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笛挑起眉毛,迅速看了仲篱一眼,仲篱马上说:“许家世代骁勇,精于用兵,还请许将军献计!”
“呵呵,穆提督是修渠修得太多,不会打仗了吗?”许明芳轻蔑地问。
闻笛从容笑道:“许将军对敌我形势了如指掌,想必有了破敌妙计。”
“提督,敌在明,我在暗,他们以静制动,咱们也要以动压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丹砂瓶子,“如今,最快、最省力的方法就是投毒。”
“投在哪里?”
“投在水里。咱们在竿竿河上游,怀河郡兵营在下游,等会儿我把药投在水里,整个下游都会受到污染,他怀河郡的兵马只要饮用河水,就会中毒,死的人多了,就会闹疫病,到时,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胜。”
“可竿竿河下游不仅有怀河军营,还有无辜百姓。”仲篱说。
“无毒不丈夫,想以少胜多,就要智取。”许明芳愈发骄矜,简直把闻笛、仲篱当做无知孩童。
“不可。”闻笛只有这两个字。
许明芳眼中燃起怒火,脸也憋红了,可闻笛仍旧镇定。
“主上命我带兵,是征讨逆贼,而非屠戮百姓。许将军求胜心切,我可以理解,却不敢苟同,”闻笛站起身来,“许将军连日赶路辛苦,破敌之计,明日再商量,将军先休息吧。”
说完,他和仲篱走出营帐,许明芳没有阻拦,只是冷哼了几声。
“提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您是掌着黄玉虎符的人,不必听命与他。”仲篱素来隐忍,此刻也有些着恼。
“派几个人盯着他,别给我惹事。”闻笛看了他一眼。
“是,属下失察,”仲篱忙低下头,“本以为许将军只是骄矜,不料他如此狠毒。”
“不给怀河军营一点颜色瞧瞧,这个许明芳是不会服气的,”闻笛笑道,“叫杨秀和高瞻来。”
三天后,冰清在山野草庐中接到闻笛借地势水淹怀河兵营的消息,既为他高兴,也为他担心,梅儿见她喜忧参半,不解地问:
“洛姐姐,他打了胜仗,你还担心什么?”
“被伤了牙齿的老虎,反扑起来最狠。我怕怀河郡王破釜沉舟,与闻笛鱼死网破。”
“那也比吃败仗强啊,”梅儿笑道,“你整天惦记那么多,不累吗?”
冰清微笑不语,只专心编织手中的渔网。
这些天,她与梅儿购置了兔舍、鸡笼,开辟了花田、菜地,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若不是亲眼见到,梅儿很难想象一个正值韶华的女子,能那么专注地等待一个男人,想到他,她有时会微笑,有时会蹙眉,有时会痴痴望着青山碧水,仿佛凡世扰扰,与她无关。
“我不累,相反,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青山碧水,一顶草庐,没有洛府的劳累,没有莱府的艰难,你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我们想怎样就怎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于我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你的要求还真不高!”梅儿叹了声气。
门外传来一阵辘辘声,吓得院子里的母鸡咯咯乱叫。
“是不是你哥哥来了?”冰清问道。
“肯定是。除了他,也没别人知道名动天下的洛大美人藏在山里做农妇!”梅儿笑道,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咦,小姐,你找谁啊?”
冰清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院子里,正见花语、琼枝扶着婉桂下车。
“婉桂姐姐?”冰清没料到是婉桂,花语、琼枝听到冰清的声音,忙走上来向她福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婉桂裹着浅紫色团花刻丝披风,面色惶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冰清皱起眉头,心想洛府是不是出了变故?
“冰清妹妹,你果然在这儿,”她冲上来,紧攥住冰清的手,眼中有薄薄泪影,“莱府的人正四处找你呢,都闹到家里来了。听他们说,你在叠阳城雇了一个车夫,我就派花乔去叠阳城打听,果然有个叫耿子的车夫见过你,花乔自称是你娘家人,他才肯说出你的住处。”
梅儿吐了吐舌头。
好容易过了几天清净日子,洛府的人又找上门来,真是心烦!
“婉桂姐姐有何贵干?”冰清的口吻冷了一些,脸色也沉下来。
“妹妹,你不必对我这么戒备。我若想把你绑回莱府,总要带几个家丁来,琼枝、花语都是女孩子,哪里制得住你。”
“那是为了什么?”
“爹爹不好了,临终前想见见你。”婉桂说完,眼圈便红了。
“叔父不好了?”冰清一惊。
婉桂泪咽声噎,幽幽地说:“自你走后,爹爹一直抱惭,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住提督。渐渐的,连茶饭也吃得少了,还夜虚盗汗、睡眠不安。前几天,他听说莱太守领着家小跑了,却没带上你,立刻要带人去平阳郡接你回来,被姨娘拦住了,两人吵了一架,爹爹当晚就不好了,郎中说是痰气壅塞的缘故,怕是不行了。”
冰清听了这番话,又想起出嫁时只有洛寄、婉桂出门相送,心中很是触动。
“可严姨娘——”
“姨娘哭得厉害,这几日卧病在床,下人们也散漫了。你偷偷回去一趟,不会有人发现的。”
冰清点点头,对梅儿说:“你帮我杀一只鸡,我要炖些鸡汤,晚上给叔父送去。”
“又心软了吧!”梅儿早料到她会妥协,撇了撇嘴,拿刀宰鸡去了。
婉桂连连称谢,苍白的脸颊也回上几分血色。
冰清请她进屋喝茶。婉桂见房舍清雅简单,让人舒心,院子里也遍植鲜花,欣欣向荣,门前的架子上牵了豌豆和丝瓜,墙根摆着兔舍、鸡笼,还有几缸腌菜,屋后是菜田连绵,十分茁壮,心里好生羡慕。
“你很有理家之才,这草庐虽简单,经你一番布置,也颇有田园意趣,”她从兔舍里抱出一只小兔,惨然笑道,“妹妹,如今你是自由之身了,等穆提督回来,你的人生,就再无缺憾……我真羡慕你!”
“姐姐不必羡慕。自己想过的日子,总要自己争取。”冰清再次劝告。
婉桂微笑着,点了点头。
冰清替她惋惜,虽然她如今有了决断和锐气,可长期活在严姨娘的阴影下,她已是心如槁木不复春,对生活,再没了憧憬和期待。
小兔顺着婉桂的衣襟往上爬,活泼爱闹、很是可爱。
“喜欢就抱走吧。”冰清说。
“不了,洛府的日子太狭隘,它忍受不了。”婉桂把它送回兔舍,口吻温和而寡淡。
等日薄西山,冰清抱着蓝布围裹的陶罐子,随婉桂上车。
梅儿神秘兮兮地问冰清搞不搞得定,冰清转了转眼睛,笑道:
“我是去探病,又不是杀人越货,有什么搞不定的?”
“孔夫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那位严姨娘,又是女子又是小人,是大大的难办!”
“我带着铁砂呢,不怕的。你留下看家便是。”
“早点回来,我可不想一个人睡。”
冰清摸了摸她的脸颊,说了声“放心”,登车而去。
马车顺坡而下,奔向依山傍水的慕苏城。
夜幕中,星光点缀的湘水似一条宝石链子,在月光下莹魅地闪。可闻笛不在,再美的夜景,她也无心赏玩。
“你走了也没几天,怎么一副深有感触的样子?”婉桂问道。
冰清放下车帘,宛然笑道:“风景如旧,可看风景的心情不同了。”
湘水、饮冰轩、古元街接二连三从窗外掠过,一个个都是闻笛和她走过的地方,从前不觉得稀奇,如今才晓得怀念。原来,风景和回忆一样,一草一木都因他的到来而清隽,也因他的离开而失色。
马嘶鸣一声,立住脚,车夫搬来脚蹬,请她们下车。花语和琼枝率先下车,伸手搀扶婉桂、冰清,两人的动作都很轻,仿佛洛府紧闭的门扉后,关着悸动不安的灵魂,受不了一丝吵闹。
琼枝叩响门环,叩了好久,门房才拖着脚步来开门。
“表小姐?”门房大惊,“您回来了!”
“不要声张,”婉桂说,“姨娘呢?”
“姨奶奶才吃了药,在二小姐屋里躺着呢。”
“有没有人在眼前伺候?”
“有,二小姐和珊瑚。”
婉桂点点头,携了冰清的手,走过寂静无声的院落。
“怎么空落落的?”冰清犹自不解,“人都去哪儿了?”
“严姨娘以为平阳郡太守会派人来接我们,把用不着的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花乔、花语、珊瑚、琼枝、瑾儿、玥儿,还有几个家丁,谁知,莱府一败涂地,莱太守连官位都丢了,哪有余力照管我们。”
“这倒是我的错了。”冰清说。
“不怪你,是她自作自受。”婉桂叹息。
进了二门,迎面看到一盏大红灯笼,还是冰清离开那天点的,小小的耳房,因为它的光彩而惹人注目,反倒显得一墙之隔的上房分外冷清。
一进屋,就看到花乔伏在桌上睡觉,听到脚步声,她打了个寒颤,等看清了是婉桂和冰清,她慌忙起身,又惊又喜。
“表小姐,你——”
“嘘,”冰清让她噤声,“叔父怎样了?”
“还是那样,”花乔摇头,引着她们往里间走,“郎中说怕是好不了了。”
洛寄躺在床上,紧闭双眼,面色虚白,没有一丝生气,婉桂叫了他几声,他动了动头,睁开眼睛。
“叔父。”冰清有些心酸。
他看了好久才认出冰清,眼睛瞪得溜圆,张了张嘴,又说不出声音,只留出口涎。
“爹爹别急,”婉桂忙拿手巾帮他擦嘴,“冰清妹妹来了,您也见着了,总能安心养病了吧?”
他急促地喘息,指着床边的角柜,婉桂给花乔递了个眼色,花乔忙找钥匙开柜子。
洛寄指着最底层的乌木盒子,示意花乔拿过来。
“爹爹,这是遗嘱吗?”婉桂问道。
洛寄点头,婉桂打开盒子,抽出一张素笺,细细读了一遍。
“冰清妹妹,爹爹留了五百两银子给你。”
“不必了,我不缺钱用。”
“叔父有两千两积蓄,一千两给姨娘和婉香,剩下的,你我各五百两。至于家具、首饰、古玩,各房有的还归各房管。这也算公平。”婉桂说,纤细的手指从盒子底捻出一张五百两银票,递给冰清。
见冰清还要拒绝,婉桂拉了她的手,说道:“就当全了爹爹一番心事,你不收下这笔钱,他是不肯安心养病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冰清妹妹,你行行好,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