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似的雪花从天上成片成片地飘落了下来,黄昏时分,整个天都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帆布一样,阴郁的可怕。
从东街巷口一直延伸到定远侯府的那条路被拖得老长老长,脚踩在雪上,足足三尺深,吱呀吱呀的声音煞是清脆。
走在路上的主仆二人一老一少,一忧一喜。少年人喜上眉梢,格外的兴奋,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包着酱鸭子,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京都的趣闻。
“我瞧着秦楼的玉飘飘姑娘是真性情,要不是她帮着咱们解围,差点就露馅了。只是真没有想到二皇子居然也会去那种地方。”少年人着一袭乳白色织锦花纹长衫,腰悬白玉,面如冠玉,身材修长,玉树临风,只是眉峰甚是浅淡,少了男儿的英气,而那双眸子大而水灵,含笑时弯弯的眉眼更显得温柔多情。
“小姐不可妄议,再说了那种地方姑娘家还是少去为妙。”老仆一语道破少女身份。
她只吐了吐舌头,做不悦状:“忠伯,说过了多少次了出门在外,得叫我爷。再说了,我若不出去怎么知道相府公子有断袖之好,云家公子风流多情呢。”
“唉……”忠伯叹息了一口气,“就怕侯爷发现了。”
“你放心吧,爹爹忙于朝政,只怕这个时候还没回府呢。咱们从后门早些回去,收拾好了他就不会发现。”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轻车熟路。
闻言,老者也不再多说,谁叫侯府就这么一个千金,侯爷太过于宠爱。可以前的小姐不是这样的。
那大家闺秀的性情可博得京城第一美人兼才女的称号,可自幼身子骨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早些年还有个疯和尚进府说是从娘胎里就带着不足之症,要让其归入佛门,否则只怕是熬不到及笄之年。
定远侯的封号是征战沙场杀敌万千得来,哪里会信得这些。只是拿了些银子打发了疯和尚走了便是。说来也怪,此后小姐确实是大病了一场,皇上念及侯爷的功绩请了宫中御医整治,个个都摇头,束手无策。眼瞅着就要备后后事了,小姐居然挺了过来。而且此后倒是性情变化了不少。
两人从侯府进去,先敲了两下门,再敲三下,门自然就开了。
开门的却是个清秀机灵的小厮,先打了声招呼,就道:“小姐您可回来了,适才听说侯爷也回来了,只怕您得早些回去,晚些时候怕是侯爷要来看您了。”
“不碍事的,爹爹即便是回来了,也没多少时间顾忌到我。”秦霜嫣然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小厮忙低下了头,不敢多看,心道小姐是出落得越来越亭亭玉立了。
突然,秦霜瞥见了站在风雪中一脸傻笑的一个少年,着月白色细葛大袖衫,外罩织锦镶墨狐斗篷,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冰天雪地的受了冻的缘故,两腮红扑扑的,面如桃瓣,煞是好看,只一双眼睛似有些直愣愣的,使整个人都有些失色,秦霜见了这个少年,赶忙走了过去,嗔怨道:“六儿,你怎么能让少爷站这儿呢?若是生了病,你可担待得起!”
六儿忙道:“小姐,少爷要在这儿等您回来,我劝说了好几遍也没用。”
“这么冷的天儿,他身边的小厮,也没跟在身边,添件衣裳,这些人都是干嘛用了,早晚打发了出去。”
秦霜摸着弟弟的手,冰凉凉的,他只看着姐姐傻呵呵的直乐,嘴角都掉出了哈喇子。
秦霜把糖葫芦和酱鸭子往他眼前晃了晃,少年的眼珠子就跟着直转悠。接过了糖葫芦和酱鸭子,秦霜拿出绣帕拭去了弟弟嘴角的哈喇子。
那一幕看的忠伯也跟着乐呵,姐弟俩感情真是好。可若是少爷不这么痴傻那就更好了。
秦风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啃着酱鸭子,吃的满嘴又是油腻腻的,又是沾满了血红色的糖浆,看得秦霜冷俊不禁。
一路拉着弟弟走回了自己的别院,却罕见看到了门口焦急等待的侍女。
秦霜一走过去,她便道:“小姐,您可回来了,老爷就在里头等您呢。”
这下可要露馅,秦霜刚要走进去,可低头一看自己这身装扮终究是不妥。
只是这会儿若是换衣裳一来也是没地儿换,二来也是没有时间,看来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刚一到院子,就看到了迎面走出来大步流星的父亲。暗道不妙,可仗着父亲素日的宠爱,却也不那么的害怕,笑嘻嘻地走了过去,福了福道:“女儿拜见爹爹。”
定远侯秦逸一看到自家女儿做易钗装扮气儿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哪儿有一点儿女儿家的样子?说,这一整天到哪儿疯去了?”
“爹,您不是一直都说将门虎女,不能像臭穷酸的闺女一样只在家里读一些无用的书吗?再说了女儿也没去哪儿,只是在外边逛了逛,若是成天待在府里闷都闷死了。”秦霜拉着父亲的手,撒娇道。
定远侯原是有几分生气的,可听了女儿这话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啊你……”说完,瞧见了自家的小儿子还杵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瞧瞧父亲又瞧瞧姐姐,满是好奇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口气。
“风儿,也过来。”
定远侯说着,秦风笑呵呵的走了过去,嘴角上还溢着油,就往他父亲身上蹭了蹭,侯爷也不恼。
左手拉着闺女,右手拉着儿子,想着也是十分满足的。
若是夫人还在,大儿子也在的话,那么现在就告老还乡,安享天伦之乐,也是极好的。
只是这些现在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拉着一双儿女走了进去。
烛火下,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满心的感慨,从小秦霜身子骨就不好,本来将门虎女,也没那么多的拘束,本不欲让她学这个学那个的。可她自己喜欢,倒是习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年太后生辰的宴会上露了脸,倒叫世家子弟给惦记上了。
“霜儿,年纪也不小了。”定远侯看着秦霜满是爱怜的神色。
可秦霜总感觉,那双慈爱的眸子与往日不同有着恋恋不舍的情绪,她撒娇道:“可也不大呢,女儿方才年方二八。”
“都二八年华了,女儿大了,就留不住了。”定远侯这话让秦霜愈发的确定即将要说的会是什么事儿,可她并不想要出嫁,尤其是嫁给一个男人。
“爹爹,女儿不嫁,女儿愿意一辈子侍奉爹爹。”
“瞎说。”定远侯佯装生气,可眼眸中却掩饰不住的高兴。当父亲哪里舍得把自家女儿给送出去了。可话说出口却成了:“你若不嫁,将来谁为风儿谋得靠山?近日求亲的王孙贵族愈发多了,可有属意之人。”
求亲之人是门庭若市,可若说属意,一个也没有。
秦霜道:“爹爹最是疼爱霜儿,也知霜儿的性情。女儿的婚事要自己做主。”
若是往常到秦霜说的这话,秦逸必是傲然一笑,我定远侯府的千金当然有资格挑的京城中最为出色的世家子弟。
可今时不同往日,北国与燕国的战事已经打了三个多月了,一开始皇上没听得他的建议,出兵八十万进攻,如今三十万人马被困在燕地,眼看着粮草将尽。而奋威将军束手无策,皇帝终于又想起了老臣。
秦逸跟着皇上多年,自然知道皇帝胸怀大志,素有一统天下的决心,可生性多疑,这一次虽然答应了让他带领八十万人马进攻燕国,只怕心里头多少还是不放心的。
可怜秦逸一世名将,一生清廉,年老之际,却要请求让皇帝多多赏赐自己黄金万两,庄园千顷,就是为了让皇帝放心,他无称雄之心。这样一来皇帝果然是放心了,可是秦逸不论成与不成也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征战沙场。
他老了,将军百战死,归来庙堂当封侯。
可是以北皇的野心,岂容臣下功高震主,所以他哪怕是战功赫赫,也是如坐针毡。
秦逸一生戎马生涯,从士兵开始做起,到校尉、前锋,冲锋陷阵,立下汗马功劳,荣升将军,大将军,定远侯,草根出身的英雄,最能够让市井草民津津乐道。
虎父无犬子,其大儿子秦朔也是少年为将,大小经历二十八战,无一败绩,荣归之日,却暴毙马上叫人唏嘘不已。
秦逸中年丧子,爱妻也于这个时候伤心过度,撒手人寰,留下一女一子,小儿年幼适才三岁,高烧不断,从鬼门关饶了一圈,幸而福大命大,捡回了一条性命,却落得了个终身痴傻。可傻人有傻福,得了个世袭的封号。
只是没有想到今儿一早皇上把他叫了过去,促膝长谈,就是想要结为儿女亲家,按理说皇帝也算是待他不薄了,如此小心翼翼地询问,而非赐婚,已是给足了老臣面子。皇上有意将秦霜赐予七皇子为正妻,七皇子乃是皇贵妃所生的,皇帝素来宠爱,性情也是最为张扬的,可正因为如此,秦逸才不大喜欢,他其实更中意二皇子,那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性情敦厚贤良,也是最为可能成为储君的人选。当然秦逸是不会向皇上提起的,毕竟他还不知道自家宝贝女儿是什么个意思。
秦逸把皇帝说的事儿跟秦霜说了。
“爹,女儿不嫁。”秦霜淡淡的说道,可眸子中却有着不容质疑的硬气。
秦逸中年丧子丧妻,留下这一子一女,都让自己给宠坏了,还担心他们会缺少了将门子女的骨气,可听完这话却是放心了不少,只是一想到皇上今日的语气,怕是不容拒绝,不由得叹气道:“七皇子倒是才华横溢,只是母家戚国舅名声不好,恐日后会连累他,而二皇子性情敦厚,又是出了名的孝顺,你若进了王府稍稍压制着点脾气,必不会亏待了你。而且也能够帮衬着点你弟弟。再者皇上属意的,赐了婚,将来仗着这一层依靠,也无人敢看轻你。”
“爹,这是您真实的意思吗?”秦霜的脸上再无笑意,黑亮的眸子只定定的看着秦逸,眸中的冷然与淡漠之色前所未有,这让秦逸这见惯了厮杀与生死之人也不免有些寒意。只是也没有细想。他若真是这个意思,现在也不会来问秦霜的意思,而是直接回了皇上了事。
秦逸摇了摇头,道:“若是霜儿不愿意,爹爹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勉强你的。”
秦逸说完这话之后,许久未见得秦霜说话,看她模样仍旧是淡漠的很,心里头便有些歉意,深深叹息了一口气。
看到傻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父亲身上睡着了,恐他着凉,秦逸便将他抱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爹,从来皇储之争,祸及朝臣,旁人恐避之不及……二皇子言行不一,非良人之选……”本欲告知二皇子在倚翠阁的所作所为,可如果让父亲知道自己也去过那儿,只怕更不高兴了。
秦逸的步伐稍作停顿,待听完,却是大步流星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