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皇孙
下得车来,悦然四顾一回。此处当是城郊不知哪家精心布置的别院,叫征辟了来做贵人的幸处。四下都是人,悦然不好多看,跟着丽娘等,随着引路的小黄门低头往里头走。
一路穿廊过院,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来得一处格外幽静华美的院所。小黄门上前报号,不时里头响起脚步,却是那王进福迎了出来。他此时已然换成内侍装束,手持拂尘,笑对众人道:“太子爷正问呢,可巧就来了!快请!”
一时行过左侧抄手游廊,到了正厅门口,王进福先跨进去报道:“郎君,三位大人并娘子、小娘子到了!”
“快请进来罢!”
传进悦然耳里的是个醇厚的男中音,倒让人心中先生出几分亲切来。
岑甫并丽娘先入,丽娘落后岑甫半步,悦然又落后丽娘半步。后头依次是鲍柱和鲍秦氏,林觅和霍梅娘。过了外头宽敞华美的大厅,王进福继续领着他们往左一拐,进了一间小厅。
悦然偷眼半扫了一眼,但见半墙古书,满架器玩,却多了几分闲逸适意来。心道,这太子能选在这样有较强私人空间的地方见他们,看来却是待爹爹、二叔、三叔他们有几分亲近。
此时也都不能抬头扬目,早有锦垫摆在地上,这便是要行叩拜大礼了。
悦然暗自撇嘴,也只能按捺下心头那自由、平等、民主的意识,跟着一起伏跪叩首,口称:“民女悦然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朗笑,“啊呀,如何如此见外?——还不快扶起来!”
便有小黄门上前来扶。不过悦然因晚一辈,并未有人来扶她,只好乖乖叩完三叩,伏在锦垫上看情形。丽娘等倒是有人扶,却都坚持行完礼,才口称“谢殿下隆恩”,虚扶着小黄门的手起身。悦然便也跟着慢慢起来。实在觉得这番作为太过虚伪,忽瞥见上下众人都心满意足的露出会心的笑来,又似乎觉得这样的仪礼又颇有必要了。
太子接着夸赞各位娘子几句,又叫赐座。悦然自然也是没有份的,只乖乖立在丽娘身后。心道,这都快午时了,是不是得赐个宴呢。
正出神,却听那上座一身明黄团花圆领棉绸便服的太子说道:“夏州素来繁华,人杰地灵。此次一见,传言果不虚也。夏口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却又各有次序,街巷商市的规划实有大功。彦才,我可听说,这个主意,可不是你一个想出来的。”
“殿下英明!”岑甫立身起来,听他有此一问,定然是知晓底细的了,也不好再瞒,只能实答道,“实是与小女悦然说及夏口商贸杂乱街市不整的时候,得了她的主意。事后颇觉可行,这才细加琢磨,上报朝廷的。”
“哦,那果真是个聪慧的!小娘子可在呀?”——悦然实在觉得这太子问得有点多此一举。
岑甫便对悦然唤道,“悦然,来见过太子殿下!”
悦然强按住翻白眼的冲动,十分配合的拿出闺阁淑女羞怯的姿态来,低眉顺眼的缓步上前,行了个甚标准的福礼,“民女岑悦然见过太子殿下!”
一旁拿了锦垫正要往地上摆的小黄门一下子愣在当场,放也不是,退也不是。
悦然垂着头,却扯了唇角偷笑:我也不要再叩头了!
女人们脸稍有些发白。
“哎呀,这孩子——”岑甫嗔道,又对太子躬身一礼,“都怪微臣,没有教导好小女礼仪。”
悦然听了却歪了头去瞧岑甫,那神情似很惆怅迷惘,水灵灵的大眼睛写满疑惑:我这不是在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行礼么?
齐宁寇虎目一扫,将悦然的情态看着眼里,遂朗声大笑,摆手道,“这样就好,都起来罢!——如今在这个位置上,倒不似重前亲近,反是不美!”又问悦然几句闲话,读什么书,平日喜好做些什么。
听悦然说爱读史,尤爱其中货殖类,又做着一个铺子的掌柜,还有盈余。齐宁寇看岑甫的眼神便幽深了几许,拈着下颔上修剪得十分整洁的山形短须,夸道,“嗯,是个伶俐好孩子。”又对岑甫道,“你正会调教年轻人!务实而不空谈,好,好哇!”这才对立在身旁的王进福道,“赏!”
那王进福冲后头一招手儿,帘子后头几个小黄门托了描金红底的漆盘依序而出。王进福立在一旁报道:“赏岑王氏玉如意一柄、南珠两串、镶宝头面三套!赏鲍秦氏······”鲍秦氏、霍梅娘得的都与丽娘的差不多。只悦然没了玉如意,添了一对儿双鹤蟠桃的玉佩。
众人谢了赏。那齐宁寇尤笑道,“此次远来,也没带得甚好东西,不过是一点儿心意。往年在军中时,我们四人都是兄弟相称,如今不好乱了礼序,内情却是不变的。还是要似一家人那样才好,不要见外了去。”
说罢,也不管岑甫他们在底下连说“不敢”,自笑道,“彦才,你养得好女孩儿,我家六郎也快长成,你怕是再认不出了。见一见罢?”虽是问,却话里都是自得之意,哪里容人拒绝。
岑甫稍有些讶然。
他晓得齐宁寇十三岁便随父征战,又不大好女色,故而子嗣不丰,与其他两位皇子相比,可以说是少得可怜。只有两女两儿,长子因小时骑马不慎摔折了腿,成了个瘸子。幼子便是这个六郎,这“六”的序位,是在众皇孙里排来的。想当今圣上爱热闹、喜儿孙绕膝,只叫孙辈们一并序齿。听说二皇子新近又生下一子,是皇孙里头的第十七郎。
齐宁寇自长子大郎瘸了腿后,便十分看重幼子六郎,自小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如今齐宁寇要他出来见他们几个隐秘心腹,看来,是有教他们认小主人之意。
思及此,岑甫心底不由得肃然几分,面上却是一幅追忆当年,感慨今昔的模样:“当日军中,郎君接了小郎君诞生的喜讯唤我等饮酒庆贺的情形犹在眼前。不想,一转眼,小郎君也长成了。定然是龙章凤姿,卓尔不凡。能一睹小郎君风姿,恰是尔等之愿。”
“哈哈哈,好。”齐宁寇笑意更深了几分,吩咐王进福道,“唤六郎出来见客。”
“是!”王进福躬身应了,却前半步,低声道,“郎君,日已过午,是不是——”
“啊,吩咐摆宴上来就是!”齐宁寇对众人道,“实在抽不出别的空来,恰在饭时,就一齐用饭罢。”
悦然揉了揉已经快要唱“空城计”的肚腹,带着对东宫赐宴的期待跟着众人一起谢恩。
那齐宁寇又与鲍柱等说些乡居闲话,左右使女、内侍轻手悄步的在外间,安桌布位。悦然无聊偷观,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训练有素,真真是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她这厢正对那些使女、内侍佩服不已的时候,忽听得轻轻一阵“叮咚”珠帘轻响,尚未及看清来人,耳畔便响起了一道若松风过清泉的的清朗润畅的声音。“见过爹爹!”
悦然忙定目细看,一个身穿湖蓝色团锦斜襟纱罗便服的少年躬身长揖在太子座前,留人一个剪影。只觉身姿透劲,遍体风流。
齐宁寇眉目稍软,含笑道:“六郎,去见过你岑、鲍、林三位叔长并婶娘、妹妹。”与寻常人家介绍自家亲并无不同。
悦然就有些纳罕,心道,这龙子凤孙倒不失人间烟火气。且不论这齐宁寇是否有意与爹爹他们示亲近之意,单是他们父子间的称谓也颇民间化。不得不说,这样一来,倒叫人不觉过分疏远尊恐了。
那少年活泼泼的应了声“是”,转过身先冲众人一笑,才慢慢下了那三层红毡铺就的台阶,立在岑甫、鲍柱、林觅斜前处,恭谨的长揖下去,口中道:“愚侄齐璟拜见岑叔叔、鲍叔叔、林叔叔!”
岑甫等忙立身起来,齐道:“不敢当!”说着就要行礼拜见皇孙,却叫高座在上的齐宁寇粗声止住,“我们出生入死的弟兄,如何受不得他这个晚辈的礼?!若是不受,当是不认他是你们晚辈,日后也当不会庇佑帮扶于他罢!”后头竟带了丝儿怒意。
岑甫等三兄弟相互看了一回,已然明白如今身为太子的带头大哥的用心,少不得勉强坐下,受了那齐璟的礼。
鲍柱为人爽朗,受不了空气见有一丝儿尴尬不自然,便拍着腿笑道:“如今认下这么个清俊出众的侄儿倒是我等的运气!只是我们这些做叔长的却未曾备的见面礼,倒叫侄儿吃可亏!哈哈哈!”
说得齐宁寇复笑起来,大手一挥,道,“这有什么要紧!往后见的日子也有,下次可记得了罢!”
岑甫等跟着笑了一回,却各自心底琢磨,这是何意?难道这次便要将他们三人都带了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