心之事,深感生无可恋,就极有可能不愿醒来,慢慢消耗生命。如此一来,便是神医在世,也难妙手回春呢。”太医道。
是什么样的事能让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胤祯不信,道:“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就是再大的困难,我也未见她丧气低头,她不是一个会随随便便放弃生命的人。”
“十四阿哥,人在生病时,常常十分脆弱,就是平日里再坚强的人,恐怕也要伤春悲秋。奴才所说,确实是实情。而且,想要激起她的生存欲望,必须要解除她心中的焦虑,让她觉得生有可恋。”太医又道。
众人又一次陷入沉默,良久,梁九功来接驾,康熙道:“早朝的时辰要到了,四阿哥、十四阿哥随朕去上朝。太医留在这儿,为凝砚治病。德妃,好好照顾弘历,这儿和宁寿宫就交给你了。”
德妃应是,胤禛道:“皇阿玛,儿臣已多日不上朝了,今日再请一日假,这里事多,额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儿臣还是留在这儿吧。”
“随你吧。”康熙道,又见胤祯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对他也道:“算了,你也留这儿帮你额娘吧。”说完,康熙便离开了。
德妃吩咐绛菊照顾凝砚,便带人去宁寿宫处理后事。屋里,绛菊扶起凝砚,把幔帐拉下,让所有人都等在外面,她和其他宫女要为凝砚涂药。外面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胤祯一语不发,只是来回地走,胤禛端坐着,裕如为弘历换洗之后,领回来擦药。突然,幔帐拉开了,绛菊出来了,神色却有些紧张,想要拦住直往里进的胤祯和胤禛他们,却没办法拦住,只好由他们去了,自己则跟去送太医。
绛菊拦他们并非没有原因,众人进去以后,才发现凝砚口中正喃喃叫着一个名字,虽然不是很清晰,却几乎能辨识出,不是胤祯,就是胤禛。裕如拉着弘历,略显尴尬,弘历天真地问:“额娘,姨娘在喊谁呀?”
其实,胤禛也想知道,可他又怕知道。倒是胤祯一点儿不客气,他本就在凝砚跟前,顺势坐在床边,帮凝砚掩好被子,道:“我在呢,没事了。”这句话还真管用,凝砚迷迷糊糊地不再喊了。胤禛转身,肃面出了门,却又听到永和宫昨天守夜的宫女问绛菊“姑姑,这个宫女是谁呀?怎么一宫的主子都围着她转?连皇上都过问她的病情,刚听她好像在喊名字,不知道是四爷还是十四爷?”绛菊眼尖看到胤禛,忙道“别瞎问”,之后走向胤禛请安。
胤禛问道:“弘历说,昨夜他们来这儿求救,你们竟然不给开门?”
“昨晚守夜的是个新来的,因为皇上在这儿,她不敢出差池,所以就没有及时回禀。”绛菊示意那宫女过来。那宫女怯生生地过来,请了安,认了错。
胤禛只道:“去敬事房领五十大板,逐出永和宫。”说完,便离开了。
那宫女吓得不轻,听说五十大板,她哭着问绛菊:“姑姑救我,五十大板,会打死人的。”
绛菊并不同情她,只道:“这已是轻的了。因为你的过错,皇孙淋了雨,更何况还有……”绛菊往屋里瞧了一眼,接着道:“总之,你这错犯得是真赶点儿,就是四王爷不处置你,皇上也不会放过你。昨晚相关的一切人等,恐怕都会受到处罚,我也逃不了干系。五十大板,死不了人的,我见过。”绛菊知道,凝砚就曾挨过五十大板,不也好好的?那宫女听如此说,只好咬牙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