玺国,青古城,夜。
护城河里的点点荷灯映耀着烟雨婆娑的城池,偌大的青古城在水墨般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凝重。一行载满太尉府女眷的囚车,在宫廷侍卫的重重押解下缓缓驶向宫门,破旧的车轮碾轧着石子发出“吱吱”声响。
陌婉倾坐在囚车里,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身后,阵阵彻骨的寒凉由腕上紧缠的铁锁漫遍全身。
不远处,雨雾中的皇宫透过发霉的囚车围栏映入眼眸,一点点的放大,仿佛一张血盆大口,狰狞着朝她扑了过来。
“小姐,我们真的会被处死吗?”婢女云儿牵起袖子替她的主子拭了拭淌在脸上的雨水,声音有些发抖。
“陌家犯了谋反之罪,没人能救得了我们。今日午时,陌家的男丁已经在城门外被斩首了。”陌婉倾抬起眸子,眼底似有几分淡然的神色,语气不急不缓。
“这么说,老爷和少爷他们已经——”云儿喉咙发紧,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些,“想不到一夜之间,太尉府就这么没了。”
“谋权篡位本就是灭九族的重罪,朝廷能免去陌家的九族之灾,已经是网开一面。”婉倾望着身后几辆载满陌家女眷的囚车,嘴角默默绽开一抹苍白的笑容。
云儿叹气道:“小姐若是能迟些时候与老爷相认,也便不会跟着陌家惹上杀身之祸,想来这都是您的命。”
“活或是死,于我又有什么分别?我当初答应进府,只是为了却我娘临终时的心愿。”婉倾咬着冻得微微发紫的双唇,冷声道。
云儿垂下眸子,轻声问道:“自打小姐进府以来,陌家上下关于您身世的传言就从未止过,奴婢平日不敢多问,今日,小姐能不能替云儿解了这个惑?”
“你我即是将死之人,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婉倾敛目,将自己的身世,一字一顿地说与云儿。
原来早在二十二年前,青古城中有位远近闻名的歌舞伎,名叫画素。是时,城中富有些的人家每有喜事,便会下重金将她请到府上歌舞助兴。后来,在将军府的一场家宴上,画素遇见了年轻有为的玺国少将温崇骁,两人互生情愫,不久便私定终身。不过好景不长,温崇骁过人的领兵才能激起了皇帝巩固政权的私欲,强行下旨将自己的妹妹安宁公主赐给他为妻。几翻挣扎,温崇骁终于在前程与挚爱面前选择了前者。
再后来,画素赌气嫁给了刚刚被举荐为官的陌子风,却不成想陌子风为官不久,便露出了唯利是图的本性,只是将画素当做一枚加官进爵的棋子,甚至利用画素的美貌扩展朝中势力,满足他对于权力的渴望。终于,嫁给陌子风三年后,画素不堪受辱,带着尚未足月的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陌家,从此隐姓埋名,一晃就是十六年。
就在半年前,画素染上重病,弥留之际因担心女儿陌婉倾孤身一人,便说出她的身世,并让她带着信物前去与陌子风相认。可画素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官拜太尉的陌子风早已成为朝廷的众矢之的,他谋权篡位的野心正在将太尉府一点点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果然,就在婉倾进府六个月后,陌家因谋反之罪被判处满门抄斩。
“原来是这样。”云儿把眼睛睁得老大,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么说,当朝的大将军温崇晓就是你娘当初的——。”
云儿话未说完,便见不远处两只长矛交错着当空落下,婉倾抬头去看,发现是镇守宫门的禁卫军拦住了压囚的队伍:“慢!温将军有令,戌时过后任何人不得入宫。”
“本官是奉上官丞相之命,亲自押重犯家眷到都察院行刑,若是误了时辰,你们担待得起吗?”此次负责押送家眷的是监察史陈兰,几个月前,婉倾曾在太尉府见过他一次,那天晚上陈兰抬了几只紫檀木做的箱子从西角门入府拜访陌子风,但不知是什么缘故,两人最后不欢而散。
婉倾此时并不清楚陈兰口中的上官丞相是什么人,只听人说正是这位上官丞相递折子给皇上,才告倒了陌子风。
“属下也是奉命办事,还望陈大人见谅,既然是上官丞相吩咐的,那——请吧。”两名拦路的禁卫军见陈兰不好得罪,忙相互递个眼色,乖乖地退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给陈兰。
陈兰见好就收,马上招手示意押送队伍前行。
“且慢!!”宫门内应声走出一个身着甲衣的男子,远见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光景,眉宇间多有几分俊逸,见到陈兰先是拱手行了一礼,方道:“陈大人,我爹正前往锦元宫为陌家女眷请命,还望大人能宽限一个时辰。”
“原来是温家二公子。”陈兰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歪了歪嘴角:“谁不知道你们温陌两家一向是死对头,如今陌子风满门抄斩,温将军不乐得快活,反而要深夜闯宫替他的家眷开脱罪名,陈某不才,还望温公子指点一二。”
“陌子风意欲谋反死有余辜,但其家眷罪不至死。”那温家公子语气笃定,看上去自有千万分理由却不想细禀,只对陈兰敷衍两句,便吩咐身后的两名禁卫军道:“你们两个听着,没有我爹的命令,谁也不能放进宫”。
“温公子!私扣朝廷要犯可是大罪,你要想清楚!”陈兰显得没有耐心了,他似乎是要赶在某个时辰之前送这些女眷上路。
‘不知道那晚陈兰和陌子风在书房里都说了些什么,让他对陌家这样憎恨,仿佛囚车里这些手无缚参之力的老弱妇孺都会让他恨得牙根发痒’,婉倾心中默想。
那温公子却是不语,只轻蔑的一哼,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佩剑,和陈兰陷入僵持。
婉倾知道,他们口中的温将军就是当年为了前程抛弃母亲画素的那个男人,陌子风接自己入府之事,朝中私下也颇有传闻,想必是被温崇骁听了去,毕竟当年与画素相爱一场,见陌家满门抄斩,知有牵连,多少有些心存不忍。
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只要听到温崇骁那个名字,婉倾就会恨得手心冒汗。在她眼里,如果二十二年前,温崇骁能不为权贵所屈,母亲的命运也许就不会如此。八岁那年,她曾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万般无奈之下,用身体从乡野村夫那里换来一小缸粮食,而那个时候,温崇骁正沐浴在当朝驸马的万丈荣光之下。
所以,她恨温崇骁,甚至比对陌子风的恨还要入骨。
温家公子与陈兰两拨人马相持片刻,宫门内由远及近传出马蹄声,手持圣旨的御前侍卫在陈兰和那温家公子面前翻身下马,一字一顿的说道:“禀二位大人,皇上有旨,陌府女眷,格杀勿论。”
“难道我爹没有说服皇上?”温家公子的声音略显无措,他看了看马背上洋洋得意的陈兰,眉头紧蹙。
“方才上官丞相突然到访,所以——”负责传旨的御前侍卫向温公子低声道。
陈兰听此,脸上随即绽开一抹阴冷的笑容,“没想到温将军戎马一生,在皇上面前的分量竟不及弱冠之年的丞相大人,真是后生可畏啊!”
温家公子意欲出言顶撞,却被传旨的侍卫好意拦下,两人默默看着陈兰带押解队伍大摇大摆地进了宫门。
在都察院门口驻了足,守夜的侍卫和陈兰耳语了两句,便和御林军一起将陌家女眷推搡着押入牢房,驱赶至死牢正中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早已站了几名侍卫,手里捧着数十盏盛满毒酿的酒杯;另一侧是一面竹青色的垂帘,借着牢房里暗淡的烛光,依稀可以看到那垂帘后面的人影。
“启禀丞相大人,陌子风的家眷都带来了。”陈兰的语气较先前有了很大转变,字语间不乏恭敬谄媚。
“动手。”垂帘背后的声音阴冷而低沉。
陈兰命侍卫将毒酒端上,一行人粗鲁地抓住女眷们散落的长发,将毒酒硬生生地灌了进去。
“放开我,我自己喝。”瞥了一眼身前的侍卫,婉倾不想在临死之前再被人夺去仅有的尊严,她端起酒杯,一滴眼泪从清澈的眸子里淌出来,划过冰冷的面颊滴落在脚下的稻草里。
婉倾心想,这大概是自己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了,滚烫的眼泪化成了嘴角淡淡苦笑,她扬首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腹中腾起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渐渐消磨着自己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