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
不久,康熙便解了凝砚的幽禁,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有什么动静,也好尽早掌握。于是,凝砚成为御前侍女,和其他侍女一起,都归梁九功管。
梁九功去宣旨时,告诉凝砚,皇上已然宽恕她的罪过,并且不再逼她,凝砚以为自己的坚持获得了胜利,却不想已有人做出了牺牲。凝砚收拾了细软,带着太后的懿旨和那几株牡丹,简简单单地来到了乾清宫。凝砚今年已二十八岁,其他侍女最大的只有二十岁。看着她们,凝砚想起了当年刚入宫的自己,当时大约怎么都没想到,今日的自己居然还困在这紫禁城里。自太后离世,凝砚遭受了一系列的打击,如今却成为了皇上的宫女,宫里的人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本事。其实,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荣光之后的悲戚。因为先后侍奉过德妃、皇太后、皇上,凝砚在宫里很受尊重。但宫里的人都明白,这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终身在宫里侍奉,老死宫中,实在是人间惨剧。
胤禛许久未见凝砚,一听说她出来了,便忙带着墨谣的信,来到凝砚的住处外的小院。凝砚正忙着收拾,见胤禛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活。行过礼后,胤禛将信递与凝砚,问道:“皇阿玛把你囚禁在宁寿宫,你可还好?”
凝砚拽着信,道:“很好,劳四爷惦记。”
“皇阿玛可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胤禛思前想后,凝砚似乎只有这个秘密。
凝砚没有回答,只是拆开信封,她等不及要看墨谣写给自己的信。凝砚背对着胤禛,踱步看信,默念道:
姐姐:
见信如晤。我听闻姐姐被禁足数月,不知何故,甚为担心。好在雨过天晴,姐姐侍奉御前,万望谨慎。若时机成熟,我劝姐姐嫁与王爷,你我也得常常相见。不瞒姐姐,我说此话,心如刀绞,但“冷暖年来只自知”,即便生有弘历,我如今仍是“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王爷心中有姐姐,若姐姐也有意,不必顾忌我之感受,也免得常年深宫受苦。望姐姐三思。
这次的落款是“檀心苦”。檀心,即赤心。墨谣如此落款,不只为掩人耳目,亦是她的心境:自己一片丹心,却无法打动胤禛,自然是苦。“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凝砚想到墨谣孤苦的处境,想到自己艰难的处境,竟然失神落泪。
身后的胤禛不知何时到了凝砚身旁,递过一方手帕,凝砚接过,见上面绣着一个“禛”字,她认得出,那是墨谣的针脚。“‘情寄鸳鸯帕,香冷荼蘼架。’王爷,‘不如怜取眼前人。’”凝砚望着这方手帕,并未拭泪,只将它还于胤禛。
胤禛接过手帕,掖进袖口,“被关了数月,你倒是变得易伤感了。”
凝砚未答,转身回屋,出来时拿着一个六棱绘百子图漆盒。“王爷,有件事,我一直未和你明说,原因我已不想陈述。只说事吧。我知道王爷对我一直青睐有加,几番向我提及嫁娶之事,每年我的生辰,都送各色的首饰,以前我只觉得不过是些礼物,收下也无大碍。可是如今我明白了,这些包含你的情意,于我是负担,于人亦是伤害。所以,今日我便尽数归还,请你收回。”凝砚双手把盒子摆在胤禛面前。
胤禛未接,略带讶异地望着她,只道:“若是十四弟送的,你就能心安理得地留下了,是不是?”
“他从不送我这些。”凝砚道。
“是吗?难道他连一枚簪子、一只玉镯,都未曾送你?这些都是男女定情之物,看来他送了更好的东西,是不是?”胤禛还是不接。
凝砚手酸,收回了长伸的手臂,回想起每年的生辰:十八岁,胤祯送给她一匹马——玉骢;十九岁,《杜工部集》,他喜欢的;二十岁,《李诗通》,她喜欢的李白诗;二十一岁,一把牛角匕首;二十二岁,《兰亭序》书法帖和一支羊毫湖笔;二十四岁,一对儿紫檀木雕眠兔镇纸;二十六岁,一双鹿骨筷,是胤祯打猎射杀的鹿,让人加工而成;若他不在京中,或随陪伴圣驾,或是朝事繁忙、差事不断,也会差人问候。凝砚瞧了眼胤禛,道:“不是更好的东西,却是我更喜欢的东西。”
“只怕你还盼着他能给你一个更好、你更喜欢的东西。”胤禛一直觉得凝砚心里的打算不简单,她喜欢的牡丹、凤钗都是天下至尊女子的象征。
凝砚并未听懂,只强调自己的立场:“不管怎样,我已心坚石穿,请王爷成人之美。”
“以前每次,你都只是避而不答,这次却言之凿凿。未到最后,何必这样早下决定?万一押错了宝,可怎么是好?”胤禛问道。
凝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和八福晋一样,也以为自己在等待那个最后胜利的人。凝砚笑了,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在押宝,我真心喜欢十四爷。就算以后,他沦为阶下囚,我对他也依然如故。”
胤禛失落地不再言语,只道:“这些首饰,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意就扔了,总之,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说完,便转身离去。
凝砚长舒了口气,终于,一切都明了。
刚来的几天,凝砚总不见胤祯来乾清宫,即便见到,胤祯也没有以前的亲切,总是清冷的面容,凝砚莫名其妙。
那日,康熙招胤祯相陪下棋,凝砚侧立在旁,胤祯偶尔抬头,和凝砚对视,凝砚浅笑,胤祯并不回应。此刻他多希望这盘棋可以永远下不完,这样他就永远不用让她伤心。终于,一局结束,心不在焉的胤祯输给了他的皇阿玛。
康熙让胤祯跪安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胤祯知道,那个意思是:不要叫朕失望。胤祯微微点头,凝砚跟着掩门出去了。
果然,胤祯刚向前走了几步,凝砚便在后面说道:“你等等。”几步走到胤祯面前,问:“我惹了你吗?你怎么总不睬我?”
“没有,近日前朝事多,实在无法分心。”胤祯搪塞道。
“哦,这儿人多眼杂,到我的新居去瞧瞧。”凝砚引着胤祯到了她的新住处。
胤祯四处打量着这间小屋,干净利落,没有摆设,梳妆台上只有几副钗子和耳环,床头的柜子上有几本书,在靠窗的地方,有一株栽在盆里的牡丹。“你这屋子,倒极朴素。怎么连宁寿宫后院的牡丹也移过来了?你当真是喜欢这花。不过,这花不好养。”
“我知道,你养过,不过没有活。”凝砚倒了茶,瞧了眼看花的胤祯。
“你怎么知道?”胤祯显然很惊讶。
“你儿子弘明说的。”凝砚落座。
“这小子,就知道出卖他阿玛。”胤祯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感到压抑,胤祯清了清嗓子,说道:“凝砚,我来是有话要对你说。”
“对了,你先不忙,我写了封信,是给墨谣的。四爷这几日都没过来,我想,不等他了,你差人帮我送到四爷府上吧。”凝砚走到书桌前,找到加在书中的信,递给胤祯。
胤祯握着信,不知接下来该怎样开口,万般无奈,“那我这就去。”
“你不再坐会儿,不是说有事和我说。”凝砚挽留道。
“没有了。”胤祯说完,便拔脚出了门,凝砚莫名其妙地瞧着他离开。
路上,胤禟不期杀了出来,瞧胤祯一脸苦相,笑道:“你这么一张臭脸,是往哪儿去?”
“凝砚让我帮她送封信,我去四哥府上。”胤祯道。
一听凝砚和胤禛,胤禟便来了劲,一把夺过信,道:“我瞧瞧,她给老四写些什么?”
“这不是给四哥的,是给她妹妹墨谣的。”胤祯又一把夺了回来。
胤禟趁他不备,又抽手夺了回来,藏在身后,“你怎么知道是写给谁的?说不定是假借写给她妹妹之名,写给老四通风报信的呢。要是她心里没鬼,我瞧瞧又能怎样?”
“都是些女子的闺房私话,九哥你瞧,不合适吧?”胤祯觉得胤禟真是多此一举。
“信已经落到我手里,我非查不可。若是她禁得住查,那便没什么,咱们也好放心,不是?不过,说不定呀,有惊天发现。”胤禟说着,已把信撕开。
拿出信纸,念道:
檀心苦:
吾已知汝何事心苦,一如往昔所言,吾劝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实不能得此,亦要“致虚极,守静笃”。有此心境,可待他日之福。至于汝之提议,切莫再提,否则吾羞愧难当,吾已有毕生难弃之人。万望保重,勿念。知名不具。
“谁是檀心苦?这信写的什么?虚极静笃?他日之福?十四弟,你觉得这像女子闺阁私话吗?”胤禟惊笑道。
“凝砚腹有诗书,能写出‘虚极静笃’这样的话,也没什么稀奇。”胤祯心烦道。胤祯瞧着这封信,眼睛落到“毕生难弃”四个字,这显然是在说自己。
“不行,我憋不住了,我今天就去当面问个清楚。”胤禟拽过信,抬腿走了。
“九哥!”胤祯叫他不住,只能跟他过去。
凝砚见胤禟匆匆赶来,胤祯在其身后,便出了屋,走到回廊迎他们。刚到胤祯面前,凝砚的笑脸便吓僵了,胤禟狠狠地将信摔在地上,铁青的脸宣示着他的怒不可遏。
凝砚捡起信,一看,冲着胤禟道:“九爷,怎么私拆我的信?”
“还好拆了,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胤禟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什么意思,九爷把话说清楚。”凝砚不容他污蔑。
“写给妹妹的信,却提‘虚极静笃’,‘他日之福’。不用狡辩,这封信是你写给老四的吧,让他‘虚极静笃’,难怪他这些时日天天在家赋闲耕田、不问朝事,原来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如今想想,之前许多不合理的事情都合理了。你和老四私会,偷偷给他递信;你试探十四弟是否有夺嫡之心,不止一次;他三番两次要去请旨赐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却,因为你根本没想过要许配给他,若嫁给他,你的荣辱便系在他身,你便不能左右逢源了,是不是?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你是老四给十四弟使得的美人计呢,还是你只是在脚踏两只船?”胤禟死死盯着凝砚,一股脑儿地把他多年的怀疑都倒了出来。
凝砚直愣愣地站着,只觉得天旋地转,凝砚不再理会胤禟,拼命摇头,望着胤祯道:“不是,我们相处多年,你了解我,难道在你眼中,我可能是个探子吗?”
“你不要在这儿装无辜、博同情,十三都能把细作安插到皇阿玛身边,可见他们深谙此道。我又怎知他们不会派个人到十四身边呢?不要怪我们疑你,是你的犹疑让人起了猜忌。”胤禟不待胤祯说话,又道。
凝砚盯着胤祯,她不相信胤祯也会怀疑自己,她要一个说法。胤祯望着她,只道:“我原以为我是了解你的,可是如今看来,你心里有太多的秘密,你对皇储之事的过分关心、你毫无必要的担心忧虑和莫名其妙的行事作风,我全不明白。”
胤禟还欲数落凝砚,胤祯烦心不已,道:“九哥,我跟她的事,我会处理,你就别管了。”
“哼,我不管,不过你不要忘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你冒得起险吗?我奉劝你,你务必理她远些,别再被她蒙蔽,给她可趁之机了。”胤禟撂下话离开。
凝砚还在想着如何解释胤禟方才的话,虽然是百口莫辩,但她要说明白,突然道:“不对,你想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铁树下,那是偶遇,不可能是安排的。”说完,凝砚突然觉得不对劲,这一语惊醒了她,心里想着:这些年,我几乎忘了,我不是和他在树下见面的墨谣,我是凝砚。如果没有第一次和墨谣在铁树下的见面,胤祯不会在大街上和我相识,那么也就没有之后的事,今天的一切也不会发生。他爱的究竟是我,还是那年和他不期相会在铁树下的墨谣?若是她还在,胤祯也会爱上她的,是不是?凝砚哑然失笑,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窃取的,窃取了墨谣的秘密,窃取了胤祯对她的情义。如果墨谣还在,说不定有缘早就嫁给胤祯了,平静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却一直都没能嫁给胤祯,难道是墨谣在怪我?凝砚在心里呐喊:我就是个贼!
良久,凝砚流着泪,似乎突然间恍然大悟,恳切问道:“九爷所疑也是你心中所惑吗?方才的话是九爷说的,我虽然生气,却并不伤心。可是,我们十几年的情分,难道你丝毫不信我,你也怀疑我?你不是这样疑神疑鬼的人。你对我,不至如此。是不是皇上也逼你做了选择?”既然康熙可以让凝砚做选择,凝砚自然想到,他或许也会去逼胤祯。
胤祯叹了口气,神情漠然,迟迟道:“是,我答应皇阿玛做他心中的好儿子,所以只好放弃你。”
“果然,那么方才的怀疑,有也罢,无也好,都不过是个幌子。你打定主意,要冤枉我到底,是不是?”凝砚只觉得好笑。
“是,我不要你了。”胤祯一语,彻底伤了凝砚的心。
凝砚梨花带雨,轻笑了几声后,道:“契友不弃,这是谁说过的话?如今都不作数了吗?‘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我不信,你就如此洒脱,放得下这些年付出的真心?”
“你说的没错,对你,我的确尽付此心。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情有独钟’,我以为‘取次花丛’本就是男人应得的,可是这些年,我渐渐地发现,我在乎你已经超出太多的事,我才知道原来当你真正‘情有独钟’时,你根本没办法‘取次花丛’。以前,我若脾气坏,随手便摔了东西,可是现在,我会记得你说你不喜欢人生气摔东西,我举起,却又放下。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因为你,改变许多。可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不能不负你。”
“你太客气了,你并未变,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十四爷,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原来你也如此,所求不过功名半纸,是我高看你了。”凝砚心里如针扎般疼,却还在逞强。
“我为的是皇阿玛的期望,是我亲人的命运!”胤祯此心,天地可昭。
凝砚心酸难忍,叹了口气,紧蹙的眉渐渐舒缓,无限遗憾道:“以前你说要娶我,让我躲在你身后,不要管你们兄弟争储之事。若我答应了,我现在应该在一个小院里,每日为你穿衣整冠,送你上朝,然后独自在家仿《兰亭序》,绣花,心里念着你,盼你回来。若回来得早,我们便上街游玩,你握着我的手,就这样静静地走。回到家中,一桌吃饭,席间有说有笑。晚上,给你看我白日练的字,一起品茶论诗,相依而眠。次日一早,彼此微笑着挣开双眼,又是幸福的一天。若是有一日,你遭了为难,心中不快,我便陪在你左右,为你解语,和你同舟共济。只要彼此在,就没有绝望。这样的日子,我究竟是错过了。”
胤祯不语,心隐隐生疼,静了一会儿,道:“我早就渴望这样的日子,是你不肯,如今都晚了。其实,我并不疑你。梁九功告诉我,你苦苦撑着,死都不肯答应皇阿玛放弃我。若你对我不是真心,你大可以先保住自己。而且,毙鹰那件事,连额娘都以为是我做的,可你却始终不疑我。所以,我也从未疑你。只是,如今我不能不放手了。”
凝砚突然想到什么,竟然无奈地笑了,喊道:“我的报应、报应,我是活该呀!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那日和你在铁树下相遇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双生姐姐。你对我的信任、友情都缘她而起,是我对不住你,因为私心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如今在天上,一定是怨我抢了你对她的情谊,我欠下的债,现在是该还了。”
胤祯显然非常意外,他瞪着双眼,盯着凝砚,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凝砚口中如食莲心,苦不堪言,“你没听错,关于这个,我不想辩解什么。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死也死得明白了。你心里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太多,多得容不下一个我,你不能舍弃他们,他们是你的责任、你的抱负。走到今日,我不怨你,只为你有你的无可奈何,我有我的情非得已,总归我也对你不住。所以,你要放手,我成全你。你我就以此刻为界,往事消、恩怨了、生别到老。”说完,头也不回,走向长廊尽头。
“等等,”胤祯叫住凝砚,“如你所说,往事消,恩怨了。不过就算生别到老,‘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我还是希望,你善自珍重。”
凝砚此刻已经泪眼婆娑,她痛彻心扉,提脚跑远。长廊寂寂,落花时节情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