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城堡。虽然内在是纯商业的，外表仍然高贵且孤傲。
近距离观察雪莉古堡，比在庄园大宅远远欣赏它要震撼许多。这是一座气势恢弘的白色城堡，即具有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丰富内涵，又充分考虑了居住或是军事防御的实质功能。
古堡中间是方形的主堡，两侧为六个圆锥形的角楼，背靠山体和繁茂的橡树林，面向有些峡谷中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绿树、鲜花、雕塑和清澈的河水象富具节奏的乐曲，和谐地展开。
城堡的旅馆生意确实极好，经理在忙的脚不点地的时候看到了顾祝同。他已经接到马修的来电，为大房东在餐厅景色最优美的一角预留了位子。
顾祝同请经理安排了一个向导，他要陪黄琳深入探索一下实物城堡。
整座城堡40多间客房，拥有法国一流的酒店设施和餐饮。向导用英语介绍城堡的兴建背景、历任主人、房间的著名住客。黄琳以为可以听到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庄园和城堡的历史都安静无波，只是关乎一个世袭爵位的自然传承。
“在许多时候，事实都平淡的令人失望。但是长了一点年纪的人往往有这种体会，就是从容平淡也是一种幸福。跌宕起伏的快感，旁观者体验的更激情，当局者却多是苦涩纠葛大于兴奋激扬。这就是生活的原貌。”
黄琳看着有感而发的老板，觉得他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她不出声，任他把手搭在自己腰上。
“你说的照片，我看了，那是一个误会，背后的情节就像任何一张白纸一样平淡。”顾祝同说的是中文，导游以为他在谈论城堡，虽然听不懂却也捧场地点点头。
黄琳眯起眼睛。阳光正透过彩色的玻璃，在大厅宽阔的地面上投射出一个万花筒一样斑斓的光影。
“眼见也不尽为实。”顾祝同捏了捏她的手。
“有一个人搬到了一座新房子，每件事都令他满意，只除了他的邻居。两个院子隔着一堵矮墙，这个人每天都看到邻居在院墙下的椅子上看书，每次他都热情地与邻居聊天，聊得也很愉快，只是他们握手的时候，邻居从不起身，日子长了，这个人觉得被怠慢了，与邻居的交谈也不像以往那样令人愉快了。慢慢的，他不愿意在院子中流连了，每天上下班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往。”
黄琳看着讲故事的顾祝同，脚尖在阳光照在地上的两个格子里来回点，看着它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变成蓝色。
“有一次，这个人起晚了，看到邻居从屋子里出来，脸色红润、开朗健谈的中年男人被儿子抱着放到靠墙的椅子上，原来，邻居的腿既不能行走，也不能站立。”
黄琳的脚停下运动，她的手被顾祝同抓得更紧了，仿佛要把肯定的态度通过皮肤传递到她的体内。她依偎着顾祝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板上的光影慢慢挪动了位置。
时间过了一会儿，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黄琳沉默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地板上的彩色图案，听着远处酒店大堂夹杂着背景音乐和人声的和音片段，好像慢慢从困城中走了出来。
大厅里的空调温度有点低，但顾祝同的手和胸膛和暖如阳，黄琳转过身，把整个身体投进他的怀抱。
那里有一座城堡，她疏忽的久了，花园里已经生起了杂草。从现在起，她要做一个忠诚又辛勤的园丁，打理出最美、最有生机的景象。
顾海云亲自驱车把顾祝同和黄琳送到戴高乐机场，她的画廊新签了一位画家，到站下车，拥抱过后，艳丽的她放到黄琳衣袋里一件东西，匆匆驾车离去。
黄琳掏出了一枚镶嵌着红蓝宝石的蝴蝶胸针，像是从遥远的从前穿越到现代的物件。
“海云很喜欢你。”顾祝同看着她手里的胸针，轻声说。
“我以为她很排斥我。”黄琳也看着那枚胸针，感慨。
“这种胸针，是奶奶留给她的。同款不同宝石排列，按顾家孙辈的人数定制，每人一件，孙女的从十二岁就交给本人，孙子的放在大伯母那里，将来由大伯母代表她老人家转赠给孙媳妇。”
黄琳受宠若惊，“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什么转赠？”
“海云离家出走的时候，气急的大伯下了通牒，号令全家一分钱也不许给她，海云把所有的积蓄，包括首饰衣物，都留在了家里，以示再也不靠家里的荫蔽，只除了这枚胸针，它是祖母的。”顾祝同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倔强地含着泪离去的身影。
“两个人都没什么积蓄，在巴黎的日子很苦。我和皙子专程来巴黎看她，当然是瞒着家里，海云已经瘦的弱不经风了，但还是固执的像个刺猬。皙子劝告她与家里缓和关系，被她失手推到地下室的楼梯上，磕伤了额角，一气之下打道回府。”
“海云跑到塞纳河边放声大哭，在冬季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我过去抱住她，被她连踢带踹，还伤了路人，那个人报了警。警察把我们带到警局，拘了一夜。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蹲了局子，还是在风景如画的巴黎。”
“我们被关在两个挨着的号间。狭小的空间里，海云终于安静了，她对我说了那两年在巴黎度日如年的艰苦，其实她也想家，也想妥协，越南人很花心，感情生活比海云还要斑斓，对海云的占有欲却极高，甚至不能忍受海云与其他男子谈笑。但是，她觉得自己走得太绝决，找不到台阶下。”
“我们俩隔着铁栅栏吃力地握着手，我知道孤单的海云需要这点温暖。等到越南人第二天赶来，我们俩握着的手才分开，手都已经浮肿了。出警局的时候，海云靠在我肩上，像是大病初愈。她要我为她盘一间画廊，用我自己赚的钱。”
“我跟着她在巴黎转了又转，终于定下了现在经营着的这间画廊，很小，但位置好，附带长期合作的几名新生代画家。我劝她离开越南人，别再为鸡肋样的感情禁锢。海云不肯，她还爱他，愿意将辛苦得来的报酬，支付越南人不菲的摄影费用。”
“海云坚持把画廊登记在我的名下，五年前我来法国旅行，发现她已经把画廊打理的有声有色，规模也扩充了，面积大了一倍。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做了公证，原来的一半登记在我名下，新的一半登记在海云名下，画廊的股份每人一半，海云负责全权管理，包括决策。”
“海云过意不去，说——”顾祝同停下来，笑着看正听得津津有味的黄琳。
“说什么？”黄琳翘起脚，给了他一个浅吻，鼓励他接着说。
“说将来要把自己最宝贝的一件首饰，送给我的妻子。”顾祝同看了眼黄琳，姑娘的脸已经泛起了红润，“当时海云身上的只剩下这枚胸针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是她与家里唯一有联系的物品。她当时也没有其他的饰品了。”
“海云和蒲细自幼感情好，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想把我和蒲细送作堆儿，就算我给她申明了概率极小，她还是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达成所愿，她相信蒲细的恒心。她当日想的，一定是祖母的这枚胸针能够转赠蒲细，否则下不了这样的决心。这样东西她很珍惜，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也没舍得变现周转。”
“我没想到，她竟然把它送给了你，她一直把你当成蒲细的对头，什么时候变得对你这样贴心了？”顾祝同也纳闷。
是在酒窖里，当自己倾听她的心声，安慰地抱住了她冰冷的胳膊？黄琳也不确定。
“人都说海云是作女，实际上她大无畏女战士的外表下，是一颗自立自强、善良敏感的心。”
顾祝同诧异地看着黄琳，小姑娘平静自然地吐出的话，让他忽然明白了——海云为什么忽然认同了她，原来是已经引为了知己。
马上要登机的时候，顾祝同的电话响了，是顾皙。
顾祝同走到一边接完电话，微笑着回来，对着黄琳吻了一下。
飞北京的航线上，黄琳禁不住好奇，问起通话的内容。
“皙子说，海云刚刚给大伯父打了电话，嘘寒问暖，还要在伯母生日的时候回去庆祝。十多年了，第一次主动跟家里联系。皙子说谢谢我们。”
“我们也没做什么呀。”
“是海云自己想通了，我们不过是为她的思考提供了个契机。”
“前几天在北京，她没有回家？”
“大伯父和大伯母当了一辈子教师，退休以后回了江苏老家，爸爸在那里建了个公益性的学校，规模不小，大伯父和大伯母自愿去做管理。”
“你可能觉得大伯父他们对海云过于绝情了。”顾祝同看到黄琳听到顾海云的父母都是教师的时候，吐了吐舌尖，知道她在想什么。
“海云是顾家在我们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自幼深得祖母疼爱。祖母过世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希望能够看着海云出嫁。可是那时，海云遇到了那个越南人，那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要海云接济，两人根本无力成家，祖母是带着遗憾走的。大伯对此很自责。”
“回北京，皙子要来接机，还要为我们接风。”顾祝同转脸看着她说。
黄琳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顾皙，哎！黄琳想起他的笑容和眼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