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虽然动作很轻，木屐还是哒哒的发出了声音。
米色布艺沙发上，靠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灰蓝色的针织衫，面色严肃，右手搭在沙发的其他手指轻轻抚摩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那个保镖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面部表情仍是冷冷，见她下来了也丝毫没有变化。
她疑心他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干爹了，心里有点慌，从他那终年不化的冰山脸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情况，只是慢慢拖沓着脚步，走到中年男子的面前。
“干爹，您今晚怎么来了？您不是说最近很忙，不来看我了吗？”
他把筱淇拉下来坐在自己身边：“怎么，淇淇，你不喜欢干爹来看你吗？”
“没有没有，我可喜欢您来看我啦，我只是奇怪您怎么突然跑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要是我正好没回来或是已经睡了，就见不到您啦！”她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那样伸手摸摸他硬硬的胡须渣子。“干爹，你看你，忙得连胡子都忘了刮啦！”
他嘿嘿一笑：“是啊，太忙了。”他摸摸她的头，又用额头去蹭蹭她的额头：“淇淇啊，等忙过这一阵，干爹就再也不忙了，到时候带你环游世界去，好吗？”
“再也不忙了？”干爹这句话的重点在于环游世界，但是筱淇似乎对前半句话更感兴趣。
“是啊，以后那些事就让龙四来管吧，咱爷俩环游世界去！！”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好像得到了玩耍的准许的小孩。笑着笑着，竟咳起来。筱淇赶紧把茶几上的水递给他，一边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接过水，慢慢喝起来。她抬眼看着冷面保镖龙四，他仍然面不改色。
筱淇拿过空了的杯子，语气略带责怪的说：“干爹你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了？笑着笑着也能呛着，真是服了你了。”
他笑：“淇淇，你喜欢旅行不？”
“那还用说，我从小就想着环游世界啦！”筱淇说，“可惜长这么大，我连N市都没出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梦想能够实现呢！”她的眼神突然没有了聚焦，好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倚到他怀里：“谢谢干爹。”
他拍拍她的头：“傻妞，谢什么！这本来就该我还你的。”最后一句特别含糊小声，连筱淇也没听清，抬头问他说了什么，他只摇了摇头。
莫名的，筱淇心里出现了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已经十几年没出现过了，那一刻，她特别安心，呼吸匀畅，心情平和，虽然他絮絮叨叨的在说着一些话，可她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里面，她看见了许多年不见的父亲，还有他，她口中的“干爹”。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筱淇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被塞得好好的，生怕她踢被子，着了凉。她心头一暖。闭上眼睛，耳边却突然想起了那个人对自己说的话。嘴角下沉。她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打开电脑，写了封只有几个字的邮件：“鲨鱼上岸了。”点击发送。
她爬回床，把厚厚的被子踢到一个角落，自己在另一个角落，蜷缩着，瑟瑟发抖。不明白，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装得那么若无其事，难道他的心肠是黑色的吗？他怎么竟可以这样的心安理得？是她太笨了吗？这事她这几年一直在苦思冥想，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每一天每一天在他的面前装作开心幸福的乖女儿的样子，真的好累。可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呢，为什么呢？
她抱着双膝，坐了一夜。
再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她梳洗一番，就往外走。
今天龙四没有等在门口，而是换了另一个保镖。她问：“龙四呢？”
保镖回答：“龙四哥和老大去办事了，这段时间由我来保护阿七小姐。”
“哦。你离我远点。”她不再发问。“是。”
她在街上晃荡着，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像飘荡的灵魂，没有一丝生气，只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的木偶，只会麻木地往前走，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哭和笑。刺眼的阳光打在身上，她也没感到一丝温暖。
突然，她眼前的光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她抬头，迷蒙的眼中出现了那张笑意荡漾的脸。“卓言……”
他愣了一秒：“啊？卓言？”他板起脸来：“你把我名字忘了吗？”
她揉揉眼睛。“你不是卓言？不是卓言……”她绕过他，走开。
程远看她精神恍惚，就转身拉住她：“小淇，你怎么了，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昨晚才见过啊……我是程远啊，路程的程，远方的远啊！小淇，小淇！”
“啊，你别晃我呀，我的头好晕啊，好晕啊！”她有气无力的说。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对……对不起。”
她甩开他的手，想往前走，却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来。他赶紧架起她。他往周围看了看，扶着她向7.8克咖啡屋走去。
她睁开眼，看见眼前一张大脸，便吓得想往后靠，但背后已是沙发，哪还能往后，只好把脸转到一边。他看见她突然睁开眼睛，也吓了一跳，就往后一坐，正好稳稳当当的坐进她对面的沙发里。他有点尴尬，拿起一杯咖啡，呷了一口，才问：“小淇，你醒啦？”
她惊奇自己为什么会在咖啡屋里，还坐在自己最常坐的位置上，最惊奇他竟然在自己眼前，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好辛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直到他叫自己，才挣脱那令自己痛苦的五年。
自从那晚以后，她就常常在街上遇到卓言，只要有空，卓言就会把她带来这间咖啡屋。在这里，他们可以完全忘了咖啡屋外的一切纷繁复杂，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人，只要相拥，就是一辈子。每一次，只要和他在这里哪怕只是小小的坐一会，她可以什么也不再在乎，什么烦恼什么忧愁通通和她江筱淇无关了。这最初的美好，最初的幸福感，就是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屋里滋长，蔓延……
她欣喜的扑到他怀里，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胸前，轻轻说道：“卓言！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哦，好害怕啊，我梦见你不记得我了，还说你叫程远，还问我叫什么名字呢！你说你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对吧？”
他没有立即挣开她，只是让她抱着自己。过了好久，他才把她从自己身上剥离，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对面，一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小淇，我有一件事必须和你说清楚。”
筱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见他一脸严肃紧张的表情，就任他将自己塞回沙发：“卓言~你怎么了，怎么那么严肃呢？我可能太累了，才小小睡了一觉，你怎么脸色和语气都变了？”
他安置她坐下，自己也坐下，“不不不，你别说，你听我说。”又喝了一口咖啡，“其实你没有做梦。也就是说，我不是卓言，我是程远，并且这一点无需置疑，我知道我自己是谁。”他一字不顿。又喝了一口咖啡。
筱淇原本充满了喜悦和爱的眼睛瞪得老大，她的笑容僵硬在那里。“不，我不信。我是做梦，你是卓言。你骗我，你就是卓言，不是什么狗屁程远！你骗我！！！你骗我！！！！”她站起来，猛烈的摇头，大喊，身体剧烈的颤抖，之后又瘫倒在沙发里，喃喃自语，“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程远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好久，才又抬起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是卓言。”他的眼神很暗淡，“那如果你没事了的话，我就先走了。”他站起身。
她于是才抬起眼，拉住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真的真的太像他了，我不是故意把你当成他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停住脚步，怜爱的抚她的头：“没事的，没事的。筱淇，把他忘了吧，好吗？”
她摇摇头：“不，我不会忘了他的。永远不会。”他把她拥进怀里：“你又何必……”她说：“我爱他。你懂吗？”他再次沉默了。
这时候，咖啡屋的门开了。门口那个身影看到这对相拥的人，身体竟不觉的狠狠地颤起来，立刻夺门而出。五分钟后，那个身影才又重新推门进来。
那人走到已经坐下的两人面前，他们才发觉，一起叫道：“湘姐！”“湘子？”然后又是两人的对视和异口同声：“你们认识？”
林湘笑笑：“你们真有默契。”两人尴尬的低下头。
“湘姐你怎么来了？”筱淇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她说：“阿强给我打电话说你晕倒了，被一个男人搀到这来了，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是你。”最后那句话，是对着程远说的。筱淇则往窗外看，那个保镖即林湘口中的阿强忠于职守的站在门口不远处。
程远说：“嗯，我也没想到湘子和你是好朋友。我看你差不多没事了，还有湘子陪着你，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林湘点了点头，筱淇却依依不舍。但是看林湘的脸色不太对劲，也没挽留，只是说了声谢谢。
两人的目光一起送他出了门口。
“湘姐？”
她回过头来：“怎么了？”
“湘姐，你是不是……”
“我没有，你别瞎说。”她的双颊竟微微红了。筱淇看在眼里，心里一阵绞痛。
林湘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是怎么认识程远的？”
“程远？”她问，“他真的叫程远吗？”
林湘奇怪：“你在说什么啊？他不叫程远叫什么啊！我跟他大小一块长大，他叫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筱淇低头喃喃：“原来他真的是程远，不是我的卓言。”
“卓言？谁啊？”林湘更奇怪了。
“没事，湘姐，对不起，他和卓言实在太像了，所以刚才忍不住抱了他，湘姐你别介意，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什么？！你……你看到我进来了啊……”
“是啊。”筱淇笑笑，“如果不是看见你进来又出去，再进来的时候脸色还那么差，我也不敢胡乱猜测你和程远的关系啊！”
“这个……我本来就和他没什么关系嘛，你别胡说。”话是这么说，可平时大大咧咧的林湘此时已因害羞而变得扭扭捏捏了。
好一会，她才稍微恢复常态：“对了，我刚刚问你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你都没回答我呢！”
“没什么，因为一点误会。”筱淇不想对昨晚发生的事情多加描述，只用一句话搪塞过去。幸而林湘也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只想既然刚刚阿七已经保证过不会再有像那样的事情发生，他们是如何认识这个问题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她相信她，更相信程远。
见林湘不再追问，筱淇的心里却充满了疑问。忍着难过，开玩笑似的八卦起来。“湘姐……”她靠在沙发上，端着咖啡，说，“湘姐，我好想听听你们之间的故事哦！”
“这个不行。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她狡黠的笑笑。
“啊？那他也是我干爹手下的人吗？”
“不，不是的。”
这下筱淇更加失望了。卓言曾经告诉她，他从小就呆在他老大，就是她现在的干爹的身边。难道，真是她弄错了吗？她抬头看见林湘竟自顾自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有一瞬间真希望是自己认错人了，程远和卓言，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生命体。这样的话那单纯的林湘绝对不会受到伤害了。即使自己会因为卓言的离开而痛苦一辈子。心里苦笑了起来，江筱淇，你好伟大，好无私啊！
“我只能说，我很爱他。”林湘刚刚不愿透露，这会儿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们从小就认识，他虽不是老大手下的人，但我却是通过老大认识他的。
那年我才8岁。我的爸爸因为赌钱借了高利贷，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也没有还清。后来他就失踪了。妈妈没有恨他。她带着我四处逃，但最后还是被放高利贷那些人找到了。我们没钱，他们就打妈妈。妈妈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这时老大正好路过，救下了我们，还带妈妈去医院。但最后妈妈却……离开了我。老大看我可怜，就把我留在身边，还让我念书，留学。后来我才知道，老大突然出现在那里救了我们，不是巧合。是程远看见了我们，想去找警察，却撞上了他。我想感谢他，就央求老大带我去找程远，从那以后，我和程远就认识了，并且关系一直很好，他对我也超级好，好的超过了一般的朋友。有一天我没见到他，我就感觉难受，这时我才知道，我是爱上他了。我们就很自然的在一起了。后来老大要我去留学，虽然舍不得，但我更不忍心辜负老大的心意。五年前我留学回来，就准备和他订婚，没想到却出了事，一直延迟到现在都没能……正式的和他在一起。”
“什么，你说，5年前他出了事？他怎么了？”
“他……在一次和歹徒搏斗的过程中受了重伤，以至于失去了记忆。这五年，我几乎每天都跟他在一起，他才模模糊糊的想起我来。只是现在老大那边忙了，才没有什么空闲去找他。”
“……”
“你知道么，其实我就是一个世俗的小女人，我只希望和我爱的男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好下半辈子，别的什么财富权利的，我统统都不稀罕。等最后这单结束，我就和老大一起洗手，然后就和他结婚。我就是那么俗，就是希望他好好的，希望我们就这样幸福下去，一辈子……呵呵，阿七，我俗吧？”
“不，湘姐，你不俗。这，是每个人最美好的愿望。”看着沉浸在幸福里的林湘，她黯然无语。但她真的为林湘感到幸福。两个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那是多么大的幸运。只是，卓言，这本该和她共享幸福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打住，不能再想了，再想眼泪就要掉下来了，那会惊扰了林湘的幸福。
喝完杯中的咖啡，她说：“湘姐，陪我去找干爹吧，我想见他。”
林湘说：“怕这个时候，他不在家吧。”
“去看看吧，说不定在呢，我真想马上见到他，求他为你和程远办一个豪华的婚礼！”
“不不不，我的婚礼不要豪华，就普普通通就好了。重要的不是婚礼有多豪华，而是站在身边是不是那个人。”
“不，湘姐，一定要，你别管，你就好好准备做新娘就可以了，其他的事让我来操心。走吧，我们去干爹家。”
筱淇拽着林湘的手，出了咖啡屋。她对门外已经站得姿势都变形了的保镖阿强说，把车开过来，去干爹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