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家都胡乱地睡去了,缘儿晚上不时地梦呓,额头滚烫,我们除了诸葛公子送来的定惊茶也没有别的药能给她吃。只能不停地往缘儿口中灌茶水,看着缘儿气息奄奄,昏昏沉沉的样子,房里的姐妹心里都难受的紧,谁也没有好好睡着,到了天色泛白的时候,缘儿终于出了一身大汗,睡熟了,我们给她换下汗水浸湿的衣裳,大家也横七竖八地躺着睡去了。
心里乱得很,终究还是睡不着,我悄悄收拾了缘儿的衣裳,去往外头洗衣裳。我们是家伎,日常起居,洗衣做饭自然有婆子们来做,这可不是爱惜我们,是大人们不愿意看见一个个手上裂了口子的歌姬,坏了大人们的兴致。可我们终究是这府里的下人,日常婶子大娘们给我们的衣食都是得敷衍且敷衍的。这过了病气的衣裳要是劳动了婶子大娘们,且有的村话我们听哪,不如自己洗了,也落个耳根清净。
刺史府后头有着一条小河,既是引了一泓活水入内宅,又是借着河水河面阻了闲杂人等的出入刺史府,加强了安全,寻常也只几个兵丁在这儿看守着。
我提着篮子到了河边,拿出捣衣锤,开始捶打衣裳。才洗了没几下,一颗小石子丢在了我面前的河里,我吃了一惊,抬头看,原来十几步外,诸葛公子正笑嘻嘻地望着我。
他看我抬头,笑着道:“我还说一早来垂钓,能少人打扰,谁知道还忘算了有你这么劳碌的浣衣女,你可要赔我的鱼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竟然在这天蒙蒙亮的时候,提着一根鱼竿,还提着个鱼篓,将衣衫在别在腰间,还汲着一双草鞋。我本有些生他昨天的气,可此刻,看他从没有过的村夫装扮,忍不住,掩口笑了。我起身,给诸葛公子见了个礼,“是没瞧见公子,我捣衣的声音打扰公子垂钓了,妾先赔礼了。”
诸葛公子笑着挥挥手,示意无妨,问我:“这么一大早,卞女怎么提着篮子下河了?”
“是晚上缘儿汗水打湿了衣裳,我拿来洗了,不然病人的衣裳,免不了又要被妈妈们唠叨几句。”我如实回答。
公子点点头,接着问:“那位姑娘病了?今儿如何了?”
“发了一身汗,天亮的时候烧有些退下来了。”
诸葛公子叹了口气,“昨日进城原是来讨钱粮训练新兵的,可是昨日半路上,又遇上了府里打发来的管事,说老大人这几日就要接新人进府,原是来嘱咐公子这些天不要回城的,谁知道公子拧脾气上来了,非要回来,实也是存心找不痛快来的,我和张公子本该在外训练新兵,实在不放心就跟着过来了,只是没想到,还是没进城就惹了事。你们,你们运气,也实在在算是顶坏的了。”
我听着诸葛公子的话,其实他大可不必向我一个下人交代这么详细,这么详细的交代,多少也有点赔罪的意思在里头。可我脑子些微有些转不过来,诸葛公子话里话外,似乎在暗示长公子把气撒在我们头上,不是他脾气秉性有问题,是我们运气顶坏的问题?我们错在运气不好,我们应该运气好些,远远瞧见长公子的马队就躲了,这才算好的。再有,诸葛公子的话里说老大人要接新人,新人,什么新人?难道都等不得王夫人咽气,蔡家女儿就要进刺史府了么?难道王夫人咽气的时候,使君要牵着蔡姑娘的小手一起灵堂祭奠了么?
我脑袋有点乱,睁大着眼睛怔怔地望着诸葛公子:“公子的意思,蔡姑娘进府,长公子生气,我们不该在这个时候触了长公子的马头?”
诸葛公子忙解释:“我知道你生气昨天的事儿,可是这事儿也算赶巧,若说公子真有心吓唬那位姑娘,我瞧也是没有的,只是他心中实在憋闷,若是言行上有冒失,我今儿先代他向几位姑娘赔礼,可好?”
他在言语上,十分的做小伏低,半真半假地要赔礼,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心里还有几分生气,嘟着嘴:“公子可是折杀妾了,妾哪里敢有什么生气啊。”
诸葛公子往我面上看看,笑着说:“这口不应心地厉害,心里明明把我埋怨十分,还要装出斯文大度,实在是为难卞女了。”
虽然这话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假,可是配着诸葛公子此刻一身渔夫打扮,短衣草鞋,软语赔礼,又让人生不起气来。我索性不再和他搭话,重新蹲下来,开始捶起衣服来。
他倒也安然自在,索性在我上游河边坐了下来,安然开始钓鱼了。我使劲地捶着衣服,嘟嘟地敲打声,震得河边的石阶都有些颤了。诸葛公子淡定地钓着他的鱼,偶尔也侧过脸来,看看我洗衣裳。好半天,终于把衣裳都洗得了,我的额上也渗出了一点点的细汗,诸葛公子收了杆子,走过来两步,递过来一个帕子。我迟疑地望了一眼,并没有接帕子,而是用衣袖擦了擦额头。
诸葛公子淡淡一笑:“怎么,嫌我唐突,瞧你洗衣裳。”
我确实是有些生气,不知道是为昨天缘儿的事儿有气发不出,还是为他一早瞧着我洗衣裳没有及时避开的大胆而生气。不可置否,也没回答,只摇了摇头,就附身收拾篮子。
“我去过你家里,见着你母亲和阿哥了。”诸葛公子的身影从我脑袋上传了过来。
这话对我太吸引了,我迅速地抬起头,望着他,诸葛公子缓缓地说:“我将你的家书给了你的阿娘了,你阿娘,很惦记你。”
“我阿娘。。。。。身子。。。。。还好么?”我迟疑着,心里是盼着有家里的消息,又怕这消息是不好的消息。
公子认真地看着我:“城南你说的房子我寻找了,虽不十分好,但住你一家人也尽够了,你阿娘身子还是有些弱,不过我也给她把过脉,善加保养,应该无碍的。”
我害怕极了,颤抖地声音问:“你是说,我阿娘的身子。。。。。。?”
“也是担心着你,我看她本有咳疾,这几年下来,怕是要变成个症候,你进了府里,又兼着想念你,思虑更重了一些了。”他如实相告。
我心里难过,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阿娘的身体,要调养还要许多功夫。我接着问:“那我阿哥和阿弟哪?”
诸葛公子皱了皱眉头:“你阿弟甚好,聪明乖巧,只是你阿哥,倒是有心想去从军,言语之间还几次问了这话。”
“从军?”我有些吃惊。
“是,我也只是送信,不好说什么,只是你阿哥,似乎投军的心很盛。”
投军?这消息对于我不亚于晴天霹雳一般,阿哥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若是从军,剩下多病的阿娘和只有几岁的弟妹,他们又该如何过活哪?
我的脑中千种思绪翻腾,面上也显出了忧色,想到阿娘的病,不禁又湿了眼眶,公子在一旁又递上了帕子,我接着抹开了眼泪,半响,公子才小心翼翼地问我:“你愿不愿见一见你阿娘?”
我一阵狂喜,“真的?”
公子点点头,“你若愿意,我为你安排,一来解你们骨肉思念之苦,二来,你也好劝劝你阿哥,让他不要投军?”
我忙着跪下行了大礼,“公子若能为我安排,我感激不尽。”
公子忙将我拽了起来,“你这大礼,我可不敢受,快起来,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赖我讨赏哪。”
这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实在是有些滑稽,我破涕为笑,抬头问道“真的能让我见阿娘么?”
公子又用力拽了我起来,“自然不诓你,我不怕你恼我,我还怕你的眼泪哪。”
日头已经出来了,我和诸葛公子一起回了府内,进了我们院子,大伙儿正在梳洗,远远见我挎着篮子进来,珩儿朝我招招手:“正说你怎么不见了哪,我们都洗得了,最后一点热水了,你乘着也洗洗不?”
我搁下篮子:“刚洗衣裳正冻的手疼哪。”
珩儿接过篮子,“你倒是省事儿,这可省得听老妈妈那一车的闲话了,我去晾了吧。回头你洗了,我再给你找些梳头油,让你抹抹手。”
我正洗着脸,埋着脑袋点了点头。
进了屋子,缘儿还在睡着,我呵暖了手,伸在她额头探了探,珩儿悄声说:“是退了烧了,刚才阿奴还讨了一碗米汤喂给她,又睡了。”
我们俩坐在窗下,珩儿用头油,在我的手指上细细抹了,被早上河水一冻,此刻手指头又红又肿,指节上还忍不住生疼。我忍不住笑了:“以前在家,洗一家子的衣裳,也没见这么娇贵,如今,只洗这么两件,手指头倒娇气起来了。”
珩儿细细地抹着油,“这府里虽然不把我们当人,但做个玩意儿总也要漂亮,你打算轻易糟蹋自己,州牧大人还不答应哪,你瞧,要糟蹋,还不是得州牧大人家的人来作践我们。”
我本就满腹心事,默默不语,听了她的话,更触动了我的心事,忽然对珩儿说:“我阿哥,想要从军。”
珩儿抬眼看了我一眼,“怎么,家里一个姑娘卖给刺史府还不够,还要搭一个兄弟来个刺史府卖命么?”
“许是阿哥,想凭着军功,换我出去哪。”我总想把事情往好处想。
“军功?”珩儿嗤笑了一句,“阿宁,你这样的姿色和琴艺,莫说你阿哥一个大头兵,我看就是来个千夫长,大人都未必肯把你赏给他。”
珩儿又望望我,眼神里颇有深意:“我瞧那位诸葛公子,倒是很看重你,只是,阿宁,他到底是依附过来的清客,你可自己要拿定主意。”
我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心虚得把手抽了出来,“你胡说什么,我只是偶尔得了他指点了两首曲子,哪里就有什么看不看重的,瞧你说的。”
珩儿见我心虚,笑了笑,收了东西,就走开了。
她们都梳洗得了,去外头吃饭,我心里有事儿,让阿奴给我带些饭菜进屋,一个人呆呆地对着妆奁,篦着头,想心事。院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外头院门忽然“吱呀”了一声,我一惊,从胡思乱想里醒了过来。
我出了房门,这是我怎么也不曾想到的人,外头院子外,站着一个青年公子,金冠束发,一身玄色锦袍。来人似乎也没有想到屋子里有人,我们俩走了个对头,都惊了,是公子刘琦!
我一时愣住了,行礼?装着没瞧见?好像那样都不合适。
愣了一会儿,我还是行了大礼,“见过公子。”
公子琦只愣了一会儿,马上回过神来,他神态自若:“罢了,你倒是还在院中?是你在照看缘儿么?可好些了么?“
我低着头,如实回禀:“早起进了一碗米汤,又睡下了,公子且放心,缘儿一向也是身子健旺。”
公子琦听出我话里有刺,讪讪地,“昨日策马回来,就知道自己莽撞了。本打算今儿替缘儿找大夫来,若是好了,我迟些打发人送些吃食来吧。”
我又施了一礼,“谢公子赏。”
公子又递过一个漆匣子,“今日我就要出城去了,也算我探望过病人,这儿有两件首饰,你只给缘儿吧。也替她昨日压压惊。”
我辞道:“缘儿还在病中,公子有心,若是缘儿好了,公子当面给他就是了。”
把人吓唬出了毛病,倒是打赏两件首饰来,家伎的性命也是性命,两件首饰来换命,这买卖,我实在是不敢替缘儿答应。
公子见我神色变了,倒也没有介意,便嘱咐了我好生照看缘儿,自己出院去了。
不多会儿,众人回来了,她们带来一个消息,管家吩咐众人准备歌舞,明日,蔡小姐要进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