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朗朗书声从几间破败的草堂传出,此处虽墙斜房歪,屋外却翠竹丛植,背靠青山,环绕一支清溪,是处山水宜人地。
听有稚气童声问:“风姐姐,这人左啊右啊的说了一大堆,春夏秋冬念了个遍,到底是想说什么啊?”
女声隐有不耐的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想她老公了呗。在家想,出来想,在南想,在北想,春夏秋冬天天想,从早到晚时时想。你说你们这么个活泛的年纪都没点艺术想象力,哎呀,封建礼教害死人啊……”冷冷的女声还在喋喋不休的抱怨着什么,和孩子们稚嫩的发问声混在一块倒也说不出的和谐。
那女子讲完本篇并不罢休,还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道:“你们记住,以后但凡看见这种对月伤心对花流泪躺在床上闲生闷气没事儿倚栏看大雁的诗词歌赋啥啥啥的,没什么深刻内涵,无非就是女主老公离家远游女主老公找了小三女主老公冷落她了女主老公花天酒地,总之,就是女主老公各种贱。
当然,不排除这种情感萦绕在两个男人之间,诸如“香草美人”的传统,不过你们连男女之情都理解不了我就不指望你们能理解男男之间这种微妙的相处模式了。”
说罢女子一挥手,“行了,下课玩儿去吧,注意最近雨季溪边石头滑,没事儿别往那儿瞎凑。”孩子们一声欢呼瞬时就跑没影了。
她随意坐在一只小凳上,拿起缺了一个口的青瓷茶碗润了润口,又开始看下节课的讲义。
有脚步声自后面轻轻响起,她头也不抬低骂一声“虚伪!”,明明早就进来了却走路一直不发声,看没人理他这才啪嗒啪嗒踩地,这么长时间不见,还是一副贵介公子的做派。
身后那人笑意清浅,开口自带三分尔雅“我难得来一次晋阳,想着怎么也得见一见这中南第一女财主,谁知这面还没见着,就挨了骂,有比我再冤的吗。”
女子轻哼一声不屑一句“切——”,没理他。
那男子走到她面前顺势也找了只小凳坐下,俯身伸手,缓缓拨开女子额前长发道:“陈风大小姐,我杜某,入不得你的眼?”
“呵呵呵,入得入得,杜公子的脸入得全天下女人的眼,可惜我眼瞎,你看这是不是可以靠杜公子你一双桃花眼放电给治一治……”陈风抬头,冲杜漫生假情假意的嘿嘿一笑,说的话比脸上的表情更让人不舒服。
杜漫生很淡定的没和她计较,闲闲一摊手,倚在桌旁,意态轻随,双目微眯,好似眼中真有流彩神光,在浅浅日光下更生璀璨。
陈风问:“你来这儿干嘛?”
“听说你最近发了笔财,我来沾沾财气。”杜漫生随口答
“哼,你见过那个发了财的在深山老林里寻个破草堂教书?”陈风扭头看看外面玩耍的孩子。
“陈小姐你高风亮节,富贵不淫,有心稚子,肯行善举,这在下自是不能疑的。只是在下有一惑不解,想请教小姐。”
“算了吧,别拽文,有事儿直说。”陈风把手中的讲义往桌子上一扔,起身伸了个懒腰。
“陈小姐也知道,自南北朝并立,天下紊紊,兵祸连结,诸国对峙,商路不畅。
晋阳城,自古繁华,北通后燕,南接大齐,东扼诸胡西扩之路,西可入海通外贸,可谓是中原第一要塞地。
再者说,如今的衣冠士族虽满口老庄,出则风度翩然,坐则彻夜清谈,实际上骨子里早就泛着铜臭味儿了,哪个家族某个一官半职不是为了广占良田,收店铺,存钱粮,谁还真在乎什么本末之分。
但是人就是这样,诸君都不得利,我亏不算亏,但凡有一人独占好利,难免招人怨愤。
而陈小姐你,最近就在做招人怨的事儿。”
“切——,那群吃货早干什么去了?”陈风嗤笑,丝毫不在乎杜漫生刚才的长篇大论,说的是跟她切身相关的事儿。
杜漫生神色不动,继续说道:“多少世家大族盯着晋阳城这块地儿,你却……
算了,我只一句忠告,以柔克刚,才是正道。陈风,当下,如果你非要跟人硬碰,还是太早……”
陈风不耐烦的一挥手,“你当说客?”
“哪儿敢,陈大小姐不是一般人劝得动的,在下惜才而已,当然,也惜花。”杜漫生挑眉笑道,语气戏谑。
“惜毛线……”陈风小声嘟囔道,探着头看了看窗外“是不是该上课了,我去把孩子叫回来,你自便。要是有时间的话等会我请你吃饭,风雨楼,新菜。”
杜漫生起身也走到窗前,拍拍陈风,自然而随意,温然道:“不必管我,你既然谋定后动,想必是已有主意。你这段时间的动作,已然阻了人家财路,更要防着那些下作手段。
人为财死,现下的士族,早已经不是百年前那个清高脾性,为了孔方君即使万死亦不辞。”
陈风心下微暖,到底还是认识多年的朋友,即使所属利益不同,终究在这乱世中是有几分惺惺相惜的真心在。
送别了杜漫生,看着那个男人远去的背影依旧是多年前初见的儒雅俊逸,颇有几分最后的士族的味道。陈风有些怅然,自南北朝并立已有二百年余,依靠血统门第建立起的士族统治秩序已经腐朽不堪,当下不但北人不断向南蚕食,所过之境白骨蔽野生民凋敝,南人统治疆域下的百姓,又何尝不是水深火热。
还不如她这小小的晋阳城,多国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占据交通四方之利,这些年靠着小本买卖,也逐渐恢复了些生气,虽然和太和二十六,后燕大將齐不言攻破中南三洲屠城之前盛况没法比,但也好于晋西晋南的荒城多矣。
长叹一声,我们陈风小姐粗鲁的踹着本就摇摇欲坠晃动幅度高度危险的草堂木门喊道:“都死回来!上课了!”在树下溪边玩耍的还孩子都动作迅速的拍拍身上的土往回跑,看来还是凶神对小孩子比较有震慑力。
忽然听见有孩子喊“风姐姐——山口有人找你,镇上来的。”远远地看见小小的人影一颠儿一颠儿的蹦跶来,陈风出了门远远看见一群人影,她知道,该来的事儿都来了。
“小笑,慢点跑,我过去,你告诉他们自己背讲义,回来我检查。”陈风把手里的讲义递给跑的气喘吁吁地女孩,拍了拍她的头,把她送进去,向山口走去,心里想着怎么应付这群老人,自己是商人,还是个小辈,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能太嚣张了,要不她在晋阳地界上的买卖是做下去的。
一走近那群人,为首的老者便开口苦劝,丝毫不给陈风开口的机会。
“小风啊,你听叔公说,你是咱们这个苦地方的能耐人,但是咱再能耐也就是个女娃,最要紧的还是造福乡里,还能翻出世家的格局?
你这倾尽身家搞这么些个事,又是封商路,又是建兵站,又是加路税的,万一真封锁了中南的商线,这是要断了晋阳的生路啊!”老者捶着手,面色着实难看。
陈风只管听着,无论这几人说的多么痛心疾首,她面上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心中冷笑。都说什么她是中南女财主,五年时间积累百万身家,要为乡里尽一把力,看她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家中无主事之人,但凡是个人都可以开口问她要钱。
谁知道她这些年靠开辟商路赚来的一点财资早就转成了本地公产,用来安置贫弱妇女无亲孤儿,她又有什么义务年复一年的连这些坐享其成倚老卖老的不入流的士族也一块供着?
直到几个本地士绅老者都说完了,陈风才眨眨眼睛一副刚清醒过来的样,信手指了指远处破败的用作庠学的草堂,不咸不淡的说:“您说的没错,我这两年是做了点小买卖,得了几个钱,可用作维持那几处铺子田产都不全够,更别说您说的那些个大商事了。
您自个瞅瞅,我教书的地方都破成那样了,不也是得照样将就。要有钱,我也想着咱自己乡里的孩子能有个好地方读书,这不都是叫世道逼的吗。”
几个人明知道她睁着眼说瞎话,在打发他们,却也不能明说,毕竟联合乡老逼一个孤女出钱,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就是说陈风最近有大动作,也是听南边来的贵人授意的,他们从出生起就呆在这个镇子,最远也就是去个晋阳城,哪里懂得商路上的事。
陈风自己心里也有算盘,她当然知道这些老古董不可能懂这个,而这次的计划她已经筹谋多年,草灰蛇线伏延千里,若非最近时机成熟她动作大了点,又有高人指点,一般人哪里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认真想了又想,可惜她实在不是智谋型的人才,有点小聪明有闯劲,充其量只能整理下思路,把自己的计划可能牵扯的势力充分考虑一下。除去本地剩余的那些太和二十六年后迁来的和屠城未亡的下级士族,离本地最大的姓应该是虞家。
她在跑商路的曾听人说过,离晋阳最近的大齐州府——安西州,州牧就是虞家十四郎,虞戏。坊间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大都神秘难辨,明明是一个不常在上层露面的人,却吸引了从后燕泰和城到大齐陵京的所有贵族至平民的关注,据传此人美姿容,有高才,坊间人称“艺君”。
这是她经营此地多年唯一没见过的一个主事人,但也就仅是如此。杜漫生说的没错,现在她还是个小人物,跟这样的百年士族比起来,是弱者,她甚至没有几个可靠地消息来源来确认自己的对手。但不就是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她才筹谋这么久,寄希望能借此番,将中南三州真正掌握在手里。
这么想着,山间却天色突变,转眼间乌云滚滚压来,几声雨点啪嗒打落之后,暴雨紧随而至。雨声击打中,告别了那几个慌忙回家的乡老,陈风心下不安,决定冒雨下山,跟商帮里的总管再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