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这两日,乾清宫中,康熙拿着报丧人送来的臻玉亲笔信,一遍一遍地读着:
皇父亲启:
久疏通问,渴望殊深。自儿臣离宫,诸事顺利。台吉有心,尝与儿臣游历江南,一了儿臣夙愿。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遥谢皇父天恩。美中不足,身体每况愈下也。儿臣深感来日无多,恐此生无缘再见皇父,特写此书作别。
十三阿哥乃儿臣之亲兄,少时母亡,望皇父日后常念父子之情,多予关心栽培。至于达尔罕王一家,尽心待人,儿臣命薄,大限早至,不干他人之事,皇父切不要因丧女悲痛而牵连他人。若得此,儿臣感激涕零,死而无憾。
另问安皇祖母及各宫母妃、兄弟姐妹等。儿臣不孝,叩别皇父。
臻玉顿首
这封信字迹极轻,墨色不匀,可见臻玉写信时身体已经吃不消了,这分明是断断续续写地。自听闻臻玉离世,康熙一直自责,臻玉自幼喜欢江南,如果臻玉没有嫁到塞外,也许不会丧命,是他断送了女儿。为了大清,他不得不牺牲和割舍,即便是自己的亲人。作为一个帝王,康熙从未认为自己错了,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却越来越不忍。
康熙感到胸闷,便叫上梁九功,准备去宫后院散心。康熙刚出了乾清门,便见到胤禛向这边走来。
“给皇阿玛请安。”胤禛跪下行礼。
“起来吧,朕悼念十五公主,心中烦闷,出去走走,你若没有急事,改日再来。”康熙脸色暗淡。
“儿臣没有急事,不如陪皇阿玛同去,免得皇阿玛寂寞,也算对皇妹聊表哀思。”胤禛道。
“难得你有这份心,一并去吧。”康熙面色稍有缓解。
康熙坐在龙辇上,胤禛随驾而行,刚入园不久,竟听到乐音,不禁震怒:“公主离世,谁人敢这么猖狂,在此奏乐笙歌?”
走近了,康熙和胤禛才看清,亭内是两名宫女,一名弹琵琶,一名身穿凉薄舞衣,昨日厚重的雪铺在一旁,反显得舞姿比夏日见得更轻盈柔美。众人一时看痴了,半响,梁九功喊道:“皇上驾到!”
两名女子忙跑到康熙面前见礼。胤禛惊讶地发现那跳舞的女子竟是凝砚。
“你们是哪里当差的?不知道十五公主刚殁,怎么敢在这里歌舞?”康熙怒气未平。
“奴才是永和宫的凝砚,曾蒙十五公主亲授舞技,今日来此跳一曲公主生前最喜欢的《绿腰》,以慰故人。不想撞见皇上,惹皇上生气,请皇上责罚。只是这位弹琵琶的,是奴才硬拉来的,不管她的事,皇上要罚,也算在奴才头上吧。”凝砚一身单衣,跪在地上。
康熙听了,不似先前生气了,道:“都起来吧。朕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砚水凝’。朕似乎有印象,曾在这儿见过公主教一个宫女跳舞,那个便是你?”
“正是奴才。”刚才跳着不觉得,站了这半会儿,身上的热气都散了,凝砚止不住地打颤。
康熙看出她冷得不行,示意梁九功给她披上斗篷,可是除了皇上和胤禛,一旁伺候的并未穿斗篷。梁九功正准备差人回去拿,胤禛解了系带,将毛皮斗篷披在了凝砚身上,凝砚推辞道:“奴才怎么敢穿王爷的斗篷?”
“穿上吧,你衣裳单薄,免得着凉。”康熙倒是很赞赏胤禛此举,对下人宽容关怀不失为美德。
凝砚低着头,丝毫体察不到胤禛此刻的担忧。
“公主喜欢江南。可惜朕下江南时,她还小,从不曾带她去。可是她听了十三阿哥描述的江南之景,又从书中看得一些,竟对那里神往许久。这不算什么大的希望,朕竟都不能满足她。”康熙望着一砖一瓦,不禁感伤。
“皇阿玛也不必为此事过于内疚,好在多尔济台吉不是带她去了吗?总算没留下遗憾。”胤禛劝慰道。
“说到多尔济,朕真是不知道把公主嫁给他,是不是错了?如果当初十五公主没有嫁,现在她还能站在这儿,和朕说会儿话。”康熙想起每次来看臻玉,她都欢喜地迎接的样子。
“皇上,请容奴才说句话。”凝砚恭敬道。
“说。”康熙瞧了眼凝砚,见她还没走。
“公主嫁给台吉,夫妻恩爱不长便天人永隔,这让奴才想起了皇上和仁孝皇后。虽然仁孝皇后只陪伴了皇上九年,却和皇上鹣鲽情深,成就了千古帝后的佳话。奴才想,仁孝皇后一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遇到皇上。虽然时光匆匆,但是却好过不见真情、平常庸碌的一生。”凝砚极为动情地说道。
康熙听到“仁孝皇后”,又想起了往事,问道:“你知道仁孝皇后的事?”
“奴才听宫里的老人说过一些,皇上对仁孝皇后可谓情深似海,所以必能体察今日台吉丧妻之痛。奴才没有见过皇上和仁孝皇后是如何举案齐眉的,但确是亲眼瞧着台吉对公主的拳拳真心,奴才想公主嫁给台吉就如当年仁孝皇后嫁给皇上一样,即便能预知结果,恐怕也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样的路。”凝砚想起当年多尔济对臻玉的点滴,不免动容。
胤禛在一旁听得揪心,他对仁孝皇后的事不甚了解,只知道康熙的确对这位皇后感情颇深。她在时,只有一位慧妃去世,康熙顾及蒙古才封了号,其余的人都没有封号。连这独一无二的谥号“仁孝”都大有讲头,康熙自称“仁皇帝”,“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有清以来,皇后的谥号都以“孝”开头,康熙给赫舍里的谥号是“仁孝”,可见二人感情深厚。此外,胤礽并非贤良之才,康熙何以对他青眼有加,大约也是因他是仁孝皇后唯一的儿子。
不过这些年,很少有人在康熙面前提起仁孝皇后,大约是她去世已久,宫里的人都淡忘了。如今旧事重提,不知康熙会作何反应。
“这些不过是劝慰人的话,你如何得知她们没有遗憾?”康熙问道。
“女子一生,大都为情,能和心爱之人厮守终身乃毕生所求。只有到了万念俱灰的时候,才会去追求别的。像仁孝皇后和公主这样,虽然陪伴爱侣的时光短暂,但却已然获得世间女子所求,自然是没有遗憾的。”凝砚此番话也是她的心里话。
康熙回想起赫舍里离开时微笑的脸庞和臻玉信中的话,稍有释怀,说道:“许是女子都能互相体会心境,你说的不错。”
“皇阿玛,化雪时天最冷,不宜过分伤感,要不要回去?”胤禛见康熙脸色发青,凝砚也冻得满脸通红,问道。
“回去吧。梁九功,派人把这丫头送回永和宫。”康熙叮咛道。
“奴才遵命。”梁九功刚打发人,便听胤禛说:“皇阿玛,儿臣正想去给额娘请安,不如顺道领她回去,皇阿玛身边的人还要照料皇阿玛。”
“那好,去陪陪你额娘吧,叫她不要过分伤心。”康熙说完,便起驾回了乾清宫。
凝砚和胤禛行完礼,便回去了。
路上,凝砚不停地搓手,嚷道:“冻死人了,冻死人了……”
“不是穿了斗篷,还这么冷?”胤禛微微皱眉,关切地问道。
“怎么不冷?陪皇上说了那么会儿话,我冻得牙齿直打架。”凝砚还是不住地向手上哈气。
“冷也是活该,你要跳舞告慰故人,怨不得别人。”胤禛装作毫不同情。
“四爷,你有没有见过会走路的雪人呀?”凝砚不怀好意地问道。
胤禛不知缘故,答道:“这倒不曾见过,你见过?”
“见过,我正和他说话呢。”凝砚取笑道。
胤禛一愣,立刻明白了,她是说自己,便撇了撇嘴道:“你这张嘴。”
“四爷一向冷若冰霜,说话也是如此,浑身透着一个凉字,可不是雪人吗?”凝砚越说越觉得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
“我只是不喜欢喜怒行于色,什么都让人知道,不是肤浅得很。”胤禛还是一副沉静的样子。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凝砚点头,故作同意道。
“方才你说的是心里话吗?你真的以为女子大都为情而生?”胤禛问道。
“是心里话,女子几乎都想成为小女人,那些叱咤风云的女子一般都是因对男子的薄情倍感失望才不得已逼迫自己强大的。你想,当吕后清楚地意识到无论自己用多少年的守候付出也抵不过戚夫人一副娇美容颜时,她的内心还能平静吗?没有爱情,她只能在获取权力上找寻平衡。”凝砚感叹,自古男儿多薄情,君王尤甚,如果吕雉从刘邦那里能够得到哪怕一丝温暖,她也不会变得这样冷酷残暴。
“我倒是头一回听人同情吕后,你难道不知道‘人彘’的事?”胤禛稀奇地瞧了眼凝砚。
“四爷不要误会,我绝不是捍卫她。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但是作为女人,我依然情不自禁地同情她,因为即便强势如吕雉,也有她的期待和悲哀。只可惜,她和刘邦,这两位天底下最接近幸福的人竟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互相伤害折磨,铸就了人间一对奇怪的怨偶,他们彼此怨恨却又彼此需要。”一说起古人,凝砚便总是这样感慨万千。凝砚一直相信,在心底的最深处,刘邦和吕雉也许仍然为对方留有别人都无法代替的位置,但那偏偏无关爱情,致使所有的幸福都如水中月,触手可及却又一碰即碎。
“你观史倒是颇有感悟,所言不只入情入理还让人耳目一新,这点倒是和裕如很像,不愧是姐妹。依你所言,若你今生所托非人,也会变得如吕雉一般?”胤禛想起预言,如果凝砚真成为帝母,该不会是吕后乱政那副光景吧。
“四爷问的怪,怎么突然谈到我,不过就算是我,顶多自个儿伤心,也不会像吕雉那样,寻常女子是不会有那般笃定执着的,我只是一个小小宫女,有多少能耐?”凝砚并未察觉到什么。
胤禛静静地望着她嬉笑的容颜,只在心下想:你不是寻常女子。抬头看,已到了永和宫,凝砚忙跑了进去,直奔自己的屋去。胤禛独自去见德妃了。
德妃见胤禛来了,便叫他坐,说是许久未见他。
“近日,皇阿玛交代的事多,我出入宫门大都为了那些事奔走,来不及向额娘请安,额娘见谅。”胤禛见德妃慈善,心中不似以前吃味。
“额娘知道,你和你十四弟都进封不久,自然该勤勉些,多为你皇阿玛分忧。你们有出息,额娘自然高兴。”德妃微笑道,她对这个孩子是有亏欠的,这些年或多或少的修补也不知是否起了作用。
“是。儿子刚才陪皇阿玛去了臻玉原来的住处,皇阿玛似乎还是很伤心。”胤禛提起此事,德妃转喜为悲。
“最近宫里面都是愁云惨雾的,皇上对那孩子挂心,可是人都走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要多劝劝你皇阿玛,莫要让他过分伤心,有损龙体。”德妃叹气。
“儿子会的。对了,我们方才去的时候,见到凝砚在那儿跳舞,说是臻玉生前最喜欢的曲子,额娘知道此事吗?”胤禛无意间提起,德妃只是一脸惊讶。
“这个丫头,怎么什么花样都有?皇上没有怪罪吧?”德妃并不知情。
“额娘别担心,皇阿玛只是和她说了几句话,见她衣衫单薄,还让儿子送她回来呢。”胤禛看得出凝砚的一番话很得康熙的心。
“哦,那就好。”德妃低头,似乎心事重重。
绛菊见胤禛送凝砚回来,呵护备至,表面上答应照顾凝砚妥妥帖帖的,心里却不是滋味。凝砚回来后,便病倒了。这两日,来的人倒是不少,胤禛、胤祯、盼晴,还有太医,好在她病得不重,只是寻常发烧,捂着被发了身汗,又喝了药,说是睡醒时就能好大半。
绛菊见凝砚睡得熟,便想找出陆羽的《茶经》来看。绛菊在家时,并未读过书,所以也不识字。她如今认得的字,都是凝砚闲时教她的。虽然太深奥的文章还是看不懂,但易见常用的字却大都认识,读书遇到不认识的字时,她常常向凝砚请教。打开柜子,翻了许久都未见的《茶经》,一头大汗的绛菊突然注意到一个四方葡萄纹桃木盒,那是凝砚唯一上锁的盒子,此刻它却只挂着锁,锁未合上。绛菊一时好奇,打开一看,只有几封信和一个五蝠绣并蒂莲荷包。绛菊拆开信,逐句地小声念着,心下一惊,又拆开另一封,一封封地看完,绛菊吓得已合不拢嘴。这些都是裕如和凝砚来往的书信,绛菊看出了端倪,又想起寿宴那日两人见面时奇怪的表现,心里有了结论:凝砚根本不是德妃家的亲戚,而是四贝勒侍妾裕如的亲姐姐。她不是乌雅·凝砚,而是钮祜禄·凝砚。
小心收拾好盒子,上了锁后,绛菊陷入矛盾,她不知道要不要保守这个秘密。她伫立在窗口,神色紧张,脸涨得通红,终于,她咬咬牙,深深地看了眼熟睡的凝砚,便出了门。
“你说什么?凝砚的身份是假的,她和四阿哥府里的侍妾是亲姐妹?此话当真?”德妃一个茶碗不小心摔在地上,这消息太让她惊讶了。
“奴才愿意以命起誓,千真万确。而且,奴才怀疑,凝砚和十四爷的关系并不单纯。前几日,凝砚高烧不退,十四爷每日都过来,亲自给凝砚喂药。还有,昨日,凝砚烧退了些,说想出去,十四爷就带她去了园子。奴才见十四爷忘拿了斗篷,就给送去,结果在一株梅树前,见十四爷扶着凝砚,两人低声细语。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奴才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是怕事态严重,才赶来告诉主子,望主子恕罪。”绛菊一五一十地说道,凝砚和胤祯的事,她早就怀疑,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德妃不说话,可是心里却在盘算,想起了以前的点点滴滴,越发觉得不对,暗自想:这个丫头识文断字,跳舞唱戏,一学就通。天资聪颖不说,待人接物也全无小家子气,从来都是落落大方,有节有度。听人说,自己赏给她的珠宝银两,她每每只留下够用的,其他的都贴补给宫里的下等宫女和太监。种种行事,确实不像是小家小户的人。可是,自凝砚进宫,她不断闯祸,当日和胤禩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竟然和胤祯……胤祯的名声受不起这样的折损,这次断断不能再容她。
本章解读:
臻玉去世,其实为十三留下了保命符。本章又小小提醒了那个预言,既然胤祯和凝砚已经互表心意,胤禛早晚会知道的,不知又会引发何事?
绛菊告密,是由来已久对凝砚的复杂感情,前面也有铺垫,不满、羡慕、嫉妒是有的,但她对凝砚也有姐妹之情,朋友之谊,所以,怎么看待她告密的举动呢?不全是故意的,她有些鬼迷心窍。所以,笔者不知道如果看客们在现实中遇到了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背叛,会不会原谅她?我们且看这件事对凝砚会造成什么影响,且看凝砚知道这件事后,是如何处理的吧。笔者是相信,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