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蒲细的车钻进前面一辆工程车的底盘下。她的车报废了,人奇特地保住了生命。
顾祝同觉得上天真的眷顾他,假如蒲细因此丧命,他可能一辈子都要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不容救赎。
莫骁在第一时间赶到,与顾祝同一起把蒲细送到急救的医院后,就跟着交警处理事故去了。蒲细的全责,前面的工程车损失不大,她的冲撞和骤停导致后面两辆车严重追尾,两名司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车体需要大修,路面封闭近两个小时。
顾祝同在医院焦急地等待蒲细醒来。
蒲细头上的伤不算严重,只额头缝了几针,留疤的话也可以通过美容手术修复,就算不做这样的手术,通过发型设计也很容易遮盖。
要紧的是她的腹部。车上邪门地放着一把雨伞,金属直柄,伞尖向上,车祸的过程中诡异地斜插入蒲细的小腹,**和一侧卵巢严重损伤,只能摘除,另一侧卵巢无碍,但蒲细今后是否还有机会做母亲,得等她醒来,请妇科做了详细检查才能判断。
顾祝同听着医生向他解说蒲细的伤情,反应有点迟滞。他可以想见,这个打击对蒲细不会小,尤其她正处于适婚年龄而未婚。
保住生命是值得庆幸的,但如果一辈子从此无缘做妈妈呢?顾祝同双手上下揉搓着困顿的面庞,想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松弛一下。到后来,他的手却无力地停顿在脸上,久久地覆盖。
是的,这件事故不用他负责任,交警裁定的是蒲细负全责,莫骁也可以见证他的无辜。
他也不爱她,他对她的感情从没有超出朋友间的友谊,他们甚至不是亲密的朋友,他与她的交流频率远也不及她与莫骁。
可是,为什么他就逃不开对自己的责问呢?假如蒲细没有来过他的公寓,假如蒲细没有认识黄琳,甚至假如蒲细就没暗恋着他,他也许就能够解救自己了。
顾祝同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白了。他不愿意深想蒲细以后的可能性,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牵挂黄琳。
他的黄琳,此时正远在异国他乡,随着即将到来的假期,就要踏上她的故土,就要重逢她的爱人,就要窝在他的怀抱倾吐思念。他紧赶慢赶的工作,都已经看到了阶段性结束的希望,他想过一个全身心放松的假期,带着黄琳再去他们曾经去过的小海岛。
他所有的希望,此刻都象陷入浅睡的孩子,它们敏感且脆弱,他担心任何一个变故就会把它们惊走,他要停顿自己的思想,让希望继续保持睡眠。至少,那样它们还在那里。
莫骁再次回到医院时,顾祝同双手仍旧覆盖在脸上,他以为他睡着了,却发现没有。一听到他进来,顾祝同就把手放了下来。
莫骁惊讶地发现,仅仅两三个小时的分别,顾祝同的眼窝已经深陷,眼睛里装满了疲惫。
莫骁知道他的忧虑。从在维也纳看到黄琳,莫骁就担心蒲细的反应,以她20年等待的沉重,一定会给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某种方式涂上阴影。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发生得这样快,方式这样激烈,结果这样决绝。
两人商议这个打击太大太突然,而蒲细也已脱离生命危险,还是暂时不要告知蒲细的父母,她的爸爸患有心脏病,已经搭过一次桥了,她的妈妈遇事没有主见但是待人严苛,告诉他们只会带来连锁反应。
莫骁建议顾祝同先回家休息,再来时为蒲细带一些用品,他自己留下守一夜,请医生给推荐一位有经验的护工。
顾祝同答应了,他需要冷静一下、清醒一下,他已经为黄琳定好了返京的机票,他得向她说明一下这个突发的情况。
那一晚,黄琳却没有等到顾祝同的视频,他没有上线。老板睡了吧,他这段时间太累了,黄琳为他开脱。
顾祝同没有睡,他把蒲细留下的散乱收拾了一下,把她的限量版菲拉格慕装进一个纸袋放在门口,准备第二天连同其他用品一起给她带去,然后,他倒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那个杯子留下的空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就搞不明白自己哪个地方如此吸引蒲细。
如果上幼儿园和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懵懂无知,那么上中学的时候,蒲细已经开始追随他的身影,不掩饰也不避讳,双方的家长也都不评论、不干涉,蒲细的爸爸甚至顺应她的要求,宁愿跨着学区做择校生,也要上他所在的中学。
蒲细的理科不行,英语也不好,只能选择在国内高考,学了热门的新闻专业。而他,老早做好了到美国读大学的打算,小小年纪只身到了纽约。
他在美国多年,先是学习,后是工作,蒲细几乎每年都找借口去看望他。莫骁也来,只不过莫骁给他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安慰,蒲细每次来,他都找尽借口回避,心里不是不郁闷,偏偏蒲细从不妄言,让他找不着机会拒绝她。
他以为自己多年的回避,已经明示了只做朋友的态度,没想到蒲细把自己麻醉在若即若离的状态里不肯出来。
他认识法国女友苏菲后,特意把亲密合影传给了莫骁,他知道以莫骁的机灵,一定会传给蒲细看。没想到蒲细看后非但没撤退,还鼓动莫骁一起到美国过圣诞节。四人同行,最安静的就是蒲细了,她似乎算准了苏菲与顾祝同只是暂时的恋人,又或者她已经确知顾家不会接受跨国恋情。
莫骁认为顾祝同过于温和了,对某些人和某些事。
顾祝同知道自己的这个缺点,因为在某些时候,他甚至有点感激蒲细的隐忍不发,这样双方家长紧密的工作关系和友情才细水长流,安然无波,他和莫骁以及她才能维持发小儿的情谊,在任何时候守望相助。他不想打破这个局面,只能有意地回避她,希望随着年龄的增长,蒲细能够遇到一个爱她的人带着她慢慢觉醒。
现在,她不一定需要别人带着觉醒了,反而是他被惊醒了。他懊悔自己的优柔寡断,为什么他的拒绝不能更直接一点呢?为什么不能更早一点呢?躺在病床上、可能已经失去生育机会的蒲细,无言地惩罚着他。
黄琳呢?黄琳怎么办?假若蒲细的康复不理想,他做不到泰然处之,他的父母也不会置之不理。黄琳灵动的眉眼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顾祝同心疼地闭上眼睛。
蒲细正如医生预计的,很快苏醒了。出乎顾祝同和莫骁的意料,她似乎突然觉悟了,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仅平静地接受了医生的诊断,还拒绝对残留的那侧卵巢做进一步的检查。仿佛医生所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女人,她也认为其情状可怜,但她同情却不会为她哀伤。
更让两个男人没想到的,是蒲细自己主动建议暂时向她的父母保密,直到她康复出院,甚至冷静地编了个去香港出差的理由。
莫骁悄悄对顾祝同说,她可能是过不去那个坎儿,要面子,觉得个中缘由无法言说;如果不是这样,就真是刺激受大了,意冷了。顾祝同不语。
家长们还是知道了蒲细的事故。
公寓留的另一个联系人电话是金慧姝的,物业最高领导约好时间后专程拜访,先是安慰了那位持卡的小姐受到的惊吓,接着汇报物业的相关规定,道闸行车栏还需要顾先生赔偿。顾先生几日早出晚归,几乎没有提起的机会,所以。。。。,只好。。。
物业经理搓着手,陪着笑,不敢直视金姝慧,担心老太太指责他们收取那么高的物业费,这点小费用还要业主赔偿——他是做好了准备如果老太太拒绝,他就找个明目,以别的途径走帐的。毕竟行车栏已经换上新的了,那么高档的小区,不能没有这玩意儿。
金姝慧什么也没说,按照物业提出的金额付了赔偿金。她没有精力与他们计较了。
蒲细那天从她哪儿取走钥匙,她就担心她发生点什么。不得不说,女人的感觉还是很敏感的。只是这件事关乎她的儿子,祝同当时回来了吗?两人之间有没有发生冲突呢?蒲细受了什么刺激,要冒着危险冲出行车栏?
她打通了莫骁的电话,才知道蒲细已经重伤住院。金姝慧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赶紧问了相关的情况。她不打电话给顾祝同,就是怕增加他对蒲细的疏冷,没想到出了这么一件大事,顾祝同和蒲细都没有向家里吐露一个字。
金姝慧等不及让顾祝同回来了,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那日理万机的老公,嘱咐他抓紧带着蒲细爸爸一起去看看蒲细。
三个人匆匆汇合赶到了蒲细所在的医院。护工称职地守在床前,蒲细礼貌地问好,神情看不出痛苦,也并无不安。
莫骁放下电话就通知了顾祝同,两人分头返回医院。
主任医师亲自来把三位家长请到办公室,详细说明了蒲细的伤情,并出示了在需要时提供给交警部门的伤残鉴定副本。
金姝慧不胜唏嘘,心疼不已。
蒲爸爸不言不语,表情冷凝沉重。
顾爸爸郑重向医生致谢,恳请为蒲细做最妥善的治疗,不计代价。
从主任医生办公室出来,金姝慧支使莫骁陪着两位爸爸再进病房,自己把儿子拉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上。
“祝同,我知道缘分要顺其自然,但不能以激得他人自戕自残为代价,也不能出现了伤害,还身闲袖手作壁上观。”
顾祝同沉默。他不愿意把那天的情形抖落给母亲,不想让伤残的蒲细更加无地自容。他想了好久,基本上做了决定——
如果蒲细的恢复良好,情绪乐观,从此看开,他就和莫骁将事情埋藏在心底,延续大家的生活平静;
如果蒲细或者蒲细的家庭难以承受伤痛的影响,他就暂时保持单身,直到帮助蒲细找到一个她爱也爱她的人。
至于黄琳,他会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距离,精神交流,减少行动上的往来,直到蒲细的事情有个比较好的结局。这样能减少对蒲细的刺激,也能最大程度地保护年幼的黄琳。
金姝慧平静地等待儿子出声,除了开头的话,没有再说话打扰他的沉思。
顾祝同说出自己的想法,当然,隐去了黄琳。金姝慧走过去拥抱了他。她的儿子,她阳光一样人人羡慕的儿子,为了仁义委屈了自己。
顾祝同个子很高,金姝慧的拥抱他得弓下腰才能配合。但顾祝同以一个累人的姿势任母亲抱着,在这个怀抱里,他不安跃动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减小了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