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
胤祯回到宫中，心中烦闷，走着走着，抬头一看，到了万春亭。正好，去瞧瞧老朋友。那棵铁树依然屹立着，挺拔的身姿映衬着碧蓝的天空，红厚的宫墙。
胤祯坐在树下，想着发生的一切。清早，凝砚去朝房，是听说了十三哥的事？她知不知道那奏折是我写的？迟早会知道的。她会怎么想？还有额娘，她会不会怪我不顾手足之情？九哥又为什么变得如此心狠？可他没说错，历朝历代，皇储之争皆是血流成河。连千古明君唐太宗不也是在玄武门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才得以君临天下？他甚至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未曾放过……
胤祯还在出神，凝砚已经悄悄来到他的身后坐下。胤祯回头，吃了一惊，“这么巧，你也来了？”
“不巧，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凝砚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胤祯微微笑着，小心观察凝砚的神色。
“我不知道，只是来这里碰碰运气。说说，早上见到我，为什么躲？你可不要和我说你没看到我，我不信。”凝砚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你找我，就为了这个？那我告诉你，我给皇阿玛递了折子，弹劾四哥，却把十三哥也连累了，你和十三嫂要好，我一时心乱，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胤祯直视凝砚，毫不遮掩。
凝砚低头，问道：“为什么？”
“弹劾四哥吗？这是太子布的局，本来想一箭双雕，可是，八哥事先得到了消息，所以我写了那份奏章，闭了嫌疑，一箭双雕也就变成了只打击到了四哥的一箭一雕。”胤祯极为平静。
“那就是说，四爷和十三爷都是被设计的，可鄂尔泰不是八爷的表兄吗？难道他是太子的人？”凝砚疑问的口吻让胤祯并不舒服。
“他不过是为了向八哥邀功，自作主张，险些害了八哥，太子本来准备在他和八哥的关系上将八哥拉下水的。”胤祯还是耐心地解释。
凝砚听明白了，心中一悸：如今朝野中，八爷的能力和声望无人可比，而四爷办事，每每得到康熙的夸赞。众人都明白，能威胁太子的也就是这两位爷了。难道是太子身边的谋士看到这一点，才给他出了这个“一箭双雕”的诡计？而八爷事先得知，竟也未告诉四爷，显然他也求自保，甚至想借刀杀人。天家无情，亲兄弟为了皇位，手足相残至此，不能不让人感叹。凝砚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胤禩让镇国公告太子门人会饮结党在前，胤禛让王懿告他们贪赃受贿在后，两人竟不期同时联手要对**穷追猛击，可太子也不是吃素的，他难道看不出镇国公和胤禩、王懿和胤禛的关系？自然要想办法报复。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四爷？让他也躲过一劫呢？”凝砚或许能对胤禩的袖手旁观不感到吃惊，但是她不能原谅胤祯。
“我不能告诉他。如今，八哥要登上储君之位，他也是绊脚石，能借机打压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九哥这都因我和十三哥幼时有些情谊而疑我，我怎可再如此帮他？”胤祯无心伤害胤禛，却为了胤禩不得不如此，心里也无奈得紧。
“即便如此，你大可以袖手旁观，为什么要亲自上折子参四爷？你就不怕落个残害兄弟的罪名，你这不是让娘娘伤心吗？”凝砚实在不能理解胤祯此举。
“折子是八哥让我上奏的，我不能不这么做。额娘那儿，我会解释。至于皇阿玛会不会怪罪，我顾不得了，反正我问心无愧。”胤祯把头一偏，不再看凝砚。
“问心无愧？如今十三爷身陷囹圄、四爷禁足家中，他们的家人心急如焚，你上的折子，却说自己问心无愧，那谁该有愧？太子还是八爷？”凝砚走到胤祯面前，痛心地质问道。
“我说问心无愧，是指自己并未有害人之心。如今的情势，是各方争夺利益、相互制衡造成的。太子筹谋已久，这件事就算我不上奏，太子的人也会上奏，而且会连八哥一起算计上。你怨的不过是我们为什么不告诉四哥？可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他？八哥要问鼎皇位，就不能手软。”胤祯竟有些心灰意冷，也许九哥说得没错。
“原来你还这般委屈！”凝砚冷笑道。
胤祯吃惊地看着凝砚，道：“我倒不明白，你这样生气，是为十三抱不平，还是为四哥抱不平？”
凝砚听出他的意思：他以为我心向着四爷吗？他怎可如此疑我？凝砚一时憋屈得说不出话，良久，才慢慢道：“胤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称呼你‘十四爷’，反而要叫你的名字吗？因为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我们之间能心意相通、彼此不弃的情谊，而不是你十四皇子的身份，甚至我多想忘记你的这个让我顾虑重重、难以安寝的身份。如今我才发现，我不能只喜欢你的人，还要喜欢你因为你的身份而做出的事。可我就是没办法喜欢这样的事，且不说我不能看着盼晴姐难过着急，就是十三爷、四爷，我也不忍。其实，我不只为他们抱不平，我也为你担心。如今欠下这样的账，难保他日就不会还！”
“我真是越发不明白，我的身份如何让你顾虑重重、难以安寝？你为他们抱不平，倒是为了我好？如果你说的能实现，我的账我认，只管让四哥来要就是了！”胤祯怕掩不住心里的动容难过，拂袖而去。只留凝砚一人泪眼婆娑。
祸不单行，几日后，胤禛站在康熙面前，康熙质问他道：“朕最近听说，阿灵阿、揆叙在外散播反太子的言论，每有宴会，便向亲贵大臣诉说太子如何行为恶劣。朕还听说，是你让他们这样说的，是不是真的？”
“皇阿玛，儿臣冤枉，此事绝不是儿臣做的，儿臣向来敬重太子，怎么会差人说这些混话？皇阿玛绝不可听信谗言，儿臣是被诬陷的。”胤禛跪地剖白。
“朕也不愿意相信是你，你一向和太子和睦，该不会做这样残害手足之事。朕会彻查，若不是你，便罢了。可若是你，你就不仅是居心不良，想谋夺太子之位，更是两面三刀的小人，到时候，别怪朕不留情。跪安吧。”康熙说完，起身离去。胤禛独自跪着，他攥紧了拳头，心中默想：阿灵阿、揆叙、老八，这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太子没用窥伺皇阿玛布防之事把我除掉，你们还要补一刀。我不能功亏一篑，决不能！
正是多事之秋，没过两日，一件事传遍了前朝**。康熙身边奉茶的葵心姑娘服毒自尽了。起初无人知道是何原因，直到梁九功带人在葵心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书信。康熙打开信的一霎那，脸色煞白，因为映入眼帘的是十三阿哥熟悉的字迹。原来，康熙忌惮身边布防外泄之事，于是命梁九功搜查所有康熙近侍的寝屋，一一查问，确保康熙身边再无任何人派来的细作。葵心害怕事情败露，便服毒自尽，免受酷刑。康熙简直不能相信，他的儿子真得在自己身边安插亲信，而这一切又让他不能不信。
得到消息的凝砚跟随盼晴去宗人府监狱，她们要问问胤祥，这些真是他做的？
胤祥并未否认，葵心确实是他安插在康熙身边的密探，自废太子之后，这四年里，她透露康熙的喜怒哀乐，试探汇报康熙对一些事的态度。
凝砚不相信，问道：“不可能，四年，她这么长时间都做得天衣无缝，又没有怀疑她，她为什么要自尽？即便她见你已经进了宗人府，怕你供出她，那她也不该如此不小心，怎么会留下一封信呢？”
“她确实是我的密探，不过我从来不和她书信来往，书信太容易授人以柄。”胤祥见凝砚更为不解，淡淡道：“那封信，是我才写的，让她放于枕下，然后再自尽。我这么做，只是希望皇阿玛能相信，不管是窥伺布防，还是散播谣言，亦或是安插细作，都是我做的。”
盼晴大为不解，悲切而愤怒，问道：“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向淡泊名利，不热衷政事，究竟是为什么？”
胤祥憔悴的脸庞上嵌的双眸黯淡无光，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盼晴，很多事，我都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信不过，只是你我夫妻情深，我不想你过分操心，亦不想连累你。我知道可能会有今日，但是我不后悔，只是恐怕要对你食言，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没有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你不要这么说，不会的，你和皇阿玛毕竟是父子，而且你幼时，皇阿玛是最疼爱你。我想总不至于……”盼晴也能猜到胤祥是为了谁，她没有再问，只是听完胤祥的话，一时慌神，她不能想象没有胤祥的日子，自己要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日日夜夜。
“我也拿不准，不过皇阿玛一向最忌讳皇子觊觎皇位。本就让他们泼了一身脏水，如今葵心事发，更坐实了我安插亲信，监视皇阿玛的罪名，他不会轻饶了我。”胤祥说得不落寞、无悔意。
盼晴只是恋恋不舍地瞧着胤祥，一旁听了许久的凝砚开了口：“十三爷……”，开了口反不知问什么了，问他“这是真的吗”，他方才已经承认了，只是自己还是不信，一个向来潇洒快意、雅致敦和的十三爷居然做了这样的事；问他“是为了四爷吗”，他不会承认，连盼晴都不知道的事，他不会告诉自己，可是凝砚心中却已猜到这层。若不是为了四爷，淡泊如他，怎会甘冒其险？问他“知道是胤祯上奏的吗”，然后解释胤祯也有无可奈何，未免越描越黑。
胤祥见凝砚迟迟未说出来，便道：“凝砚，四哥对你，真可谓用心良苦。他是个成大事者，很少顾及儿女私情，可是对你却极为上心。我们这些皇子生来就是天潢贵胄，人人见了我们，都是恭维顺从，女人更从来不是愁事。所以，他屡屡屈尊求娶你，对他来说，不是易事。你能体会，爱一个人，在她面前的那种卑微感吗？”
胤祥的此番话激起了凝砚心中更大的愧疚，她本就对胤禛充满抱歉，可是自己的心选择的是胤祯，她和胤祯之间的点点滴滴，她怎能忘记？又能怎么办呢？盼晴倒是吃了一惊，她从未听胤祥提过胤禛求娶凝砚之事，难怪他不让自己管凝砚和胤祯的事。
胤祥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十四弟，但是，你不能选择他。且不说盼晴的缘故，就说你妹妹裕如已经嫁给四哥，你很清楚，四哥的荣辱就是你一家的荣辱。太子、四哥、八哥，这些年明里暗里都过了招，不管是谁最后胜了，今日的账，他朝一定会算。若真有那一天，你要如何自处？顾及家人还是顾及心上人？”
凝砚想过，可总没有答案。若太子登上皇位，不过是大家一起遭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若胤禩登上皇位，她可以嫁给胤祯，也会去求情，让胤禩放过胤禛，这样裕如也会没事了；若胤禛登上帝位，胤祥和盼晴、裕如及自己一家都无虞。只是胤祯，她总要想法子保护他。能怎么办呢？此时，她绝不能嫁给胤禛，否则胤祯就更不会和胤禛友爱，自己到时也没有为胤祯说话的立场。同样，自己更不可嫁给胤祯，那只会让兄弟反目，万一胤禛当上皇帝，说不定不会放过胤祯。凝砚才发现，她处在一个多么复杂的局面里，真到了那一天，她还能按自己的心意过活吗？
凝砚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景象，她记得自己偶遇胤禛和胤祥时，有一次葵心也在，还有绛菊说过，葵心对胤祥喜欢的茶了解得最多。她恍然大悟，一个女子，何以愿意为一个男子付出生命？地落寞道：“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学葵心，为了心上人甘愿赴死。”
凝砚一语，盼晴听得嘴唇隐隐在动，她猜想过这一层，终于问胤祥道：“你真是她的心上人？”
胤祥显然有愧疚，不敢迎上盼晴酸楚的眼神，只道：“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辛者库做活，衣衫单薄，饿得没有力气，可那帮太监还在一旁奚落调戏她。我只是路过，帮她赶走了恶人，还给了她一些银两。她当时千恩万谢。后来，我也就忘了这事，直到我需要一个能为我在皇阿玛面前打探事情的人，于是我想起了她，把她从辛者库调出来，她自己很争气，一步步朝上，最后到了御前奉茶。其实，我没让她做过什么，只是偶尔见她，会问一些我无法揣度的事。她知道这是多危险的事，可她每次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甚至她跑来告诉我皇阿玛的各种事情。我瞧得出，她是为了见我，才处处留意皇阿玛的事情，好来告诉我。我也知道她对我的心，我确实利用了她，不过我告诉过她，为了弥补，我将来会给她一个名分。只是，如今……”胤祥没有说下去，他不是一个喜欢食言的人。
盼晴听得心酸，她可怜葵心，一片痴心向太阳的事，她见过，也经历过，葵心也没错。
凝砚想到这一切都是由于他们兄弟相争所致，苦笑了声，问道：“她是你们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我真是不明白，你们兄弟这样算计，有意思吗？”
“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事，而是无可避免的事。我们面前摆着的不是一样点心、一件玉器，而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即便，你视如粪土，可别人不会以为你这样想，非要拉着你，乱哄哄地一起抢。谁抢到了，其他的人就等着遭殃吧。不抢，一丝希望都无，抢了还有一丝希望。换做是谁，都不会坐以待毙的。”胤祥说得委婉，却分析深刻。
凝砚摇摇头道：“不也有不抢的吗？就像五爷，安分守己，默默无闻，快乐舒心地过日子，不好吗？我总觉得，五爷和十二爷，真不愧都是敬佛之人养大的，常在佛前，心大约能静吧。”
“没有那么简单。不抢的未必是真心，也许只是自感无力角逐。何况，虽然站错队没有好下场，但不站队也未必能得善终。除非你从不与人来往，否则大事小事，总要站队的。若最后赢的人心胸狭窄，有一次站错，怕也是容不下的。”胤祥神情平静，不知为何，竟和她说了这些，又道：“凝砚，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提醒你，你也要站队。当然，你若有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事，倒可以一试。”
“我没有那样的好本事，十三爷说得确实有理，可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谁输谁赢，我的荣辱都不值一提，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个。”
“能不计较个人荣辱，我虽不尽信，却也不得不佩服，难怪四哥和十四弟都对你刮目相看。你的荣辱，绝非不值一提。”胤祥微微笑意下有一丝不察的忧虑，他还记得那个预言。
凝砚不再答话，胤祥转向盼晴道：“你能原谅我吗？为我瞒你的所有事情？”
“我不怪你，你做事总有你的理由。生在帝王家，总是无可奈何。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一定照顾好。你知道的，我都挺得住，我等你回来。”盼晴努力想笑，她一向坚毅，到了此刻，她不能让丈夫有后顾之忧。
“能得你在身边，与我夫妻恩爱、情深意重，是我此生之福。不管我有多少女人，你永远是我此生最爱。”胤祥一番暖心的话让盼晴笑了，却又感心酸。凝砚听到此话，却只想：不知在胤祯心里，自己是什么样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