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催黄绿叶,秋季到底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中秋节和阖宫家宴,六局也开始操办中秋节祭祀、宴饮、嫔嫱服饰等事宜,新入选的女官虽然不居主导,却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算来,冰清入选尚功局已两月有余。候选之日,她用金、翠、蓝三色线,绣了一副双面孔雀金屏图,极尽华丽复杂之势,艺压群芳,尚功局如获至宝,竟没追究婉桂的下落,也不去考证冰清说婉桂患了顽疾、不宜候选的话是真是假,直接把冰清留用,还封了七品素绫织女。梅儿虽不会绣工,却伶俐可爱,也被司彩齐巧相中,留作宫女,在尚功局习练。
蓝璟继位后,尚功局的四位执事官司制、司彩、司珍、司计全部撤换,改由怀河郡织造局的四位资深女官担任,替秦王后主管赏罚、管理女红。司制、司彩官比一品,司珍、司计官从二品,是尚功局的核心。此外还设有月缟织女、玉锦织女、秀襦织女、金缕织女、银罗织女、素绫织女、采葛织女六个官位,从三品到九品不等,唯技艺出众者可居。
此次与冰清一起进入尚功局的官家女子有十人,有六个留作宫女,剩下四人,除了冰清,还有三人获了封位:鸿胪寺秋慎行的长女秋盈封了六品银罗织女,敏阳郡从事景泰的小女儿景毓、亭长田硕的长女田筱封了九品采葛织女。秋盈和景毓家世出众,绣工也十分精巧,获封女官原是常理,冰清技艺出众,只吃亏在洛寄的官位不高,得了七品封号也不算唐突,只是田筱的父亲是从九品官员,还封了采葛织女,家世低微,绣工虽然新巧,却不算稀奇,获封女官,多少惹人非议。
眼见着已到了八月十日,离中秋节还有五天,尚功局已经忙碌起来,这是蓝璟继位以来第一个阖宫家宴,蓝璟是新继位,嫔嫱们也是新获封位,服饰都不能马虎。对于墨昭容,尤其要上心,她不仅对服饰要求极高,还要在阖宫家宴上献舞,尚功局既要绣一套家宴的吉服,还要裁制舞衣、舞裙,墨函每天都派贴身丫头绿萝、蕉叶到尚功局查看,齐巧让尚功局两位玉锦织女带着秋盈、田筱为墨函裁衣,以示重视。
一早,绣娘们在尚功局出入奔忙。尚功局是三进三出的宫苑,正殿两间,配殿两间,耳房十二间,蓝璟和王后秦初宁服饰的裁制、描绣自然在两座正殿描春殿、绣夏殿进行,由司制温玉汝、司彩齐巧亲自监督,四位月缟织女、四位玉锦织女亲自经手,齐巧特准冰清参与王后吉服的绣制,这对于新进宫的女官来说,是莫大的殊荣。
天不亮,冰清就梳洗过,用了一碗稀饭、几块儿酱瓜,又打发梅儿起床,把床铺整理好,才赶到描春殿,为王后绣制吉服。
齐巧正和四位月缟织女、两位玉锦侄女一起商量袖口的花纹,冰清只负责裙裾,洗过手,就拿了针线、花样子,埋头绣起,没有留意她们在说什么。她们足足琢磨了半个时辰,两位玉锦侄女总算在月缟织女的指点下,把袖口的仙鹤衔果图样描画出来,齐巧细细看过,确认无误,方交给她们织绣。
“你们听说没有,墨昭容把莱婕妤打了!”月缟织女中最得脸的宁诗颦神神秘秘地说。
“为什么?”
“还有什么,不过是莱婕妤在御苑放风筝,墨昭容看见了,说她在御苑跑跑跳跳,疯疯癫癫的有失体统,莱婕妤争辩了几句,就挨了打,两个贴身丫头还去刑部领罚了。”
冰清指腹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棠胭,那样明媚可爱的女子,也遁入深宫,沦落到受人欺凌的境地,这座宫殿,还要催折多少红颜?
“不会吧,墨昭容和莱婕妤出身一样,谁能教训谁啊?”最善织纱的月缟织女温云舒素性儒弱,听了这种事,脸上便露出畏惧。
宁诗颦鄙夷地瞪了她一眼,刻薄地说:“人家墨昭容可是陪着君上从宝华寺入主轩辕殿的人,这份尊荣,连王后都没有,莱婕妤拿什么和她相比。”
“王后娘娘喜爱兰花,”齐巧抚摸着上好的明黄软绸,对冰清说,“空谷幽兰,娴雅安静,正如王后娘娘的性子。”
“兰花花瓣卷曲却落落大方,是柔婉中有贵气的意思,最配王后娘娘的身份。”冰清说。
“你倒明白,”齐巧拍了拍她的手,眼中漫上一层氤氲雾气,更显得高深莫测,“你应选之日,绣得孔雀开屏,极尽华贵之势,却少了雍容深静之气,可见你的心不够安静。”
冰清垂下眼睑,没有反驳。
那一日,她是太着急了,只想着把毕生所学拿出来,艳惊四座,才能让尚功局心甘情愿地舍弃婉桂。
也不知道婉桂和孙宁怎么样了……
想起婉桂,她又记挂着闻笛、花乔、珊瑚等人,脸色阴晴不定。
“你去点一炉檀香,抄一卷佛经,供在佛台前,过会儿再绣这件裙子。”齐巧说。
“是。”冰清取了绷子,把针簪上,正要离开,却听到配殿传来一阵喧嚣。
“婕妤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昭容吩咐过,要在水红的裙摆上绣满粉红桃花,婕妤是什么身份,也敢让你们往吉服上绣大红色的四季海棠,这是摆明了要和昭容撞色?她有几个胆子敢和昭容比肩?”
冰清记得这是墨函的贴身侍女蕉叶的声音。
这话说得太过露骨,司制温玉汝立刻赶过去安抚:
“蕉叶姑娘息怒。昨儿,君上在莱婕妤的棠烛馆吃得中饭,看见院中海棠开得好,才特意吩咐了尚功局,说莱婕妤的闺名是棠胭,要在衣衫上绣大红色海棠才比衬得了。”
“胡说,君上昨儿在凌婕妤荷香苑用得午膳,你当我们昭容好骗吗?”蕉叶还是犟嘴。
“这下官就不知道了,”玉汝不得不降低身姿,好言好语地哄劝她,“折枝海棠纹饰的确是上头让尚功局绣制的,请蕉叶姑娘多多担待吧。”
冰清依稀记得棠胭对蓝璟的憧憬从两人初次相遇就开始了,那时的蓝璟还是怀河郡王,棠胭是郡守千金,蓝璟为她摘下被树枝缠住的风筝,棠胭对他一见钟情,而他也立刻向莱府提亲,要娶棠胭过门。可惜,一进宫门,棠胭的少女情怀早被“君恩无常”击碎,蓝璟心中最看重的人,或许是秦初宁,或许是墨函,却独独不是她,她只能在墨函的欺压下挣扎。
风摇摆着她的竹青色月荷水漪曲裾裙,似翠湖上的一泓柔波,蕉叶透过格栏窗注意到她,更添了一层气焰,掀开锦帘,瞪着冰清,炸唬了一句:“谁在那儿,妖妖乔乔的,打扮给谁看?”
冰清正站在滴水檐下,几粒水珠落上她的脖颈,冰凉的触感让她汗毛倒竖。
齐巧拉住冰清的手,正想带她回屋,蕉叶早已快步抢出,转瞬便至眼前,冰清摆出最妥帖的笑意:“见过蕉叶姑娘。”
“哼,还有点眼色,齐司彩,原来你们尚功局还藏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不过,就算貌比西施,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绣娘,不安分守己在屋里针凿,却站在门口抛头露面,是等着哪个掌事内监把你引荐给君上呢,还是等着哪个达官贵人误入尚功局,好蹭上去勾引?”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得又快又响。
冰清唇角含了一抹冷笑,说道:
“姑娘在内闱伺候,果然见多识广,明白这么多门道,只是这些话不必说与可有可无的绣娘知道,毕竟小鱼小虾翻不起风浪,除了做好分内之事,也不敢妄想其他,不比姑娘事事留心,想得到旁人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东西,单论这份心思,姑娘飞黄腾达是指日可待的事。”
“贱婢,敢和我耍嘴皮子,我是墨昭容宫里的,你冒犯我就是藐视昭容,按宫规,该杖责五十!”她俏面通红,眼角睚出尖锐的怒火。
“姑娘消消气罢,”冰清微笑道,“杖责五十不难,只是昭容若查问下官是如何藐视她的,姑娘方才那些‘引荐’‘勾引’的话是可以回禀的吗?一旦她知道最信任的宫女存了这份心思,才要动怒吧。”
齐巧冷声说:“洛织女,给蕉叶姑娘赔个不是,把佛经拿来。”
冰清看着她,可她只以深静的目光相对。
“蕉叶姑娘,得罪了。”冰清弯膝一福,颔首道。
蕉叶傲慢地睨了她一眼,拨脚走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云舒尤其吓得手脚冰凉。
“多谢司彩解围。”冰清又向齐巧福身,齐巧微微点头,冰清自去库房寻找檀香、鼎炉。
温玉汝看着她的背影,向齐巧笑道:“这丫头还挺有意思。”
“就是毛躁。”齐巧说。
“她还好吧,算是安静得体了。”
“我不是说她性子毛躁,她是心事太多,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片刻不得安宁。”
温玉汝会意地点点头,听到蕉叶还在不屈不挠地与几位织女争辩,非要她们改掉棠胭礼服的花色,她轻蹙娥眉。入宫前,她曾以为深宫朱苑是礼教森严的地方,金规玉律详细匡扶着宫人的言行,不会有争执和倾轧,直到目睹了荣辱浮沉在宫闱鲜活上演,她才明白,宫规或许能勾勒出华美井然的皇家规范,可对于君恩无常引发的逢迎与践踏,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