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争锋讲究知己知彼,接人待物同样如此。有了情报司的多方刺探,当大军行至长乐,马岱亮出身份登门求见的时候,王羽一点都不意外,而是有着一种‘终于来了’如释重负般的感觉。
“西凉军来势汹汹,看来也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那马岱既是马腾的侄子,此番拜见,想必也有弃暗投明的意思。若得西凉军之助,两面夹击关中,那曹操纵有三头六臂,又岂能翻出天去?如今中原稍有与我青州争锋之力者,唯曹操耳,曹操一去,天下定矣,臣在这里恭喜主公……”
马岱报名求见的时候,王羽正和陈琳谈事情,后者的反应也快,一听马岱的身份,顿时一躬到地,对王羽大加恭维。
陈琳在军务方面并不擅长,但坐而论道,评论天下大势却是当代名士们的拿手好戏,马岱求见这件事顶天也只能说是一个契机,可在陈琳嘴里说来,却像是王羽虎躯一震,马腾、韩遂纳头便拜了似的,好不夸张。
“哪有这么简单。”王羽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完全不吃陈琳这一套。
他可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容易解决,马腾不比公孙瓒等人,他此番东进怀的是必得之心,目标是整个河北,平北策根本套用不到他身上。就算谈判,也必须要填满对方的胃口再说。
曹操许的是河北,南北分立,自己想要怀柔马腾,恐怕也只有将并州、关中,乃至洛阳都许给他,东西分立了,这条件怎么答应?即便答应了,谁又能保证马腾得了并州之后,不会出尔反尔,趁着自己对付曹操的时候,在自己背后捅刀子呢?
要知道,西凉军的成分相当复杂,即便马腾这个名义上的首领,也不可能凡事都一言而决,跟他们谈判的风险相当之大。马腾都是如此,就更别提马岱了。
马岱也算是三国后期的名将,前期名声不显,等到马超病故,蜀中大将纷纷凋零,这才被火线提拔了起来。名声不显有几种可能,一是大器晚成,二就是不受重视。想想西凉军的相关信息,王羽觉得还是后面那种可能性更大。
既然不受重视,自然人微言轻,怎么可能改变得了西凉军高层的决策?
何况马岱求见的方式也很微妙,他不是按部就班的投帖求见,而是在大军经过邺城时,突然向自己的将旗靠近,结果被警戒的亲卫围住,无奈之下,这才亮出身份。
王羽当然不会被这些表象所迷惑,结合情报司传递过来的情报,他认为马岱应该是察觉到了自己已经暴露,于是顺水推舟的来了这么一出,其目的无非是当面评估一下自己,为今后的进一步接触留个伏笔,也算是给马家留点余地。
这倒是和西凉方面传回来的情报很契合,这马岱的确是个心思缜密,行事谨慎之人。
“陛下的情绪可还稳定?”王羽找陈琳来,当然不是为了让他参赞军机,陈琳不适合这个,更擅长做那些表面文章,比如安抚天子。
“陛下还好,只是一直说想要见您,臣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了……”一边说着,陈琳一边偷眼观察王羽神情,吞吞吐吐的显得很是迟疑。
“孔璋,你也知道,咱们青州不提倡从前官场那一套,因言之罪什么的更是谈不上,有话你只管直说便是,做这扭捏之状作甚?”尽管对马岱来访没报多大期望,但对于马岱,王羽还是很有兴趣见一见的,好歹也是蜀中名将不是?
“是,是……”陈琳满面惶恐,连忙说道:“臣只是奇怪,既然主公令臣等迎了天子,又暗中放出了风声去,何不亲自迎接,昭告天下呢?”
他相当不解,不明白王羽这又是怎么个算计。他明白王羽肯定不会让权于皇帝,可按照事先商定的办法,天子还是要露个脸,向天下人宣示青州是汉室正统所在,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现在迎了天子却不见,莫非是改变了主意吗?
一想到这个,陈琳不由忐忑起来。且不说他现在的功名富贵都系在天子身上,只要想到,王羽有可能改变主意,暗中对天子下手,他就一身的冷汗,他可是知情人,而且是没什么其他本事的那种,要知道,杀人灭口从来都是最稳妥的善后方法。
“时机还不到……”王羽简单解释了一下。
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没什么大用,乱世争雄,靠的唯有实力,逢迎天子与否,只是名声好不好听罢了。
历史上曹操从荀彧的提议,奉迎天子,实力大涨,表面上是得了天子,令得天下应从,实际上只是他出手的时机足够好,趁着多方混战的机会,一举吞并了超过自身实力的军力。
当时的形势是李傕、郭汜互相攻打,时而又联合起来攻打保皇党,而保皇党这一边则是有段煨等关中实力派,再加上河东的白波军。李、郭二人的部属是董卓遗留的精锐部队,保皇党这边完全不是对手,要不是他二人互相争斗,战争本来是没什么悬念的。
曹操切入的时机,刚好是保皇党逃到洛阳,他率众迎上,首先对段煨等人就有了救命之恩,随后利用在朝中的人脉和精湛的权谋之术,轻而易举的吞并了河东白波。证据就是杨奉等人全师而来,最后逃出洛阳时,身边只有少量亲随,大军去哪儿了呢?
并了白波军和关中实力派,曹操的实力暴涨,进而取关中,杀李、郭,招降纳叛,实力自然再上一个台阶。
后世说曹操和袁绍在奉迎天子的选择上不同,高下立叛,王羽从前也赞同这种说法,但现在却觉得有些穿凿附会。
奉迎天子本身的好处有限,关键还是那些附带的价值。袁绍的地盘在河北,想向洛阳,乃至关中伸手,有着诸多的不便,得不到这些附加价值,他光得个天子有什么用?
天子在手,麻烦多多。被人当做权臣、奸臣骂就很郁闷了,如果有朝廷大员过来投奔更是棘手。
要判断一个王朝的寿命,官场的腐烂程度是最直接的标准,老话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所谓的妖孽,就是种种不合理的存在,而这些不合理之所以存在,根由其实不在天灾,全是人祸,而且根子就在朝堂之上。
根据蔡邕的说法,现在的朝堂上,真正做事的人几近于无,大多数人都只擅长搞阴谋诡计,党争什么的,偏偏名声还很大。
如果这些人听说天子的消息,跑来青州,那就头疼了。青州新政颠覆了诸多常识,这些人八成是要指手画脚的,不理会吧,这些人的名声大,号召力和蛊惑力都很强,没准儿会惹出什么乱子。想收拾一顿同样也是投鼠忌器,总之是麻烦得很。
正如当初死在徐晃斧下的王允,此君也就是搞搞阴谋诡计还成,正经本事压根没有。历史上他死之前,好歹还执掌过朝政,这一世死的也算是无声无息了,结果呢?现在此君在外面的名声居然还很好,是做为忠臣烈士被传扬的。
王羽现在忙得很,没时间也没精力和这些政客纠缠,所以考虑了一番之后,他干脆低调处理天子之事。
“这几年,孔璋你们就辛苦一些,不要对外宣扬,只管带着陛下四处走走看看,用度只管从府中支取,无须节省。”
“遵命。”听了这话,陈琳顿时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被灭口了:“主公,臣斗胆问一句,您希望陛下看到和听到的,应该是……”
宫中法度森严,皇帝从太子时代开始,就接受很正规的培养,这种方式很难培养出什么明君,但培养出来的,肯定权力欲望很浓的人。
陈琳认为,王羽低调安排天子,一方面有回绝朝廷大员的意思,另一方面,未尝不是让自己影响天子,让其向其他方向转化的意思,比如变成胸无大志的纨绔公子哥什么的。
“用不着特意安排,只管将陛下带在身边,多参加你们那个圈子的聚会就可以了。”王羽面带微笑,陈琳这种务虚名士也有他的好处,他能听话听音,自己自然省了很多口舌。
“臣明白了。”陈琳躬身领命。
他那个圈子都是些什么人?无非是孔融、祢衡这一类有文才,有口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是不擅长处理实务的人。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子和他们混久了,自然潜移默化,变成差不多的人,王羽和陈琳当初商量出的傀儡计划,自然也更容易实施了。
陈琳告退,王羽吩咐一声,早有亲卫押着马岱上来了。
说是押着,但也就是做个样子,只是将马岱身上的武器搜了去,并未做捆绑,四名前卫前后各两名,将他夹在中间而已。
王羽无法确切评估马岱的武艺,但只要他的武艺不在纪灵之下,四名亲卫就不可能对付得了他。只是马岱这次拜见是怎么回事,双方都心知肚明,也没必要计较太多。
“主公,嫌犯已经带到。”为首的亲卫抱拳施礼。
“嗯,你们先下去吧。”王羽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了太史慈站在身后。虽然刺杀的可能性很低,但王羽如今的这个地位,安全怎么注重也不为过。王羽本身武艺精强,又有太史慈护卫左右,别说是马岱,就算是吕布空手来行刺,也不可能出现万一。
亲卫应命退下,王羽开始打量起马岱来。
这位西凉名将的形象和王羽预想中的相差不大,身材魁梧,双眼有神,手上的骨节粗大,标准的武人形象。稍有不同的是,马岱身上看不到太多西北人的粗狂之气,倒是有几分儒雅气质,若是穿上一身儒衫,或许会被当做读书人也未可知。
王羽打量对方的同时,马岱也在观察王羽。
第一印象就是年轻,王羽的年龄不是秘密,他是熹平四年生人,恰好和孙策同龄,都是二十岁,比兄长马超大了一岁。虽然早就知道,可当面见到的时候,马岱还是吃惊不小。
兄长马超自幼习武,也是年方弱冠就上了战场,有着西北人独有的粗狂之气,外貌显得成熟得多。而王羽虽然这几年也在外征战不休,但前面十几年几乎是当做千金大小姐养的,单看外表,和弱冠少年也没什么两样。
马岱当然不会因为外表就轻视王羽,可他只要一想到面前的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少年,身份是天下至强的诸侯,一股浓浓的违和感就涌上了心头,使得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见马岱有些心神恍惚,王羽干脆省了寒暄问候那一套啰嗦,直截了当的问道:“伯瞻此来,伏波将军有何交代么?”
“哦……”马岱微微一怔,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心神,从容答道:“伯父这次吩咐末将前来,也是听闻青州政令清明,让末将来观瞻学习,将来若能亦步亦趋,也能造福一方,令得西凉百万之众,也能安享太平。”
有点意思啊,王羽心中暗赞,马岱的回答很得体,既说明了此行的意义,也恭维了自己,同时还隐隐暗示,双方不一定非得刀兵相见,握手言和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当然,所谓西凉百万之众,算是个隐约的威胁,但总体而言,马岱这态度算是不卑不亢了。
王羽也不急,闲话家常般问道:“伯瞻之前走了哪些地方,有没有去过高唐?”
“尚未。”马岱神态从容,语气却多了几分谦卑之意:“以小明大,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末将在魏郡所见,已是目不暇接,惊叹万分,想那高唐得享大名,可想而知,繁华处自然远胜魏郡……”
微一停顿,马岱话锋一转,突兀问道:“末将在民间,听闻君侯以大气魄,用平北策安定北疆,又摒弃前仇,说服了并州高干……末将冒昧问一句,假使洛阳曹将军也有消弭刀兵之意,君侯会以何地偿之?”
先前的几句都是试探,马岱必须先搞清楚,王羽到底是不是传闻中那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然后才能决定用什么方式进入正题。现在看来,传闻和事实相差果然很多,王羽的作风虽然直接,但耐心和心机都是不差的,马岱也是放心大胆的提出了问题。
他最关心的自然是两军有无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虽然表面说的是曹操,但马岱暗指的无疑是西凉军。
“曹将军雄才伟略,想必是不会屈从于人的,假设他真的为了不让百姓受离乱之苦,忍辱负重,那以天下之大,自然无处不可去。北疆虽然有了公孙将军等人,但中原以外,向西,向南,都有广袤无垠之地,当可取之。”
王羽听出了马岱的言外之意,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锋解释了一番。
马岱眉头微皱,反问道:“中原一定不行吗?”
显然他也听出了王羽的话外之音。
“哼!”反问的语气算不上客气,太史慈当即怒哼一声。他是个爽快人,对马岱求见前搞得那些花样本就很不耐烦,听对方说话绕来绕去,更没好脸色给马岱,听得语气不妥,顺势就发泄出来。
“末将没有质问君侯的意思,只是心中奇怪……”马岱很清楚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并没有和太史慈针锋相对的意思,而是赶忙解释道:“君侯不肯在中原裂土封侯,想必是担心重复当年七国之乱的惨事,但对二位公孙将军也是全力支持,并无流放的意思……”
“北疆也不是只有荒漠和草原,也有一些地方水草丰盛,甚至适合耕种。几十年后,也许这些分封域外的诸侯就成长起来了,到时谁又能保证,他们会安于本分,不觊觎中原膏腴之地呢?若不幸如此,岂不白费了君侯的一番苦心?”
马岱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低语道:“兵凶战危,如今青州周围群雄环伺,君侯纵然天纵之才,也有强兵在手,安能保得必胜?何不网开一面,于人于己都是方便呢?”
看到了青州的战争潜力,马岱对西凉军东进的态度由谨慎转为悲观,他主动来见王羽的目的,就是想搞清楚,双方到底有没有谈判的可能。以他的身份,这种大事当然轮不到他做主,但马岱同样不想看到马家就此覆灭。
青州太强,曹操又明显只是将西凉军当枪矛使,以伯父那个脾气,一旦打起来,就很难有谈判的机会了,所以他必须把握这个机会,向王羽当面问个清楚。
能否和谈的先决条件就是,王羽愿意做出多大的让步。如果是对公孙瓒、高干那一套,自然一切休提,如果王羽肯做出一定的承诺,至少承认现在西凉军对现有地盘的权利,谈判的可能性就是存在的。
“不一样,大不一样。”王羽摇摇头,说出一番大出马岱意料的道理来。
“不瞒伯瞻说,本将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家权势,只是不想中原英杰在内战中流太多的血,想合众人之力,向外开拓疆土而已。你也是读经史的,应当知道,在周文王分封诸侯之前,华夏的疆域是多大,先秦时代,华夏的疆域又是多大。”
“武皇帝当年的事迹已经证明,想要对外开疆拓土,就不能用从前的那一套,否则大家的目光还不是死死的盯着中原?本将也不讳言,之所以立誓不称帝,就是为了让其他人安心,让他们知道,本将为的不是自家的富贵才定下这个规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