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
六月,乾西四所,太医院大夫祁嘉钊正在为胤祥诊断,许久,奏道:“四王爷,十三阿哥是湿毒结于腿膝上成疮,看外形皮薄毒浅,但筋骨时常作痛,恐怕会演变成鹤膝风症。臣与此症打过多年交道,始终未得根治之法。现下,臣建议,让十三阿哥内服三仙汤,外贴除湿拔毒膏,好生调理。”
“他年纪轻轻,向来少病,怎么会得了此病?”胤禛的眉头都皱到一处。
“四王爷有所不知,此病多是年少之人所得,大都是禀赋体虚,十三阿哥虽然习武,能起健体之效,可是他先天不足。再加上在宗人府大狱之时,寒气外侵,湿冷淤塞,自然引起此病。”祁大夫俯身又道。
胤禛想起胤祥的额娘、两个妹妹都年轻过世,心中不安,挥手让太医下去。他宽慰胤祥道:“只是腿上生疮,不会似他说的严重,你宽心些。这病一年前不就发作过一次,不也无事?皇阿玛问过你的病情,我们上奏,他总还是不放心,这次在问安折子里要附上祁太医的诊治书。”
胤祥并未有多大触动,只问:“皇阿玛可有批示,让谁去热河了吗?”
“说了,老三建议五弟和十二回来,因皇祖母在,五哥是皇祖母养大的,皇阿玛没有同意遣五哥来,换了十四和十二回来帮忙理政。让我和九弟在雨季前速去,老三不用去。”胤禛阴着脸,这样的安排说明了太多事。胤祥显然也看出来了,道:“三哥真会举荐人,五哥和十二是一向不与人牵扯,以前若还让人怀疑他们可能争权,如今看,真是清心寡欲。平日里只管些旗务致祭之事,左右不了大事,让他俩回来,三哥去热河,不会心不安,不去留下,他们也不会和他意见相左,过分争执。皇阿玛不知是看出了这层意思,还是真得要五哥在太后身边尽孝,才派十四弟回来。四哥,你有没有发现,十四弟是越发受皇阿玛重视了。”
胤禛并未答话,目光深邃,良久,说了句:“最遭的,还是老三不去,计划难行。”
“这事本就悬,各个时机都要恰到好处,虽然我们可以了解他们的弱点、脾性,以此展开计划,可是时机这样的事,只有天助,否则难料。”胤祥摇摇头,胤禛还在思量。
热河行宫中,梁九功正念道:
臣胤祉等谨奏:
窃照臣等本月初四日请旨折内奉旨:即照此方好,都是一样啊。钦此。以臣胤祉、胤誐奏请,皇父遂颁此旨,臣等二人得以前往,不胜喜悦,再臣胤禛、胤禟等亦将随皇父哨鹿。俟哨鹿时,乐往瞻仰圣颜。为此瑾具奏闻。
臣胤祉、胤禛、胤禟、胤誐。
念完,梁九功道:“万岁爷,您真是好福气,几位阿哥都抢着要来热河陪你呢。你先前说三阿哥不用来,他又上奏,说是和十阿哥一起来陪您,等您去行围时,身边带着一群阿哥,皇太后看到儿孙满堂,也会高兴的。”
康熙微微一笑,拿起朱笔,在摊开的奏折上,写下“知道了”三个字。
七月,胤禛、胤禛、胤禟、胤誐四人来到热河,十二阿哥和十四阿哥回京。
凝砚正在为皇太后摇扇,旁边的冰盒里的冰块散发着凉气,皇太后舒服地躺在卧榻上,听金桂念道:“烟波致爽、芝径云堤、无暑清凉、万壑松风、南山积雪、梨花伴月、芳渚临流、云容水态、澄波叠翠、镜水云岑、水流云在……”一口气念完后,道:“皇上真是才华横溢,这么多这么好的词,可是哪儿想出来的?”
“姐姐念的,可是这热河行宫的三十六景?”凝砚问道。金桂答是。
太后道:“行宫初成,皇上已经迫不及待地起了名字,叫避暑山庄,确实不错。”
凝砚微微笑了,太后又道:“三阿哥他们是不是该到了?”
金桂笑着回道:“是,今早到的,已经见过皇上了,说是下午洗了一路的风尘,再来见太后,免得不敬。”
“好。”太后闭目养神,金桂先指自己,又指门外,示意自己要出去,凝砚点点头,继续摇扇。
金桂回到屋里,刚想躺一会儿,便见一个小太监敲门,金桂起身,问他道:“小盛子,你怎么来了?”小盛子是热河行宫的太监。金桂和他算是熟识。
“给姐姐请安来了,你每次来都赏银子给咱们,我小盛子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这不,找了个好东西给你。”小盛子拿出一个葫芦瓶,递给金桂。金桂打开一闻,急忙捂住鼻子道:“这是什么?红得像血,还一股子腥味。”
“姐姐,你不懂,这是好多中药加在一起的,虽然样子奇怪,它可是神仙水。”小盛子狡黠道。
“神仙水?它能包治百病?”金桂看着那瓶子里的东西,怎么都觉得吓人。
“当然不是,不过它可以让你喜欢的人死心塌地爱你,一生一世,都不变心。”小盛子笑道。
金桂惊奇地看着他,还是不太相信地说:“净胡说,哪有这样的东西?你八成睡觉睡糊涂了吧。”
“哎呀,这是真的。这是我表妹从宫外给我捎进来的。以前她丈夫嫌她长得难看,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可是自从她向高人求了这神仙水,她丈夫每晚都去她那儿,现在两人如胶似漆。你还别不信,我说的若有假,天打雷劈!我想姐姐如今没有心上人,自然用不上。不过哪一日有了,就给他喝这个,一准儿有效!”小盛子说得天花乱坠,让金桂有几分信了。小盛子见机又道:“其实,姐姐无非是怕它有毒,我给你喝一口。”说完,便举着瓶子,咕咚一口,金桂慌忙夺下,道:“你怎么喝了?那你岂不是要对我死心塌地了?”
小盛子拿袖子擦嘴角的残汁,道:“姐姐,你忘了,我哪儿会喜欢人呀?就是喜欢也没用不是!虽然姐姐比我那表妹长得好看不少,不过男人的心可不好抓住,姐姐还是用这个省事。”
“我谢谢你夸奖!”金桂赶起来打小盛子,小盛子忙一溜烟儿跑到门口道:“不用谢。嘿嘿,姐姐,喜欢谁,就给他喝,他肯定会为了你神魂颠倒。退一万步讲,就是没有,也死不了人不是,没损失。我走了!”
小盛子走回,金桂独自想着,噗嗤一声笑了。
那日下午,胤祉他们来见太后,太后赏了一些东西。见胤祉他们没带仆人来,便叫金桂带人送到各位阿哥的住处。金桂先送了其他人,最后来到胤祉在狮子沟的花园。金桂将小盛子给她东西给胤祉看,只说是补药,并未说小盛子说的那些功效。胤祉一看,大笑,说这是新鲜鹿血,确实是难得的好补药,一饮而尽。金桂怪小盛子和她乱开玩笑,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要走了。谁知,天色突然大变,狂风大作,不一会儿雨点便骤然落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倾盆而降。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此刻,胤禛伫立窗口,见雨势越发得大,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掩上窗户,面容冷淡,一句话都没有。
承德避暑山庄中,太后见雨势大,见金桂还未回来,心中着急,凝砚看出她的心思,说这样大的雨,不宜出行,估计金桂会等会儿才回来。金桂回来时,浑身都是泥水,身后跟着的人只说“姑娘走路不小心,摔倒地上了。”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金桂见了太后,只有一句话,她想洗澡。太后见她一身脏样子,忙吩咐人为她准备洗澡水、干净衣物。凝砚本想帮她换热水,金桂却坚持都放在屋里,然后所有人统统出去,独自一人在屋里。
七月末,康熙行围。八月的一天,太后见金桂总是呕吐,金桂说是胃受寒,但太后坚持要请太医给她看,结果太医的诊断居然是金桂有喜了。一个黄花闺女居然有喜了,太后非常吃惊,问金桂孩子是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可金桂就是不说,太后不忍对她用刑,便先关了紧闭。凝砚每日三餐给她送饭,她也不吃,只有劝她为肚里的孩子吃些,她才多少吃点儿,模样让人看着可怜。
凝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一点儿迹象,但她想起以前金桂和胤祉经常说话,如今想来,凝砚丝毫没有会错意。事已至此,她要全力想办法帮帮金桂。在这之前,金桂很照顾凝砚,凝砚也总是跟在她后面,听她调遣,两人私下里也一起做女红,聊天,离开了绛菊,又不能常常去见盼晴,金桂成了凝砚的好姐妹。如今,好姐妹蒙难,理当相助。只是金桂不开口,该怎么办呢?
这天中午,凝砚来给金桂送饭,金桂勉强吃了些,凝砚便叫人把东西撤下去,准备好好和她谈谈,分析利害。
“外面怎么样了?太后有没有说怎么处置我?”金桂一脸憔悴。
“还没有,但是,姐姐,事情总要解决,你真打算自己扛到底?”凝砚明白金桂不像是那些不守本分的女子,怕不是被人骗了。
“我不能说,会毁了他,我怎样都无所谓。”金桂说着,眼泪滑落。
“看来他还是个大人物,你维护他,我理解,可是你不说出他,这个孩子你也生不成,你不是不清楚宫中的规矩,宫女和人私通是多大的罪过,弄不好连性命都难保,你真的要走到那一步才算完吗?”凝砚救不了她,气不打一处来。
“那我该怎么办?”金桂失去了往日的总有主意的精明。
“和我说说吧,你或许会心里好受些。”这是凝砚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金桂迟疑了片刻,点头道:“好,我告诉你,是三爷。三爷常和五爷一起来看太后,一来二往,我和他便熟识了。你也知道,咱们在宫里当差,等到了年龄便可放还出宫,我寻思着,将来出宫后总要有个依靠。于是,我就接近他,我不是图他的身份地位,我是真心的。他似乎对我也有意,但从未说破。他刚来行宫那日,我照太后的命令去给他送东西,雨大了,他便请我去屋里休息,就是那时……”金桂没有说下去。
凝砚这才理顺了事情的原委,胤祉确实经常和五阿哥胤祺一起来看太后,胤祺是太后抚养长大的,常来常往倒也说得过去,胤祉就说不过去了,原来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位饱读诗书的爷居然是这般的人。不过,也不可早下结论,也许他真得喜欢金桂,只是情不自禁,那倒情有可原。凝砚又问道:“他怎么会如此草率?难道不知道,若是事发,你纵然受罚,可他也难逃干系呀!”
“我也不知道,我真得不知道,我们本来是好好说话的,可是他好像突然很燥热,我就近前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他突然一把抱住我,我当时吓坏了,可却禁不住……丢人呀。”金桂眼泪像珠子般掉落,后悔不已。
凝砚叹了口气,将手帕递给金桂,道:“姐姐,如今太后把你关起来,已经让外面的人猜测不已,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这些事还是会传出去。等回了宫,你就不怕入内务府的慎刑司。你这般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你该知道那些人的下场。要我说,出了这事,你绝不能一个人担着。若是三爷愿意和你分担,他毕竟是王爷,是皇上的儿子,皇上会宽恕你和他的。”
“会吗?”金桂喃喃道。凝砚给了肯定的答复,金桂朝她看过去,又道:“我是说,他会愿意和我一起承担吗?”
凝砚沉默了,接着又道:“总要试试看呀。”
九月,康熙奉皇太后回紫禁城。金桂答应凝砚,让她代自己去问胤祉是否愿意护佑她。凝砚拿着以前太后给金桂的出门牌符,到神武门和侍卫手中的牌符相对,侍卫将她放行。凝砚来到诚亲王府,求见胤祉,凝砚被领到大堂。家仆上了茶,凝砚坐等。不多会儿,胤祉出来了,凝砚行礼道:“奴才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凝砚,给三阿哥请安。”
“太后有什么吩咐吗?”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金桂的事已传遍朝野和**,太**中出了个不守贞洁的宫女,足以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胤祉当然知道,也知道金桂并未说出他,可心里还是难安。
“不是,金桂姐姐并未将三阿哥供出,太后还不知道。”凝砚目光坚定,今日一定要讨个说法。
“这话什么意思?”胤祉虽然吃惊,但即刻猜到了几分,故作镇静。
“三阿哥,‘明人不说暗话’,金桂姐姐为了你的名声,甘愿自己受苦。你就忍心这么看着她受罚?你是王爷,只要愿意和她一起担,太后和皇上不会太为难你们的,请三阿哥帮帮金桂姐姐。”凝砚俯身行礼,满怀希望地央求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一个小小的宫女,不在宫里好好当差,跑到我府里胡闹。来人,给我赶出去!”胤祉并不搭茬,但明显底气不足。
凝砚被赶了出来,却不甘心。难道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规律就不能改改吗?一个男人怎么能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么残忍?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豁出去了!反正回去也救不了金桂,凝砚干脆跪在了大门口,她想以此惊动路人,最好能传到宫中去,让大家都知道堂堂诚亲王干了些什么好事!凝砚的倔劲一上来,就是到玉皇大帝那儿去讲理,她也敢!
胤祉听说她在门口跪着,聚集了一群人,气得不行,却又没有办法,最后下令闭门谢客,让她跪,就不相信她的膝盖骨是铁做的。
已经过了晌午了,这中间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议论着,凝砚还是不依不饶地跪着。天公不作美,晌午过后,天上飘起了雨雾,不一会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凝砚咬咬牙,不能认输,不能撤退!少顷,凝砚已经被雨水打的睁不开眼睛了,猛然间听到隆隆的马车声,又过了一会儿,头上的雨似乎停了,凝砚抬头,正触及胤禛的目光,唤了声:“四爷,你怎么……”
“别说了,快起来。”胤禛想拉起凝砚,凝砚不肯,“不,我不起来,四爷你不知道,金桂姐姐的孩子是三爷的,我要为她讨个说法……”
胤禛略有吃惊,看着凝砚的样子,只道:“我只听年羹尧说你跪在这儿,原来是为了这个,这事还要查清楚,你先起来,这样跪着会生病的。”
“年大人回来了?他可还好?”凝砚摇摇头,对于年羹尧,她和裕如总是欠人家的,想他看到自己跪在这儿,又不知道要怎样臆测呢。
“他回京汇报军务,你快起来吧。”胤禛从未见过这么不听劝的姑娘,怎么搀她都不愿意起。
凝砚绕开胤禛的手臂,回头间,看到一个人骑马飞奔而来,胤禛也听到马蹄声,回头望时,胤祯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利索下马,跑到凝砚身旁,原来她真跪在这儿,胤祯在响亮的雨声中大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金桂姐姐怀了三爷的孩子!”凝砚也几乎用尽力气喊道。
胤祯看着凝砚的狼狈样儿,瞧了眼打伞的胤禛,不再罗嗦,直接敲门,家仆一开门,还未及说闭门谢客之类的话,就随门被推到了一边,胤祯大步迈了进去。门外的胤禛看着凝砚嘴角微微泛起的笑意,简直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都疯了,却又恍惚之间明白些什么。
胤祉见到胤祯闯了进来,怒气顿生,喝道:“十四弟,你这是做什么?”
“三哥,对不住了,我不闯进来,怕是见不到你的面。金桂的事,三哥就打算赖下去,让一个弱女子去承担?”胤祯赔了罪,但是口气坚决,毫不客气。
“你不过听了些流言,就闯上我的门,这像话吗?”胤祉也不退让,承认了便会声名俱裂,他不能这么做。
“我没有想到,三哥居然是这样的胆小鬼。做错事就已经够可耻的了,做了还不敢承认就更可耻!看来不惊动皇阿玛,三哥是不会承认了。”胤祯紧锁眉头,满脸不屑。
“你少拿皇阿玛压我!你有本事就捅到皇阿玛那儿去,见了皇阿玛,我也有的说。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你和门口的那位也干净不到那儿去,听说八弟和她也有一段,难怪你们兄弟走得近……”看着胤祯怒气冲冲,胤祉得意极了,还好他还有这么个把柄在自己手里。
胤祯握紧了拳头,他真想把拳头揣进对面那个人的脸上,但是他还有理智,拳头落在了旁边的柱子上,血滴了下来。胤祉停住了笑,惊恐地看着胤祯,“你要做什么?”
胤祯一声不吭,转身离去,胤祯到了门口,凝砚还在跪着,胤禛替她打着伞,两个人都看到了胤祯手上的血水,凝砚慌忙道:“你受伤了?”
来时未打伞,胤祯全身都湿了,弯腰伸出双手,并未回答,只道:“回去吧。”
凝砚伸出双臂,像树藤缠上树干般,依靠着胤祯手臂的力量,站了起来。胤祯扶住凝砚,对胤禛说:“回去吧。”
把凝砚抱上马,胤祯骑马而去,两个身影在雨中消失。胤禛独自打着伞,目送他们离去,若有所思,对驾车的小厮道:“回去吧。”
本章解读:
十三的病,包括这位大夫的姓名都是在康熙朝奏折汇编里找到的,还有这次随行的阿哥奏折都是史书所载,笔者尽全力符合时代背景,甚至是文献记录。
关于金桂的事,可能因为那个传说,看客们都以为会是四爷和她扯上关系,但是,笔者实在不忍心再给四爷安排这样的脏水,而且本文中的四爷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这里,很是抱歉,如果有喜欢三爷的看客,笔者承认这是笔者自己的胡思乱想,历史上的三爷没有这桩事。笔者只是将这一段安排到三爷身上,既圆了传说,又解释了三爷为何失败。其实,文人有风流韵事,也属平常。
关于金桂这件事,八成是本书中最不靠谱的情节,笔者写的时候,还是衡量了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但世事如此吧,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是巧合地妙不可言。姑且就当是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