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
太子被废后,康熙心中难过,时常梦见已逝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这几日,一拨朝臣见太子被废风波已过,急着上折子让康熙再立太子,一致推选八阿哥胤禩,称赞他礼贤下士、乐善好施,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大阿哥胤褆也别有用心地向康熙奏称“相面人曾相胤禩后必大贵。今欲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可是,这些人都会错了意,此时的康熙对胤礽还存有希望,并不想另立太子。通过朝臣的折子,康熙倒是看清楚胤禩不容小觑的朝中势力,认为他结党营私,罪无可恕。
九月二十九日,康熙召众皇子至乾清宫,面色铁青,威中带怒地端坐着,猛然喝道:“朕有言在先,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八阿哥,你可知罪?”
胤禩突然受惊,跪下道:“皇阿玛息怒,儿臣不知如何惹恼了皇阿玛,请皇阿玛明示。”
“不知罪在何处?好,那朕告诉你,你向来阴柔奸猾,废皇太子后,妄蓄谋夺太子之位,你当朕瞎了吗?”康熙怒不可遏。
“儿臣不敢,请皇阿玛明察。”胤禩嘴唇隐隐在抽搐。
“你说你不敢,朕看你敢着呢。大阿哥说,有相士为你看相,说你会大贵,你是不是听了这样的话,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朕让人举荐皇太子,你便让众臣保举你,不是蓄谋太子之位,又是什么?朕素日倒是小瞧了你,你居然大胆到和朝臣勾结,扳倒太子,真是狼子野心。你是不是都等不及了,当太子都嫌慢,最好朕现在就把这位子让给你!”康熙随手抓起朱笔,一把投到胤禩身上,弄污了衣物。
“皇阿玛,儿臣断断不敢。儿臣百口莫辩,再请皇阿玛明察。”胤禩极力用平静如水的声音回答,他此时才觉得胤褆可能别有用心。
“明察?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你了,是不是?朕是个昏君,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是不是?”胤禩越辩,康熙越生气,攥拳道:“八阿哥暗中勾结党羽,谋害太子,如今事情败露,将其锁拿,交与议政处审理。”
胤禩跪倒在地,一言不发,他知道此时他的辩解已是徒劳。康熙一旦认定是他的错,要罚他,再辩解也是无济于事,只能激怒康熙,会罚的更重。随即,来人押走了胤禩。胤禟和胤祯目视着胤禩被带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决心与胤禩共进退。胤祯早已按捺不住,上前奏道:“皇阿玛,八哥历来为国事尽心尽力,绝无谋权之心,儿臣等愿为八哥担保。”
康熙看了一眼胤祯和一旁蠢蠢欲动的胤禟,怒斥道:“你们两个,是指望他做了皇太子,日后登基,封你们两个当亲王么?真是一样混账!”
“这都是皇阿玛自己揣度的,并非儿臣心中所想。儿臣只是念在和八哥的兄弟义气,才向皇阿玛求情,请皇阿玛看在八哥素来为国事奔波的份上,饶了他吧。”胤祯一张脸皱在一起,磕头道。
“你们说你们有义气,朕看都是梁山泊义气。”康熙怒气不减。
“兄弟间就该有同生共死的义气,皇阿玛要是执意不放过八哥,儿臣也请皇阿玛治罪,省的哪日皇阿玛见我们兄弟不顺眼,到时也是死!”胤祯只觉康熙如此不顾念父子之情,一时言语冲撞了康熙。
康熙勃然大怒,大步走下殿,拔出随身所带的匕首,快步走到胤祯面前,喝道:“你要死,如今就去死!”随即举起匕首,欲诛胤祯。众皇子一拥而上,五阿哥胤祺跪着抱住康熙,不断劝胤祯认错,众皇子叩首恳求,只有胤禛跪在原处,一言不发。
胤祯垂头丧气地跪在众人后面,只感到鼻子里冒酸水,叩头认错道:“皇阿玛息怒,儿臣知错了。”
康熙气喘吁吁,收了匕首,随手握着匕首当板子向下打,胤禟跪着,一把抱住,被康熙用手打了两嘴巴。
康熙气得不行,被梁九功搀扶着坐了回去,下令将胤祯责打二十板。众人吓得一身冷汗,胤誐可怜地望着胤祯,只见他低头跪着,不再发言,只是一脸的委屈中掺着难过。胤祥瞥了胤禛一眼,神色忧愁。
琼苑东门,胤祯刚从德妃的永和宫出来,凝砚在后面追着,行至此,遇上胤禛和胤祥。胤祯和胤禛、胤祥隔着几步,相对站着,却谁都不愿上前。胤祯皱着眉头,气呼呼地盯着胤禛,胤禛倒是一脸泰然,丝毫没有不自在,和身旁的胤祥对视了一眼,胤祥轻轻叹了口气。眼见胤祯就要上前一步,凝砚跑在前面,拉住他道:“十四爷,奴才送你。”
胤祯挣开,仍盯着胤禛,怒气不减,边说“不用”,边从胤禛身旁大步走了过去,凝砚向胤禛和胤祥福了福,忙跟上。快赶上胤祯时,回头望,只见胤祥正好回头,朝凝砚做拱手状,凝砚点点头,回转身子,忙跟上已大步朝前的胤祯。
胤禛看胤祥转身,眉头一紧,听胤祥道“我只是拜托她照顾十四弟”,胤禛默不作声,继续走了。胤祥看到此景,尴尬地跟着走了。
走了一段,胤祯回头,对着凝砚便吼:“你跟着我做什么,回去。”
“我陪你走走。”凝砚见他生气,大气不敢出。
“你知道我去哪儿?就要陪我?赶紧回去。”胤祯气得没法好好说话。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凝砚不想丢下他一个人难过。
胤祯瞪了她一眼,说:“我去宗人府领板子,你也去吗?让我静一静!”
“那,我不说话就是了。”凝砚又向前了一步。
“我想一个人,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包括你。这你听明白了吧。”胤祯说完,便走了。
凝砚立在那里,宗人府在宫外,自己出不去,再跟下去,会让胤祯更加难堪,便作罢。
胤祯来永和宫,是将前因后果告知德妃,免得她担心,另外说自己这几日恐怕不能来向她请安,让她注意身子,这才安心前往宗人府,领那二十板子。德妃一听,心急如焚,等胤祯走了,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去向皇上求情,忙让凝砚把胤祯追回来。凝砚虽然出去,却并不打算将胤祯带回来,因为她知道,胤祯不会让额娘犯险为自己求情,而且在她看来,德妃也不能去求情,此刻求情无异于火上浇油。胤祯当堂反驳康熙,若不让康熙出了这口气,他为父的颜面何存?为君的天威何在?能以处罚出气,反倒会息事宁人。德妃见凝砚未将胤祯追回,求情之事只好作罢。
又过了三日,议政大臣共议皇八子胤禩谋求储位罪,康熙削胤禩贝勒爵,贬他去做闲散宗室。
这天,德妃在屋里坐不住,准备探望胤祯,还未及出发,就见宝吟急急忙忙地赶了来。宝吟说胤祯自挨了打后,就一直在床上躺着静养,谁知下午她去送点心时,人却不见了,在乾西五所附近都问过找遍了,就是不见胤祯。
德妃一听,想他挨了打,身子也不方便,这能去哪儿了?传到康熙那儿,又是一桩事。急火攻心,竟有些站不稳。宝吟和凝砚赶忙扶她坐着,德妃此时顾不上自个儿,吩咐永和宫的奴才们全数出动,随宝吟去找胤祯,宝吟叫凝砚留下照料德妃。凝砚自听了宝吟先前的话,就已经担心万分,此刻一心只想去找胤祯,便向德妃请命去找胤祯。绛菊看得仔细,忙说她来照顾德妃。于是,凝砚便随宝吟出去找人了。
一群人在各宫门前不住地询问胤祯的踪迹,凝砚正在琼苑东门徘徊,突然想起,胤祯也许在万春亭那棵槐树下,便立即出门向右转弯。
到了万春亭,绕到亭子后面,凝砚才松了口气,胤祯果然在那儿,扶着树,垂头丧气。凝砚从未看到胤祯这副模样,他从来都是风度翩翩、意气飞扬的,此刻却像是霜打的茄子,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凝砚不禁心疼,想胤祯此次应该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正想着该如何劝慰他,一抬头,才发现胤祯正看着她。
“十四爷,好雅兴,没事来赏树呀,身上的伤不疼吗?”凝砚惦记他的伤,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没好气地开了口。
“疼,但没有心疼。”胤祯黯然的眼神诉说着他此刻的难过。
“既然疼,咱们就先回去吧,先把身上的疼养好,再慢慢治心里的疼,好不好?”凝砚上前去扶胤祯,不忍地看着他。
“身上的疼不算什么,好医得很;心里的疼,就难了。”胤祯喃喃道。
凝砚心里难过得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凝砚只道:“我知道,为了八爷的事,皇上打了你,你心里不好过。”
“皇阿玛从来没有这样过,我觉得他变了,不再是那个慈眉善目、对我们兄弟疼爱有加的皇阿玛了。我们可是他的儿子,他却要抓八哥、打九哥,甚至杀我!”胤祯的一腔愤怒中难掩痛心。
“十四爷别气。我相信皇上是位仁君,对待儿女也总能多为你们着想。可是,想想他以前是怎样疼爱儿子,一味骄纵废太子,最后落得什么?所以,皇上对你们严厉些,也是得了教训的结果。话说回来,你说皇上变了,你们又何尝没变?以前你们还小,皇上正当壮年,自然父慈子孝;可如今,你们渐渐长大,心里盘算得多,皇上日渐衰老,他怎么能不有所防备?作为皇帝,只要涉及捍卫皇权之事,他就不能不铁腕政策,就算是自己的儿子,如果有分权谋位之举,怕也只能狠下心,除之而后快了。”凝砚读过的书中,历来的皇帝都是如此。那****见康熙对臻瑾的婚事如此前瞻后顾,也以为他不同于其他皇帝那样独断专行。现在看来,只要涉及皇权独断,皇帝都会六亲不认,康熙并不例外。
“可八哥的确是最适合当太子的,他并没有篡位之心。”胤祯辩解道。
凝砚摇摇头,觉得胤祯真是当局者迷,便道:“是,你相信八爷没有篡位之心,九爷十爷也相信。可是,如何让皇上相信呢?朝臣都力荐八爷为太子,皇上一见这阵势,他首先想到的不会是他这个儿子有多出色,而是在他不知不觉中,八爷已经得到这么多支持了。就算他没有结党营私,没有夺权之心,皇上提防一二,总不为过呀。”
“你是说皇阿玛感受到了威胁,所以才要贬谪八哥,杀杀他的威风。”胤祯从未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局面。
“就是这个意思。二阿哥如此,八阿哥也是如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八爷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不该那样锋芒毕露的。”凝砚提醒道。
“你说得对,我们没有猜中皇阿玛的心意,他废太子只是因为太子作恶多端,并未想移立他子,他对太子也许并未完全放下希望。”胤祯叹气道。
“正是如此。十四爷,我一直好奇,你为何和八爷那样要好呢?按说,四爷才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我反倒不常见你们在一起。”这是困扰凝砚许久的疑问,心思细腻的她总是害怕他们亲兄弟不和,是因为当年胤祯帮自己逃婚所致。
“不要提他,如果那天你看到他是怎么冷眼旁观的,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胤祯仍在生气。
“冷眼旁观?你是说四爷没有向皇上求情?”凝砚想,八成和那天挨板子的事有关。
“皇阿玛要杀我,他居然能一言不发,他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亲兄弟。他生性冷淡,不喜言谈,我和他没什么可说的。我从小就和八哥走得近些,他对我、九哥十哥都很关照,我们作弟弟的,自然就跟着他。长大了,也还是这样。我是真心希望他将来能成为大清之主的,也愿意辅佐他。”胤祯说得极认真,他也不明白怎么就把这快烂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告诉了凝砚,许是对她放心,许是因为方才凝砚的言谈让他感觉她的分析和判断能力都不是寻常女子所有,自己不说,她也瞧得出几分吧。
原因就这样简单,凝砚终于明白,这世间是有利益权衡、互相利用这会儿子事的,但也有因为感情深厚而水到渠成的联盟。凝砚笑了笑,转了话题,问道:“十四爷,你在宫里这么久,见过这铁树开花吗?”
胤祯抬头望了眼树,答道:“没有,我没见过。”
“‘千年铁树开了花’,那铁树真是千年开一次花吗?”凝砚道。
“当然不是,我随皇阿玛去过一次江南,那儿的铁树有时年年都开。北方严寒,铁树只能盆栽于温室。也不知是谁,在这儿栽了一株,以前这园子里的花匠是要把它除去的,我碰巧见了,想它长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也不碍事,不让他们动,这才留了下来。不过,我都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死了。若是那样,就更不可能开花了。”说完,胤祯把目光投向铁树最上层的枝叶,像是惋惜这深绿中从未有过别的颜色一样。
“哦,是这样。那十四爷为什么喜欢这颗铁树?”凝砚好奇地问道。
“我一向是快人快语,可额娘告诉我,有些话不能和人说,所以我只能和它说。还有,我喜欢它的固执,非要在这不宜生长的地方孤独坚定地活着,好像真能开出花似的。”这番话是胤祯的心境:身为皇子,虽然荣华富贵,但成长中多少辛酸,前朝争斗,抱负难施,内心的孤独只能用外表的坚强掩盖。
“我相信它终有一天会开花的,只要它是树,不停止生长,等遇到适宜的气候了,一定会绚烂满枝的。”凝砚想告诉胤祯,让他充满希望。
“好,到那时,咱们一起来看……”胤祯果然快意了许多,可未及说完,伤处突然碰到了树干,哎哟了一声。凝砚忙扶住他道:“唉,我的爷,小心些。”胤祯冲她笑了笑,便由她扶着回去了。
到了永和宫,德妃见到儿子平安,一颗心放下了,气也顺了。宝吟在外,听传话的太监说胤祯回来了,忙赶回永和宫。宝吟见到胤祯,嘘寒问暖。坐了不多会儿,宝吟就领胤祯回去了,临走时,胤祯回头望了望送出门的凝砚,凝砚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宝吟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顿时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本章解读:
康熙锁拿胤禩这一段,历史有明确的记载,所以笔者也只能循着旧路写,大框架没变,对话加了一些。
胤祯和胤禛对视的那段表现了两人关系的恶化。笔者一直以为亲兄弟最后相处到彼此仇视的地步,一定有原因的,首先两人不亲,其次德妃偏心,第三凝砚逃婚,第四政见不合。怨气一定是在无数日子的累积中酿出来的。
凝砚安慰胤祯的这段,还是体现了她的聪慧,这一点是胤祯屋里的女人不能相比的,所以也是凝砚对胤祯来说的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