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儿得了令,每天尽职尽责地缠着冰清,两人姐妹一般,白天坐在车里说话,中午一张桌子吃饭,晚上一张床睡觉,简直气煞了莱凤举。
到了第二天傍晚,平阳郡遥遥在望,耿子拉着马去喝水,梅儿扶冰清下车透气,冰清想去河边坐坐,梅儿也乐得相随。
莱凤举就站在她俩身后,梅儿冷不丁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忙背过身去。
“新娘子,你看新郎官的眼睛都馋出火来了。”梅儿偷笑。
冰清没有接话。
今晚就到平阳郡了,她要留点精神应对。
和她如临大敌的心情相反,一想到夜里就能回到莱府,一想到夜里就能带着新娘回家,莱凤举雀跃不已。可冰清无视他的喜悦,只静静望着水中残阳。那红艳的涟漪,如同她唇上的胭脂,美得动人心魄,却不肯任人沾染。
她要把一切,干干净净地留给闻笛,她相信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他们相逢的日子。
“新娘子,你在想什么啊?”看到她一脸执着的神色,梅儿不解地鼓起嘴巴,“一天十二个时辰,你总共就三种表情。”
“哪三种?”冰清笑道。
“敷衍的微笑,平静地伤心,还有……呃……义无反顾的执著,跟要上战场似的。”
“小丫头,等你遇到命中的缘分,就明白了。有些人就是牵绊着你的情绪,让你累得要死却摆脱不了,不忍想起更不忍忘记。”
“不忍想起又不忍忘记,那是想起还是忘记?”梅儿问道,下手托着下巴,支着发懵的脑袋。
“是放在心里,又不敢触碰,挂在嘴边,又说不出来,捧在手心,又把握不住,”冰清怔怔地说,夕阳醉在她的眼眸中,娇媚却枉然,“明明留不住却不肯撒手,放不下又不肯承认。人有多虚伪,心就有多复杂。”
梅儿被她说晕了,伸手摸摸冰清的额头,她担心地问:“新娘子,你是不是魔怔了,整日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做着别人不明白的事,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娘子,该走了。”不待冰清回答,莱凤举便喊她们上车。
“小妹妹,”冰清拉住梅儿的手,殷殷嘱托,“记得,想一辈子无忧无虑,就永远不要动情,一旦动情了,就永远不要后悔。”
梅儿只听出一个意思,就是冰清心里有人,莱凤举是单相思。她扶着冰清上车的时候,冰清的手凉得和冰块儿一样,再看莱凤举,浑身燥热,脸红得和猴屁股似的,梅儿撇了撇嘴,冲莱凤举做了个鬼脸,心底却有点同情他了。
“干嘛呢,快上去!”耿子一把将她塞进车厢。
等马车晃悠悠地进了平阳郡城门,天边云霞已成淡紫色。莱府早派了十二个家丁、十二个女仆在此恭候,穿着一色的朱红长衣,喜气洋洋的。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谄媚的笑脸,冰清险些呕出来。
莱府管家何蚌笑眯眯地迎上来扶莱凤举下马。看到他,梅儿扑哧一声笑,指着何蚌,对冰清耳语:“新娘子,你说莱府的日子有多滋润,管家都胖得跟招财猫似的。”
“何蚌家的,你也来了。”莱凤举对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说。
那妇人胖是胖了点,跟馒头似的,脸却温和可亲,招人喜欢。向莱凤举福了福身子,她温声说:
“夫人特意交代,少奶奶是大家小姐,匆匆忙忙嫁到咱们家,实在委屈,必要派几个妥当的管家媳妇来接才能放心。”
冰清赶紧蒙上盖头,梅儿也规规矩矩地坐好。
何蚌家的又在马车外请了个安,笑道:“少奶奶请下来,坐轿子走吧。”
“这位管家奶奶,我家姑娘还没和你家少爷拜天地、见高堂呢,算不得夫妻,您别一口一个少奶奶,叫得姑娘不好意思。”梅儿说。
何蚌家的一愣,莱凤举向她使了个脸色,她忙说:“是小的糊涂,姑娘别见怪。”
“不妨,”冰清的声音切霜断雪,清亮如金玉相扣,“府上是规矩人家,我和莱公子尚未成亲,贸然登门,不合规矩。还请何妈妈先替我在城里找个落脚的地方,等过了礼、成了亲,我再移居府上。”
“姑娘果然是有身份的人。只是,时局不稳,城里头乱,姑娘住在外面,老爷夫人不能放心,”何蚌家的边说边在心里转着主意,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夫人素闻姑娘芳名,一直无缘得见,姑娘此行算是夫人的客人,夫人是内眷,招待客人定要在家里。姑娘快请吧。”
冰清不是不想进莱府,可她要把戏份做足,她要使劲矫情,要让莱家以为她不愿入府,让莱家以为她是被迫嫁给莱凤举,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她嫁入莱府是别有意图。
于是,冰清继续沉默,搞得莱凤举和仆婢们的心都揪了起来。
“耿子,”冰清缓缓开口,“能不能,让你妹妹再陪我几天。”
“这……”
“哥,你没听管家奶奶说嘛,时局不稳,你老实和我在平阳郡呆着,别四处乱跑。”梅儿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
耿子眨巴着眼睛。
这丫头不是顶死不愿意跟来伺候冰清,怎么这会儿轰都轰不走了?
“姑娘是不是走得太急,没带陪嫁丫头?”何蚌家的听冰清非要留下梅儿,忙问了一句。
“我是新娘子半路认识的,就算她娘家人吧,总不能让你们小看了这么如花似玉的美人。”梅儿挺身而出。
“姑娘这话错了,若洛姑娘没带陪嫁丫头,小的这就去选几个伶俐的丫头来送给姑娘,从此就算姑娘娘家的人,进了莱府,也只听姑娘差遣。”何蚌家的说。
“管家奶奶,你还挺神气的!丫鬟可都是大活人,你说送就送?”梅儿揭开车帘,露出一张娇俏的小脸,几个男丁的心都是一跳。
她若不看还不知道,何蚌家的一点也不神气,就算冰清在马车里看不见,她也一直弯着膝盖拘着礼,居然不嫌累。
“新娘子,管家奶奶一直拘着礼呢,膝盖都快断了。”
“何妈妈快起来。”冰清发话了。
“还请姑娘上轿!”何蚌家的非但不起来,反倒又蹲得深了些。
“梅儿,扶我下车吧。”冰清这才妥协。
“是了姑奶奶,就您这善良的小心肝,还指望能抗得过人家,几招苦肉计你就受不了了!”梅儿笑嘻嘻地跳下车,伸手去扶冰清。
最得脸的管家奶奶软磨硬泡了半个时辰,冰清才肯上轿,加上她又施展了走路的功夫,裙子后面一声不响的铃铛给她的身份增色不少,莱家跟来的人都吐了吐舌头,谁也不敢再小觑冰清分毫。
家丁在前开道,耿子的马车殿后,把莱凤举和花轿围在中间。又走了半个时辰,梅儿远远看到层叠错落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依着地势一路向上,简直望不到头,葱茏的树木点缀其间,金碧辉映、连绵成片,煞是好看。
“那是莱府不是,怎么修得跟皇宫似的!”她瞪圆了眼睛问。
“平阳郡是富庶之地,太守家世代在此,有些基底,也不奇怪。”何蚌又露出招牌似的微笑。
“招财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莱府的油水都是百姓血汗!”梅儿气呼呼地想着。
“宅子还在其次,更稀奇的是府中的四位姨娘,那真是占了四季颜色!”何蚌家的说。
“什么意思?”梅儿问。
“莱府到了,姑娘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莱府朱红铜镏大门前挂满红灯笼、红绸子,一派喜气,因何蚌已派人飞马回报莱夫人,说冰清矜持守礼,请夫人按规矩,先让洛姑娘在府中住下,把喜事办了再圆房,所以莱夫人亲自到门口来接,以显待客之道。
“洛姑娘来了。”轿子到了仪门外,冰清刚下来,就听到一路远去的通报声,也不知多少人一路从仪门往上房传话。
既然来做客,冰清索性拿掉盖头,理了理发髻,便搭着梅儿的手,下了轿子。
“哇,新娘子,你嫁得值啊!”梅儿兴奋地说。
莱府的确宏伟,比洛府大十倍不止,园中草木山石皆精美繁丽,冰清简直想甩开袖子唱一出《游园惊梦》。
“姑娘可来了。”一个柔婉的声音说。
冰清侧头,见一个穿着双绣牡丹金彩绫裙、绯红色四合如意流云罗衣的美妇人被丫鬟簇拥着,款款而来。她生着一张容长脸,柳眉杏眼,腮若荔枝,十分美丽,可冰清还是看出三分莱凤举的影子,便知她是莱夫人了。
“夫人。”冰清道了个万福,莱夫人忙挽住她的手。
“老天,这得多少钟灵毓秀的功夫,才出得这样一个美人。”她笑得和婉热络,眼中却一派悲凉。