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静默不语,脸上的血色一分一分褪去,婉桂一握她的手,已经冰凉。
“冰清妹妹,”婉桂扶着她坐下,“你先别急,说不定……说不定是郭大人弄错了。”
冰清眼中的不甘与绝望沉寂如水,流不出来也退不下去。她握紧桌角,让疼痛清醒沸然的头脑,缓缓地说:“郭大人,你进来,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郭省身不知怎样和她说明白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日来闻笛收复平阳、煦阳,又水淹怀河郡兵营,得到消息的人都以为他会大胜而归。可就在昨夜,敏阳郡叛变,一直跟随闻笛左右的敏阳郡援军倒戈相向,与怀河郡、煦阳郡三军合力,将湘水军围困。没人知道湘水军是怎样杀破重围、退到平阳郡的,只知道闻笛断后,直到天亮都没跟上来,早上,怀河郡才传出消息:
闻笛死了,死在竿竿河边。怀河郡王派人大做水陆道场,超度亡灵。
“湘水军也派人去怀河郡打听详实。据说,当日状况惨烈,三军合围,湘水军势单力薄。幸好穆提督素日治军严谨,湘水军个个是好手,也勉强抵挡了一阵。穆提督怕鏖战下去会全军覆没,命部下冲杀出去,他只身断后,直接对上怀河郡王蓝璟。”
冰清的嘴唇已咬出血来。
直接对上蓝璟……果然是闻笛的性子,蓝璟既有武艺天下第一的名号,定不会仗势欺人,让天下人耻笑,只能亲手打败闻笛。他拖住蓝璟,就等于拖住怀河郡的军队,至于煦阳郡和敏阳郡的兵马,都是乌合之众,挡不住湘水军奋力一搏……
郭省身向冰清细细转述了当日的情形,听得婉桂手心冒汗。
闻笛只身阻拦蓝璟时已经受了几处剑创,浑身是血,他站在蓝璟的坐骑斗寒神驹前,手中的秋水剑艳如血鞭,目光似暴风来临前的大海,表面平静却暗潮汹涌。怀河郡的官兵几次劝降,他理都不理,只盯着蓝璟没有表情的脸。
蓝璟挥手让护从退下,四指并拢,在腰间的龙衔玉珠剑柄上一沾,五十来斤重的九龙云纹剑就被他轻轻巧巧地带出鞘来,九龙吐出明光华彩,照得天地一片雪亮,蓝璟俊美冷酷的脸也如天神一般威严。
若是莱骏驰在场,早给蓝璟跪了,难怪蓝璟被怀河郡士兵奉若神明,他的王者风范的确让人倾倒。
可闻笛不吃这套,挺剑刺向蓝璟,动作快得像一只鹞子,蓝璟身后的守卫被他的气势吓破了胆子,仰面摔下马背。蓝璟旋身而起,转眼已在百米之外,斗寒神驹却长嘶一声,四条腿各中一剑,轰然跪倒。
闻笛一挥手,凌厉剑气在地上划出一条直线,踏在斗寒神驹背上,看着无措的敌军,他一字一顿地说:“想越过这条线,就从我的尸身上踩过去!”
满地兵马被他的气势骇住,僵在原地,只看着怀河郡王,等他的号令。
蓝璟依旧沉默,带着当局者的态度、旁观者的清醒,安静地审视闻笛。
再坚强的猎物,也有弱点。
“铮!”剑气从身后冲霄而来,闻笛回身挡驾,两剑相交,声如裂玉,闻笛气血翻涌,几乎窒息。
方才闻笛连发四剑放倒神驹,吓住了敌军,却骗不过蓝璟。毕竟闻笛鏖战良久,气力将尽,刺倒神驹全凭剑法轻灵,若论劲力是万万不行了。蓝璟若心高气傲,自诩武功高强,跟他斗快斗巧,闻笛还真能缠住他。可蓝璟看破他的弱点,直接以纯阳劲力与他交锋,闻笛果然招架不住。
蓝璟点到为止,不再恋战,鬼魅似的掠过闻笛身侧,落在一块儿河石上,他冷声问:
“自己了断还是送你上路?”
回答他的是剑光烁如飞雪,士兵们惊叫着捂住眼睛,生怕被剑尖在火光中反射的亮点晃瞎。闻笛连绵迅疾的剑法如一张巨网,将蓝璟裹住,蓝璟闭上眼睛,凭听觉判断闻笛的位置,手中的九龙云纹剑牢牢护住全身要害,片刻间,两人已过了几十招,剑身相碰的铮铮声、剑气纵横的嗤嗤声骤如豪雨。
等一切平息,士兵们才慢慢睁开眼睛。
九龙云纹剑贯穿闻笛心口,艳烈的血喷涌而出。
“我曾随鸾笙教历经百战,你是第一个能与我过十招以上的人,也是第一个能伤我的人。”蓝璟看着自己滴血的右臂,冷声说。
将剑抽出闻笛的身体,血花飞舞漫天。闻笛还站着,手本能地探入浸透血水的衣襟,握住榴花丝帕,嘴角是一抹凄凉笑意。
蓝璟心中一动,也盯着血渍纵横的榴花丝帕。
这是谁的馈赠,让他至死难忘?
闻笛松开秋水剑,倒落在地,似一片洁净的羽毛,被血雨打湿,再也不能飞翔。
一阵水响,蓝璟侧头看去,见两个黑衣人越过水面,疾飞而来。
弓箭手纷纷拉开弓弦,蓝璟却抬起手,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黑衣人一不行刺,二不动手,只背起毫无生气的闻笛,转头就走。
“殿下,要不要把尸身留下?”一个军官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蓝璟弯身捡起榴花丝帕,“收兵,庆功。”
竿竿河的水湍急跳脱,流过怀河郡,渡向遥远的海洋。万川东朝皆入海,而他,古钺蓝璟,也将成为八方来朝的君主,坐拥天下。
郭省身的讲述以悲观的预言收尾,留下长久的沉默。
“谁说他死了?”冰清问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他下落不明,谁敢说他死了?”
“洛姑娘,他的心脏被九龙云纹剑刺穿了,就算华佗扁鹊同时再世,也救不了他。湘水军派人抢走他的尸身,是为了保留他死后的颜面,而不是把他救活。您就不要多想了。”
冰清惨笑,眼里却一滴泪都没有。
“郭大人,您再打听打听,我这位妹妹,倔强的很,除非亲眼见到穆提督的尸体,否则,她绝不死心……”婉桂满脸是泪,抽噎着说,“冰清妹妹,你还年轻,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你还能嫁个好人家,把日子过下去,千万想开些,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谁说他死了?”冰清怒道,猛一拍桌子,婉桂用剔彩小团盒带得点心滚了一地,“婉桂姐姐,留着你的眼泪,等我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你再为我们两个人哭!”
“洛姑娘,”郭省身听她话语间有殉情的意思,忙说,“您说得对,如今穆提督的尸体……不,穆提督的下落我们还不知道,也不能确准他是死是活,我再去打听,您千万别做傻事。说不定,穆提督吉人天相,还活着呢!”
“郭大人,您派人去平阳郡问问,穆提督的尸体在不在湘水军手里。”婉桂说。
“得嘞,我马上派人去平阳郡打听。洛姑娘,哎……您,您好好休息,等我的消息。”郭省身说。
冰清胸口剧烈起伏,唇上的鲜血似胭脂一般。婉桂知道她不甘心,她不接受闻笛的死讯,闻笛不知所踪的尸身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是她最后的希望。可九龙云纹剑是上古神器,威力非比寻常,即便像婉桂这样的闺阁弱女,也听过它的名号,在婉桂看来,闻笛被它刺穿心脏,是必死无疑了,所以,她加倍为冰清担心,一旦最后的希望破灭,冰清会不会再度陷入绝望,甚至自戕弃世……
“婉桂姐姐,你先回去吧。”冰清打断了婉桂的深思,经历了极度的愤怒和恐惧,疲惫感潮涌而来,将冰清淹没,她只想睡一觉。
“我在这儿陪你吧。”
“好。”冰清没力气和她争辩。
于是,两人早早睡下,一宿无话。冰清始终朝着里墙,一动不动,脸色白而透明,像虚浮的幽灵,婉桂却毫无睡意,父亲的死、闻笛的死、婉香的罪孽在她脑海中盘旋,还有赵宁、珊瑚、严姨娘的影子。
想到赵宁,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自从生母离世,洛府只有冰清维护她,她没想到赵宁会为她回击婉香的恶言恶语。
这样想着,她心里一阵苦一阵甜,直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如果她们警醒一点,会听到一辆马车正飞速穿过慕苏城,比普通马车大一号的车轮在地面压出深深的辄印,车夫戴着斗笠,袖着暗器,双眼灼灼发亮。
“王老三,**会驾车吗?我费了九颗大回丹、三棵千年参、两瓶上好止血药才吊住他的命,要是被你这破车给颠死了,我不白费劲儿了!”
“秦将军,有本事你来啊,一会儿说我慢一会儿嫌车颠簸,这车走快了能不颠吗!”王老三怒道。
“闭嘴!大半夜的,你再把鬼嚎出来!”被称作“秦将军”的正是秦初安,正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和王老三斗嘴。
“你要不说我能说吗?我他妈快让你这张破嘴逼疯了!从现在起,咱们谁都不要说话,谁!都!不!要!说!话!”
“离帝都还有多远啊?”秦初安问道。
“……”
“有多远嘛?”
“……”
“有多远有多远有多远啊?”
“这都到慕苏城了,你说有多远?”王老三大吼一声,脸憋得通红,秦初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秦鸟安,他要是半路上死了,肯定是被你吵死的!”
两人精神抖擞地斗了一夜嘴,等到了帝都,天空已透出微光。
“你这破车还真行,虽然颠得慌,可它轮子大,走得快!”秦初安探出头来,借着薄薄晨光,打量着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屋宇,“这地方不错啊,街道这么宽敞,还干净。你看看,这么多酒招子,客栈、饭铺也多,估计能寻花眠柳的地方也不少……”
“咱又不是来玩的!”
“你看你这人,活得一点乐趣都没有!”
“你能不说话吗?我又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切,谁没事儿买个哑巴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